岚纹尔不知道的是,这场雨却让白色议事厅和晨风宫中的情况急转直下。

大雨浇灭了雷伦声称的大火,也未见任何他口中河间地骑兵的迹象。亥撒里推开门唤来了卫兵,控制住了雷伦。

亥撒里四下走了一圈,却没有看到本应与自己随行的几位议员,于是询问值岗的卫兵:“林噶议员他们出去了吗?”

着黑袍的宪政卫队士兵立刻低头回禀:“议长大人,刚才爱洛娅王后来了,说是正在晨风宫举办宴会,邀请林噶议员大人和其它几位议员前去赴宴了。”

亥撒里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愈发急促的风雨:“你们几个,跟我来。”

议长顶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气势汹汹地推开了国王大厅的大门,几位紧随其后的士兵也鱼贯而入,把守住了门廊。

正在台上边较量腕力边饮酒的林噶议员面色一沉,立刻跑下来,连连道歉。一旁几位正在畅聊、饮食的高阶议员也连忙学着林噶的样子赔礼。

国王大厅中欢愉的氛围结束了。

“让帕科和马尔科调宪政卫队过来,在晨风宫门口等我。”在一片沉默中,亥撒里高声下令。

随行的一位士兵立刻领命,跑步出离了晨风宫。

全身被雨水浸透的亥撒里朝里面走了几步,停在了爱洛娅王后的面前,两人对视良久,亥撒里才把视线挪向一旁:“林噶议员,还有一场庆典在等着你,请带上另几位议员随我来。”

说完,亥撒里环视了一圈,转身带着士兵和林噶等人走向了门口:“加图拉的公爵、米尔斯的男爵们、诸位议员们——宴会结束了。”

……

泥泞中的马蹄声和钝器打在颅骨上的声音很像,污浊、沉重又朦胧。

黑灰色的铁马掌踏过不知所措的人群,溅起阵阵泥水,也溅起阵阵惊叫。

宪政卫队的黑旗笼罩了天空,锃亮的长戟排成规整的两列,威严的士兵们勒起缰绳,在战马的嘶鸣中让出了一条道路。

亥撒里驾驭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走在前列,身后跟着十几名面露窘色的议员。他在木台前止住了马蹄,摘下了防水的雄鹿皮兜帽,冷冷地观测着眼前的岚纹尔。

埃莉诺架起了盾牌,岚纹尔怔愣着失去言语。

帕科从队伍的后方跃马至亥撒里的身旁,对着成群的人们大声呼喊着什么。

但岚纹尔的耳中只听到激烈的雨声。

马尔科也出现在了民众的面前,陪笑着舒缓帕科制造的紧张氛围。

岚纹尔的视线下移到了自己的靴子上。

“砰!”一只石块砸在了埃莉诺的盾牌上——那是瞄准岚纹尔去的。

在几声断断续续的“砰”声之后,亥撒里才缓缓开口:“逮捕国王和宪政骑士。”

他的语气比雨水还冷。

民众变脸后砸出的石块却比亥撒里的语气更加沉重。

即使是埃莉诺紧紧用盾牌护住小国王,他的膝盖还是被狠狠砸中了。

痛感像一滴坠入浓汤的奶油,在时间中晕染、弥漫。他在某一刻彷佛超脱了时间,思维飘到了空中,从上方审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岚纹尔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上被雨水砸出的一个个小泥坑,却麻木到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发生的有多快?

后来,两名士兵上前给岚纹尔的双手戴上了枷锁。

另外两名拿着枷锁的士兵走上前,却被埃莉诺凶狠的眼神吓退了。

亥撒里点了点头,示意不必给宪政骑士上锁。

集市中心距离王城称不上近,这是一场距离遥远的拖行。前后的士兵们缓慢地拖着岚纹尔行进,他手上的黑铁锁链十分沉重。

一切都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快,就像冈多兰海渊难以预测的汹涌湍流。

唯一不变的,是依旧在岚纹尔身后随行的埃莉诺,她高高地举起鸢盾,为小国王挡住了夹道的叫骂和飞在空中的石头、鸡蛋、酒杯和菜叶。

“埃莉诺……今天……是哪一天……”

岚纹尔的声音有气无力,麻木地跟随着士兵的队伍,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茫然注视着前方。

曾经奋力翱翔的白羽落在了黑沼泽中,缓缓下潜,无力抽身。

绝望、虚弱。

埃莉诺咽了咽嗓子,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盾牌。

“哗哗啦啦!”雨继续倾盆下着;“咚!砰!”石头和酒杯将盾牌砸出了凹陷。

几名被连累砸到的士兵高举长矛吓退了民众。

图:「王都,从监牢望向晨风宫」

一阵落雷滚滚而下,狼狈不堪的岚纹尔被丢进了白色议事厅后面的监牢。

他甚至没有机会在意自己身上的划痕和酒渍,岚纹尔木然地挤在幽暗牢房的角落里,开始数地上稻草堆里稻草的数量。

数到第两百根的时候,岚纹尔才注意到阵痛的伤口,他掀起沾满泥汤的裤子,揉了揉被石头砸肿了的膝盖。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呼唤下人拿来药膏,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身陷囹圄。

