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王城的夜晚,总是伴随着咸咸的海风,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但今天的空气氛围却有所不同,空气中满是燃烧的焦味与柴火厚重的噼啪声。

今天是丰收祭典的最后一天,也是最隆重的一天,今晚将举办盛大的燃烧祭与挥洒典。所谓的燃烧祭就是在全城各处架起各种神祗形状的巨型干草堆,让火焰在其中肆意贯穿,直到燃尽最后一刻,被市民推入瓦尔河的入海口。

而挥洒典则完全与之相反,人们会互相泼洒各种液体,可能是一般的井水,也可能是麦酒或葡萄酒,也有泼洒油与蜂蜜的。

这是市民们相互祈福的一种仪式——如果被泼到井水,代表着第二年将会发大财或得到盛大的丰收;如果被泼到酒,代表其第二年会身体健康;如果被泼到油,代表其家庭中将会迎来新的生命;如果被泼到蜂蜜,则代表其第二年会遇到命运中的那个人。

每到这一天,不只是王都是市民几乎全员参与其中,周边城市和乡村的人们也会慕名而来,一同参与盛典,所以这一天王都中民众的聚集数量是最多的。

这种狂欢时节,往往国王也会派遣代表,甚或亲自莅临参与其中,与民同乐,彰显其爱民之心。议会也没有什么不同,议长亥撒里正是要带着五名亲近的议员参与这项庆典,并打算在庆典上发表一些爱国宣讲,唤醒大家的爱国之情,以加固议会之根基。

傍晚搭建的高台,现在已经处于游行队伍的中央,四面八方的游客簇拥着这座高台,游行队伍也从其旁边缓慢流动着。

所有人都不住地对其上下打量,但始终没人敢爬上这座木头台子,原因可能是十几位身着银盔蓝袍的士兵威武森严,也可能是埃莉诺眼中的凛冽寒光。

岚纹尔就是在这种注目下登上高台的。

今天他特意穿着了最能象征王室权威的白绒蓝袍,还拿起了一支黄金打造的,顶部镶嵌红宝石的权杖——这支权杖不是湛伊斯王国制造的,但一直藏在国王大厅的展架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

岚纹尔拿着它,只是因为觉得这个物件应该很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至于王冠,岚纹尔试了几次,都因为尺寸太大而难以加冕,只能作罢。

“让他们撤下去吧,”岚纹尔看向埃莉诺,“别连累了这些守卫。”

埃莉诺立刻下令让他们撤回晨风宫,这些守卫在人群中露出惊讶的表情,却还是麻利地执行了军令。

“你也走吧。”岚纹尔语气平静。

埃莉诺却只是转过身,背对岚纹尔,面冲台子前面涌动的人潮,像雕像一般伫立。

岚纹尔将视线转到无数注视自己的民众身上,清了清嗓子,竭力抬高了自己的嗓门:“诸位,我的名字叫岚纹尔,是湛伊斯蓝狼的一名自由公民!”

原本就引人注目的木台这下子吸引来了更多目光,旁边奏乐的几个乐手此刻也都停下了音乐,抬起头眺望起来,以为是什么特别节目。

“我是湛伊斯的自由公民,同时也是你们的国王——”

话音未落,四下的回应声音就响彻了广场。

当然,岚纹尔的声音远没有那么强的穿透力,下面立刻就有人问台上的小孩讲了什么,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句话甚至被传成了“我是湛伊斯的国王,你们都是我的臣民,我叫阿拉拉,我是个大草包”或“我是国王,你们都要在我面前跪下!”之类的话语。

外围的人还称赞这个小孩演的真好,把可恶王室的嚣张跋扈演得淋漓尽致,但因为是由小孩出演,甚至还有点反差萌。

随即就有人注意到了他手上高贵的权杖,开始大呼小叫说这可能是真的国王。

后来,在岚纹尔不断的发言下,大家逐渐发现这个人竟然好像是真正的国王!

