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晨風宮與千年前並無二致,依舊雄壯而偉大地乘着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毫不在意居住者渺小命運的走向。

愛洛婭和幾個年輕侍女攙抱着嵐紋爾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寢宮,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張依然國王規格的大床上。

侍女們溫柔地為他褪下外套,將一隻圓滾的枕頭墊在嵐紋爾的後頸下方。

那件原本代表着最高威嚴的藍袍已經被泥濘和汗水玷污,如今褶皺、堅硬還散發著一股令人掩鼻的氣息。

愛洛婭對着她們點了點頭,侍女們倒走着退了出去。

瑩瑩燭火照耀在偌大的寢宮裡,顯得微不足道。

愛洛婭舉起那盞嵐紋爾最常用的燈盞,映在他沾滿污漬的面龐前,用手輕輕撥開了嵐紋爾淡金色的頭髮,撫摸着他的臉頰。

“愛洛婭,我……”嵐紋爾氣若遊絲。

王后輕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噤聲。然後抓起一隻溫熱而柔軟的濕毛巾,從他的額頭,到鼻尖,最後到下巴,每一寸都仔細擦拭。

幽暗的寢宮裡,兩人的影子交相輝映,由淺及重地融合在了一起。

她挽起燈籠式的蕾絲袖子,用纖長的手指為嵐紋爾脫下了白色的襯衣——如今已被染成黃灰色,又幫助他側過身,露出了後背密集的血痕。

在細微的憐光下,愛洛婭為他敷上了糊狀的藥膏。

嵐紋爾緊咬牙關,一聲未吭。

汗水卻浸透了額頭。

愛洛婭把手伸向嵐紋爾的腰帶。

嵐紋爾顫抖着抬手拒絕。

“啊啊呀,當兒子的,還在媽面前害羞嘛?”

愛洛婭打趣的語氣一如往常,在夜幕的陰影里巧妙地隱藏了自己的憂傷。

嵐紋爾皺了皺眉,咳嗽了幾聲,這才把手放下去。

愛洛婭端起一杯水——用的是嵐紋爾最喜愛的,那隻雕刻了一隻小熊的木杯,然後用另一隻手輕扶他的肩膀,慢慢地給他餵了幾口水。

褲子脫下后,嵐紋爾最嚴重的傷口才顯現出來。

他左腿的膝蓋上已經使不出任何力氣,膝蓋的傷口潰爛到可怕的形狀,泥巴、塵土和凝結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填滿了傷口的每一個角落,散發出怪異的味道。

她撩開耳畔零落的髮絲,專註地觀察着嵐紋爾的傷口。

“沒事,我的兒子小殿下,這點小傷,相信你的母后啦!”

嵐紋爾聽完,回以了一個悲傷的苦笑。

因為他注意到,緊鎖的眉頭是第一次如此明顯地出現在愛洛婭精緻的臉上。

一旁床柜上的玻璃水瓶里裝滿了燒開的井水,愛洛婭首先以精細的手法為嵐紋爾初步清洗了傷口,又抓起一隻在火上燒過的縫衣針,開始清理傷口夾縫中的異物。

卻不慎挑斷了嵐紋爾脆弱的血管,鮮血直流,殷紅了淡藍色的羊毛床墊。

愛洛婭咽了咽嗓子,只能趕快為他包紮,幸好止住了血。

“兒子,為娘的……我不太擅長這個,我現在就去為你找最好的醫生來,好嗎?”愛洛婭的語氣凝重。

嵐紋爾點了點頭,豆大的汗珠正從他的身上滾落。

隨之而來的是高燒、發熱與幻覺。

嵐紋爾不知道愛洛婭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也不知道眼前這個老者是什麼時候坐在自己身旁的,他只覺得自己做了好幾個很長很長的夢,但若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夢境的內容。

恍恍惚惚,飄飄然然,哪一邊是夢,哪一邊才是現實?

