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时间已接近傍晚。在雄伟的白色议事厅内,身着盛大礼装的亥撒里与身后的几名高阶议员正昂首阔步在走廊中,所有路过者皆谦卑地欠身到两侧,恭敬地低头行礼。

雷伦却将派头十足的议长拦了下来。

“议长大人,在下是奎恩议员雷伦,请允许我向您禀报一些事情。”

亥撒里昂起下巴看了看他:“雷伦议员大人,我马上要去参加庆典了,有什么事庆典结束再说吧。”

“是粮食出口的事情。”雷伦微微欠身,表情和姿态都充满敬意。

亥撒里微微转头和身后的议员小声交谈几句,这才再次看向雷伦:“我可以给你半个沙漏的时间。”

“万分感谢,在下惶恐了,”雷伦微微鞠躬,然后一抬手,“议长大人这边请,在下已经准备好了会议室。”

议长冲身后的几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去附近等待,自己则跟随雷伦走进了拐角处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视野极佳,通过窗户可以清楚看到谷仓和军械库的顶部。

两人落座后,亥撒里把双手握在一起撑在桌子上:“雷伦议员,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希望以私下的公民身份提交一份议案。”雷伦无视了亥撒里的问题。

“如果是关于安多腊城募兵军饷瞒报问题,恕我不能接受,雷伦议员,这在会议上已经讨论过了。”

雷伦摇了摇头:“正如刚才我说的,是粮食出口的事。”

“雷伦议员,公民议案提交申请应当向相应辖区或部门议员提出,粮食出口的问题应当首先提交给主管农业的雷伦议员,也就是你自己,在你暂停议政权的情况下则按顺位分属给主管贸易的马尔科议员,”亥撒里顿了顿,“你刚来王都不久,这些流程掌握不全,我作为议长当然可以帮你转交给马尔科议员。”

“那么,你是要提交口头议案吗?”亥撒里表情轻松。

雷伦却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刃部闪烁的寒光引得亥撒里皱了皱眉。

雷伦把武器拍在会议室的巨大木桌上。那是一只有着镀银剑柄,尾部雕着一只银狼头,还嵌着七颗碎蓝宝石的昂贵匕首,其归属者从三百年前就是湛伊斯王国的国王了。

“议长大人,我就单刀直入了,马尔科和帕科联合在一起,勾结外国贵族,高价出口全国丰收的粮食和各地的物资,还利用军舰进行贸易运输,长此以往,湛伊斯冬季会因为物资匮乏而陷入绝境。”雷伦眼神里泛着一阵决绝的光芒。

“你说得对。”议长语气平和。

雷伦却惊诧到一时说不出话——原本设想的那些激烈辩论和准备好的各种数据一下子失去了用场。

“当你的父亲请求我,让你来这里试炼一下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恳求,不,可以说是乞求我。那样高傲的贤商大人,坐拥整个河间地的大地主,玛伦一族的神圣族长,那一天,对我低头弯腰。”亥撒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怕你日后成为族长无法立威服众,才恳请我给你一个国家权力中枢的席位,给你成就一番大事的机会——他对你寄予厚望。”议长炽热的目光直指雷伦:“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贤商,也是我在河间地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一直视你为亲信,愿你与我一道。只是,本想着还要等你多经历一些历练。”

雷伦咽了咽嗓子,议长嘴中动人的话语和沉稳的嗓音直抵心灵,本想反驳却一下子失去了言语。

亥撒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下方因祭典而热闹的城市:“雷伦,你能发现这件事,足以说明你的敏锐和智慧,能来找到我面对面对质,更突显了你的勇气,不愧是玛伦家族嫡系的黄金血脉。”

“议长大人,您也参与其中了吗?”雷伦转向议长的方向。

“议会是宪政的执行者,一切沐浴在宪政光明之下的事物,议会都参与其中。”

“明知这样下去,湛伊斯会毁于一旦?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雷伦愤然起身。

“雷伦,湛伊斯必须完整统一在议会之下。为了扩大宪政卫队,我们需要金银,但迦弗山脉的银矿已经被安多腊垄断了,你难道能容忍这些世袭王室的残孽这样长久地割据一方吗?”

“所以只是为了迦弗的大银矿吗?——我看你们是被血蒙蔽了双眼!好好看看吧,”雷伦走到亥撒里的旁边,指着窗外如蚂蚁般大小的欢庆的游行队伍,“这样不惜代价,难道要牺牲他们,牺牲自己的子民也无所谓吗,你们就不怕重蹈去年冬天的覆辙——”

“年轻气盛的探险,做到这步就足够了,”亥撒里的眼神锋利如刀,“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您是在威胁我吗?”雷伦眼神锐不可当。

“孩子,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

“那请问谁是我的敌人?”

“这把匕首的主人,”亥撒里背着手,转身看向那把匕首,“我早就开始注意到,那个小鬼在到处笼络议员,整个王都里所有议员都被他拜访了个遍,你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了他的当的。”

“国王殿下是为了湛伊斯的人民!”