岚纹尔抬起头,透过狭窄的小窗望向外面的天空,阴云密布下蝉鸣四起——王都的雨已经渐渐停了,但他心中的雨才刚刚开始。

……

黎明,麦橞一般的阳光洒向了湛伊斯的王都。

岚纹尔拖着锁链,踏过泥泞的地面,在士兵的护送下来到了白色议事厅。在众人或惊诧或鄙夷的目光中,他登上了富丽堂皇的阶梯,来到了那一日风平浪静的下午,召开过议会会议的圆形会议室前。

那座古老的铜钟还和那时一样耸立着,两旁的植物也依然随着海风不断摇曳。

只是埃莉诺不在自己身旁了,雷伦也不再是议会的新贵,而我自己——

——也不再有权力命令谁来关上这扇可恨的窗户了。

岚纹尔伸手压住自己被吹得纷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几声晨鸟的啼鸣后,圆形会议室的大门被从内部打开了,岚纹尔瞥见了里面满满当当的议员和木高台后的亥撒里。

埃莉诺在身后两名黑袍士兵的跟随下走了出来,与岚纹尔擦肩而过。

这是岚纹尔第一次见到脱下盔甲的埃莉诺。

她此时穿着一袭纯白色的朴素长裙,金发凌乱地散落在脖颈上,腰间的手半剑也不见了,手腕上还多了一套锁链——不变的只有依旧淡然的表情。

就在岚纹尔回头注视埃莉诺离去的背影之时,圆形会议室内发出了一阵命令喊声,身后的士兵们立刻推搡着岚纹尔走了进去。

这场由亥撒里主导,多数议员参加的审判在午饭时间之前就结束了,但岚纹尔从始至终都没有等来申诉或自辩的环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拖着疼痛的腿站在那里一上午,就只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断罪的目标而已。

最后亥撒里为岚纹尔定下的罪名是“煽动叛乱”。

岚纹尔本人从司法的角度上,倒是对这个罪名的评判十分认可,以议会的立场来看,自己的行为和这个罪名是名副其实的。

他原本还以为亥撒里会鼓动议会给自己判一个“叛国罪”或“谋反罪”,借此把自己处死一了百了。

“罪犯岚纹尔,”一位宪政卫队的小队长,此刻正在对牢狱中的岚纹尔宣读判决书,“你于燃烧祭当日晚间,犯下了严重的煽动叛乱罪行,鉴于身份特殊,特从王都法院移交由议会进行审理及断罪判决,经过议长及议员的调查、论罪和最终投票,宣判为——”

长时间监禁和刑徒流放——岚纹尔清楚,如果依照古时候的判例来进行宣判,最终的量刑应该在这两个之间。

他咽了咽嗓子,准备好接受失败的惩罚,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大可能为了拯救自己和议会翻脸,而把整个安多腊置于险境。

但他不服。

明明自己做的事才是正确的事——他此刻的心绪早已飞出铁窗之外,开始构想冬季时湛伊斯的混乱局面。

他希望对此感到幸灾乐祸,想说出“我早说了吧”或者“我来救你们,你们还唾弃我,现在完蛋了吧?”这种话。但他说不出来,即使是在幻想中也说不出来。即便他的内心感到无尽的绝望与痛苦,却依然不愿这种痛苦降临在自己的子民身上。

他又想到了古代的贤王伊瓦汶,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抽搐了一下。

岚纹尔咬紧牙关。

如果自己能幸灾乐祸,心情一定会好一些。他这样想着,心中却更加难受了。

“——最终宣判为:剥夺王位并穿城跪行,即刻执行。”

那位传令的士兵说完,又看了看牢狱门口的几个看守:“你们吧,你、你、还有那边那个,你们几个……等一会的吧,过一会,”他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太阳的位置,“再等一会带他出来,去王城门口,白色议事厅那边的门口。”

在几个看守的“遵命”声中,岚纹尔感到十分困惑——剥夺王位意料之中,但是穿城跪行是什么?