“國王、啊不,嵐紋爾閣下,您醒來了。”旁邊穿着黑色麻布袍的老者開口了。

嵐紋爾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他穿着粗製的黑袍,腰間系著一根粗麻繩,頭上戴着一隻黑色的高圓帽,脖子上掛着一顆木頭雕刻的狼頭。

是藍狼修道會的修士。

嵐紋爾回應着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個湛伊斯本土宗教組織的修士有一半都要修習醫術,其中不乏精通者,而且既然是愛洛婭找來的,應當可以放心了。

老人似乎是看出了嵐紋爾的口乾舌燥,於是趕快遞上了他的小熊木杯。

嵐紋爾接過來看了看,是綠色的粘稠液體。

“嵐紋爾閣下,這是我用一些南郊森林裡採集到的野生草藥製作的,是對退燒很有效果的藥劑,也對身體有很好的補水效果。”

嵐紋爾用鼻子聞了聞,一股雨後森林的清新撲面而來。

他一飲而下,苦澀感在口中不斷蔓延。

“王後殿下給您背部做的緊急處理堪稱精湛,最大可能避免了感染和潰爛,那些傷口在您睡眠的時候已經開始癒合了。您的高燒主要是由於左腿傷口的感染引起的。”

老人的語速非常慢,還有些沙啞,經常說幾句就要停下來歇會。

“更準確地說,是由於感染引發的潰爛導致的——腿部的潰爛已經十分嚴重,如果不加以處理的話,長此以往會引起比發燒和昏迷更猛烈的併發症,最終會導致死亡。”

對醫術鮮有涉及的嵐紋爾靜靜地聽着。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們就必須……”

“必須?”嵐紋爾皺了皺眉。

“必須去除感染源,防止其進一步擴張導致整條腿爛掉,影響全身。”

“也就是說?”

很難說清楚現在嵐紋爾和老者的聲音哪個更加沙啞。

“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對不起,需要截除您的左側小腿,更準確一點,是膝蓋及其以下部分……”

再往後的聲音嵐紋爾都聽不到了,整個世界的知覺都陷入了泥沼,變得模糊且粘稠,但他又尚未昏迷,意識依舊清醒。

老者乾枯的嘴唇上下翻動着,嵐紋爾出神地注意到這兩片肉薄而狹長,裡面蠟黃的牙齒缺了幾顆,它反覆訴說著什麼,只是嵐紋爾聽不到,有那麼朦朧的一刻,小國王看到那嘴巴里吐露出了自己的名字,又倏然覺察到風吹進毛孔的細微酥麻,然後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

在遙遠的夢境里,嵐紋爾身處在純白的、空無一物的空間中,他在裡面放肆地奔跑,奮力地跳躍,這裡沒有邊界,也沒有盡頭,奇妙的感覺在嵐紋爾的全身涌動。

忽然,他摔了一跤,趴在了純白色的地面上。

嵐紋爾翻身想要起來,卻怎麼也起不來了,他困惑的轉過頭,原來是自己的左腿沒有了,只剩下了一片詭異的空洞。

他開始瘋狂地叫喊,用盡全身力氣尖叫,哭號聲在這個奇怪的空間里引起一陣緊接着一陣的怪異迴音,這些駭人的聲音不斷交織纏繞,一同震蕩在嵐紋爾的耳畔。

下一秒,白色的空間和迴音驟然消失了,自己轉瞬之間身處大集市的中心。

失去了左腿的他,一絲不掛地躺在泥水裡,暴露在日光之下,身上纏着冰冷的鎖鏈,被殘忍地拖行和鞭打着。

人頭攢動的密集人群圍繞在他的身旁,嘲笑和刻薄的言語不絕於耳。

這一刻嵐紋爾感受到了平生最大的委屈。

……

嵐紋爾的眼睛再睜開時,是被窗邊空靈的玻璃風鈴聲吵醒的——這在湛伊斯象徵著對疾病痊癒的美好希望,隨之而來的是鳥雀的嘈雜叫聲。

他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愛洛婭的懷中。

羽箭般垂直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散射,形成一串暈染,又打在愛洛婭酒紅色的頭髮上,最後形成一層橙紅色的光塵籠罩在嵐紋爾身上。

活動了一下身子,左腿竟像傷勢恢復了一般,行動自如。他趕緊坐起身子,掀開絲綢薄被——膝蓋上竟不見傷口。

“愛洛婭!”

在嵐紋爾的呼喚聲下,愛洛婭睡眼惺忪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啊啊……”

她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

“愛洛婭,我的腿……這是怎麼回事?”

“腿?”愛洛婭半睜雙眼,調笑着回答道:“那當然是為娘的我給你治好了。”

“這怎麼……怎麼可能?”嵐紋爾撫摸着自己的膝蓋,“這就像一點傷都沒受過一樣!”

愛洛婭不經意地垂下眼睛,看到了自己裙襟上深色的淚漬,於是打了個哈哈:“哦哦,那還不是我醫術精湛嗎?”