“他只是为了故乡割据的安多腊城,为了维护他父亲源源不断产出的银币,为了有朝一日能恢复王室的统治,才编出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传言。”

“我有证据,那些出口记录和我在奎恩所了解到的粮食采购情况并不矛盾,而且我还看到了详尽的物资运输数据,这件事只是没有节制的——”

“那些所谓的证据是谁给你的?”亥撒里把手放到了雷伦的肩膀上,“你也不止一次看到或听到他鼓吹那些王室无罪论或复辟倾向的行为了吧。”

雷伦一时语塞,确实他看到的所有资料都是那天岚纹尔在国王大厅拿给自己的,说起复辟倾向,他一下子想起了王座上岚纹尔的派头。

“宪政的存在就是一座围墙,让权力不至于逾越到欲望的深渊;同时也是一杆秤,确保不让任何倾向过于偏颇,重蹈王室的覆辙。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为此,作为议员,应当做到对一切事物保持中立的看法,雷伦。”

亥撒里时而看向风暴将至的天空,时而侧目雷伦的表情,语气之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教导之情,像是一位对学生循循善诱的教师。

“岚纹尔给你灌输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主导了你的思想,这我不怪你,我答应过你的父亲我会照料、教导你,我决不食言。但请从一个议员、一位国家管理者的角度思考一下,结合你对于河间地经济的阅历,我们能放任安多腊垄断当地大银矿吗?”

一声惊雷滚滚而下,亥撒里转身直面雷伦,眼神锐不可当。

“即便是罪犯都有向宪政法院上诉的机会,如果你对岚纹尔的说法如此信任,那么希望你能对我也一视同仁。”

“你想说什么?”雷伦对整个形势的走向感到眩晕。

“我也有充足的调查资料表明安多腊城正在利用其垄断银矿的影响力,去交好外国贵族,尤其是南方的希斯王国和迦弗山脉以东的许多国家。岚纹尔能给你的只是毫无根据的数字,而我却能给你他父亲亲笔签名的对外来往信函——是希斯王国伊恩岛的大公交给我的。”

雷伦边听边盯着远处的漆木书柜,里面排满了各色的精致书籍,书脊以深灰、黑和深红色为主,上面还写满了金色的书名、作者和所属。书籍虽多,但这些介绍的格式却大体相同。

以书柜从上数第三排,最左侧深红色的《火花集(上)》一书为例,书脊的上部以较大的金色花体写着“火花集”;中部是著作者圣王雷拉的全名和诸多称号,占了好几行空间;最下部写着“序章-第十三章”、“晨风宫馆藏叁”等字样,两行字之间还加盖以一处较小的深色狼头形印章。

这本书显然度过了悠久的岁月,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了很深的磨损,从远处基本难以辨别了。

“他们在流出的,是湛伊斯引以为傲的银矿资源,”亥撒里的声音打断了雷伦关于藏书的思绪,“湛伊斯之所以以蓝狼为标志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

“是因为能在月光下泛出淡蓝色光芒的湛伊斯优质银矿。”雷伦皱了皱眉。

“如果仅仅是流出于购买货物、粮食或奢侈品,根本犯不上议会大动干戈,但根据安塞舰队侦察舰的情报,近几个月的航海季节,已经有大量的雇佣兵船只从世界各地汇集到希斯王国的南港。南港距离东南国境的安多腊城只有半个月脚程,骑马只需要一星期。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亥撒里说完,又在雷伦肩膀上拍了拍,用眼神指向窗外推着巨大稻草雕像行进的队伍:“帕科议员本来想在上次会议提出这个议案的,我怕引起骚乱,所以压了下来,湛伊斯的人民渴望和平已经太久了,我不忍心打破他们现在的幸福。”

“但,这场风暴已经在路上了,议会能做的,就是默默阻止它,保护宪政庇护下的自由公民。”

亥撒里冲着窗外逐渐湿润的空气叹了口气,继续说:“为了对抗王室复辟的北伐,我们必须做好充足准备,整军备战。我承认,金银的缺乏迫使我们出售物资和粮食,甚至可能到了冬天会有一些困难。”

“雷伦,作为一名执政者,凡事都要考虑事情的两面,反过来想,他们最早在入秋就会发起攻势,如果我们被这些凶狠的外国雇佣兵击败,他们会给予我们仁慈吗?不,他们会屠戮奸淫我们的人民,掠夺我们的财物,到那个时候,守着这些物资和粮食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很可能再也等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亥撒里点了点头:“好了,贤商之子雷伦,我敬佩你的洞察,但有些稚气的举动也要注意了,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河间地的小少爷,而是王都的正式议员,请坚定你的立场,并立刻成熟起来。”

“咳咳,我现在要和几位你的同僚去参加庆典,如果想看银矿流出的证据和侦察舰的报告,明天我会在办公室等你——雷伦,好好享受现在的和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