在手腕的剧痛下,岚纹尔被带到了王城的雕花铁门前,向下看去是盘山的石头道路和山下王都密密麻麻的尖顶建筑。

好像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哦,来啦。”之前传令的小队长正站在门口,看到岚纹尔后,示意铁门的守卫打开门。

两扇厚重铁门被缓缓打开后,那位小队长转过头轻蔑地看向岚纹尔。

“跪下。”

岚纹尔狐疑地看着他。

他抬起一脚踹向岚纹尔膝盖的内侧,岚纹尔应声跪下,膝盖的伤口狠狠砸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

“啊,我看看,行了,出发吧,走到西门的女神像那里,就行了。”小队长的语气中有些不耐烦。

“走?”岚纹尔咬牙忍着痛。

“穿城跪行啊,就是穿城跪行啊,跪着走,从城最东边的这里走到最西边的女神像,你们安多腊那个野蛮之地没有吗?”小队长说着啐了一口吐沫到地上。

岚纹尔心一沉,看来自己低估了亥撒里的狠毒。

“埃莉诺呢?”

“埃……你是说金猫大人?你也配提金猫大人的名字?看到你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敢提?如果不是你把埃莉诺大人拉下水……”小队长和周围的士兵此刻都瞪着岚纹尔。

“请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就因为你这个混蛋,恶魔,埃莉诺大人被解职了,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诱骗了埃莉诺大人,但你真是十……不……呃……”

“十恶不赦?”岚纹尔提醒道。

“十恶不赦!你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小混球!”说着,小队长又朝正跪着的岚纹尔肩膀踹了一脚,直接把他踹倒在地。

“行了,时间到了,赶紧开始,别再废话,不然有你的罪受。”其他士兵也恶狠狠地围了上来。

岚纹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咽了咽嗓子,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灰色的地面,抬起跪着的腿,向前迈进。

待岚纹尔跪行至市区的入口时,原本膝行每一步膝盖都会遭受的撕心裂肺之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麻木感。

大理石的地面也与之一起消失了。

他从这里开始,只能跪行在雨后泥泞恶臭的土地上。

迎接他的是喝彩兴奋的人潮人海。

从盘山的石路一下来,他就看到了夹道两侧的人群。正午的阳光如此刺眼,岚纹尔在光晕中依稀辨别出了人群之首的亥撒里、帕科、马尔科和他们身后成群的侍从。

亥撒里脖子上挂着的银狼坠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岚纹尔不得不转移了视线。

岚纹尔步履维艰,一夜未眠的他虚弱至极,几近是蹭着向前行。

他记不起最开始向自己扔烂水果的是谁了,也记不得身后突然出现的两位挥舞着皮鞭的士兵是谁派来的了,好像是亥撒里,又好像是帕科,总之是他们之中的某个对着手下低语了几句,钻心的疼痛就开始在自己的背部蔓延开来。

伤口的血在阳光的直射下很快就凝结了,但这泥泞的土地却一直没有干涸。

岚纹尔觉得自己快要陷进去了。

咸味的海风从他的背部吹拂而过,却带来了比鞭打还要难熬的煞疼感。

他不敢抬头,害怕看到两侧人民欢呼的嘴脸和厌恶的表情。

这,就是我的子民吗?

忽然,岚纹尔眼前一白——道旁有人把一桶已经腐烂发臭的牛奶泼在了他的身上。

浓烈的酸臭味在阳光下炙烤着,连岚纹尔身后那两名挥鞭的士兵都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岚纹尔却面无表情地向前继续行进着。

没人知道他此刻脑中在思考着的是什么,也没人在乎。

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岚纹尔此时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还没有走到,连大集市的入口都尚未触及,距离终点的西门圣女像,遥不可及。

人群中一位穿着麻布短袍的小女孩伸手指着岚纹尔。

“为什么要欺负这个大哥哥啊!”

一旁的母亲赶紧拉住她让她闭嘴。

旁边几位刚要向岚纹尔扔臭鸡蛋的男女停下了手,望向小女孩:

“他是魔鬼的化身”、“就是他,想让我们再次陷入困境!”、“他是该死的把人民抽骨吸髓的秃鹫”、“他想把我们再次带入贫穷和死亡之中!”……

“但是,这个大哥哥——”

“哎不许再说了,闭嘴啊,不然不给你买糖吃了……”小女孩的母亲又拽了拽她的胳膊。

就这样,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为岚纹尔说话的声音被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岚纹尔的麻木的心弦却因此被触动了——与监禁和流放相比——不,即使是与绞刑和枭首相比,这个刑罚可能都要更胜一筹,亥撒里想让我成为整个湛伊斯最可笑的小丑,想把我埋进全世界最肮脏的粪水里。

后来,在午后炎阳的炙烤下,土地变得干燥又坚硬,一层层干涸的泥土紧扣在了岚纹尔的腿上,像是这个世界赠予他的铠甲。

嘲弄、谩骂和投掷秽物仍然在继续着,每一次慢下步伐,划破空气的鞭打声就会响起,岚纹尔无论在脑中敏捷地思考什么,都无法避开肉体上的苦难。

直到夏末的炎阳彻底落下地平线,街上围观的人才渐渐散了,但岚纹尔仍然在一步一步地跪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