“難道那是做夢?”嵐紋爾皺了皺眉,開始懷疑那位藍狼修道會的修士是不是自己的夢中人物。

卻瞥見了桌上木杯里深綠色的液體,經過一夜的風乾,本就粘稠的液體變得更加固態。

“不說這個了,”愛洛婭揮了揮手,“比起這件事,你這個小朋友可是昨晚哭哭啼啼在我懷裡嚎啕大哭了一大宿呢。”

嵐紋爾吃驚地漲紅了臉:“怎、怎麼會?!我可不記得這種事!”

躺坐在床上的愛洛婭一臉睡意地撓了撓頭,抬手指着自己的裙擺:“而且出水量可不是一般的大呢。”

“出、出水量?!”嵐紋爾連連發出了“欸欸欸”的聲音。

“真是的,明明是咱好不容易求情讓你能留在這裡捏,結果卻被你撲在懷裡纏了一宿捏,”愛洛婭用歐托阿的方言說完,攤開雙手,做出了無奈的表情。

嵐紋爾這時才發現,自己發燒的癥狀和身體上的疼痛都消失不見了,因此才能像這樣活力十足,但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腹中的饑渴感也猛烈來襲,一陣“咕咕咕”的叫聲從嵐紋爾的肚子里傳了出來。

“啊,啊哈,小兒子國王餓啦。”愛洛婭咧嘴狡黠一笑,端過來了一盤切好片的蘋果:“先吃口這個吧。”

嵐紋爾紅着臉接過木盤,抓起蘋果吃了起來:“愛洛婭你……去和亥撒里求情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需要知道太多!”愛洛婭伸出手掌擋在嵐紋爾的臉上。

一盤蘋果下肚,又喝了些侍女端來的溫熱井水,嵐紋爾的腹中稍微舒服了點。

“那我的傷到底是怎麼——”

愛洛婭再次伸出手掌:“孩子的事情,交給大人去處理就好了,小嵐紋爾你就不要多問了。”

嵐紋爾一方面感到不可思議,另一方面聽到“小嵐紋爾”突然想到了什麼。

“愛洛婭……那,其他人怎麼樣了?”

“你問雷倫議員嗎?”

“是……是,還有——”

“哼哼,兒子你果然對那個小姑娘有點想法啊是不是?”愛洛婭挑了挑眉毛,“比起更弱的雷倫,擔心的竟然是那麼硬氣的小姑娘啊?”

“才不是!只是……那天我、我第一次見到了沒穿盔甲的她……”

“都說了,駛向米爾斯和加圖拉的船晝夜啟航,小嵐紋爾啊,如果你早聽為娘的……現在也不算晚,作為母親呢,我當然可以安排兩個豪華艙,你們倆就去加圖拉過甜蜜的小日子——”

“才不是呢啊!而且……我也不會去加圖拉的。”

愛洛婭挑着眉毛,一臉笑意地看着嵐紋爾。

“所以說……他們倆怎麼樣了?”嵐紋爾拽了一下愛洛婭的衣角。

“小姑娘呀,本來是被撤職查辦,也就是暫停職位吧,結果呢看到你被判了那樣的刑罰,那天竟然以平民的身份闖入議員的隊伍中,當面呵斥亥撒里,還威脅要把你劫走——總之,最後被徹底撤職了——”

“至於那個小夥子呀……也是被撤去議員職位了,現在被軟禁在府邸里,由憲政衛隊看守,過幾天就會被遣返回奎恩了,哦好像是被勒令限期離開王城了,到時候王城內的房產也會被罰沒。”

“但是啊,小國王兒子,你現在要注意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我?”嵐紋爾拍了拍自己身上,示意自己都已經痊癒了。

“反正王都你是待不下去了,這晨風宮……也不知道還能待多久了,我來訂船,你和那小姑娘一起走吧。”

“哎……”

嵐紋爾深深地嘆了口氣。

“嗯?”

愛洛婭撫了撫嵐紋爾耳邊的頭髮,將一片蘋果遞給嵐紋爾,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頂。

嵐紋爾從床上跳下來,對着愛洛婭嚴肅地鞠了一躬:“母后,我還是不能去加圖拉,我——”

“我明白啦,兒大不由娘唄!”愛洛婭誇張地撅嘴。

嵐紋爾把最後一片蘋果塞進嘴裡,露出了堅定的眼神:“母后,現在,可以……帶我去找埃莉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