不一会,就开始有刚刚喝完酒的醉汉朝台子上扔空酒杯,还有妇女朝上面扔地上的稻草和泥巴,最可恶的就是一群顽童捡起石头朝着岚纹尔一通猛扔。

虽然离得很远,岚纹尔目标也很小,但还是被泥巴、稻草和几只小石子砸中了,华贵的衣服上沾满了和了泥土的稻草,还被石头砸得有些褶皱和划痕,显得有些狼狈。

但岚纹尔却无视了这一切,继续着自己的演讲:

“今年是罕见的大丰收,我们每个人都很高兴,但是请听我一言!巨大的危机正在笼罩湛伊斯,遥远的危险正在逐步接近——不同于战争的刀兵相见,不同于革命的流血激昂,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湛伊斯的生命正在流逝,流向其它的国家。”

“今年春季开始,湛伊斯向北方的米尔斯公国、加图拉王国,南方的希斯王国和海岸另一侧的西方诸国总共出口了上万箱物资,这之中包括木材和柴火、毛皮和衣物、铜、铁和铝、工具和农具、钉子、羊毛、麻绳……不计其数。”

“而且用的是远高于国内的价格——各位还记得去年囤货居奇的恶商吗?议会去年颁布了禁止抬高价格囤货居奇的法令,于是今年他们发展出了更加可怕的伎俩——那些可恶的商贾认为咱们本国人民太穷,出不起更高的价格,就把这些必需品低价从你们手中买入或生产,然后全部高价倾销卖给了外国,而且数量惊人!”

“许多人在贩卖给他们的时候,一点存货都没有留,所有人都被丰收的气氛感染了,都认为只要金银到手,这些东西随时需要的时候还能再买回来,当然,如果一个人这样想无所谓,一百个人这样想也无伤大雅,但当大半个湛伊斯的人都落入那些恶商的陷阱之时,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只是这些,还算小事,但在这个大丰收的年景,粮食成熟的季节,他们已经开始打粮食的算盘了!今年赛西城购入粮食数额达往年八倍!安托拉城等地,包括王都都达到了四倍以上——人口并没有大量增加,请各位想一想,大丰收的河间地已经连往年的陈粮都售出了,他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可面对岚纹尔的激昂慷慨,台下却依旧是骂声一片。

“请想一想去年的冬天!请想一想!如果这样下去,冬天还会变成那个样子,甚至更加凄惨——如果粮食和柴火都运到国外去了,我们该如何过冬?请各位三思——各位比我更清楚,现在各处都在招募短期水手运送货物到外国,他们甚至动用了军舰运输粮食!这样大量的输出下去,我们还剩下什么?各位市民们,他们根本没想为你们留存粮!”

“去你的吧,今年这么大丰收,卖出去点不是正常?”、“人家国王高高在上,知道个屁哟。”、“让他说,让他继续说,王室侏儒表演秀,哈哈哈哈!”……

台下的言论越发的猖狂。

但此刻台下已经有几位穿着稍显贵气的富商、地主、学者和药剂师皱起眉头,开始脸色铁青地思考这位孩童国王口中的危机,并不断对身旁的侍从低语交谈。

“我知道王都的人民是宪政的最忠实拥护者,你们是议会的子民——”

“那你还不快滚?!”、“就是啊知道还来这里撒野,滚啊!”

岚纹尔面色坚毅,不为所动:“而我是腐朽的国王,流着肮脏的血脉,你们认为我的先祖曾将湛伊斯拖入深渊。我向你们道歉!我向你们道歉!我代我的先祖向你们道歉!”说着,岚纹尔将权杖扔到地上,夸张地鞠躬。

台下的人们似乎平和了一点:“哦哦,这还差不多。”、“王室就该低头,对人民犯下了那么大的罪孽!”、“只是低头?下跪啊!”……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补偿这一切,为你们而战,成为人民的协力者!”

“你还小了点吧!”、“哈哈哈就是啊长大了再说吧矮子!”、“说得冠冕堂皇,你有个屁用哟,我们有亥撒里议长了!”……

这下台下又炸开了锅:“对哦,我们有亥撒里议长了,要你有屁用,滚出去吧矬子国王!”、“滚出去!滚出去!”、“王都不欢迎你!”……

这时下面有个小伙子拿起木棍挑了一坨马粪,想要甩到台上去,却沾到了旁边围观者的身上,在酒精作用下,两人立刻扭打成了一团,周围群情激愤的民众也加入其中,一时之间,整个集市中心都陷入了混乱。

纷乱之中,岚纹尔看到有几位穿着统一的魁梧水手正从人群中向前挤,推搡开了所有挡路的人——他认出了为首者:是之前在酒馆遇到的,招募临时水手的多兰。岚纹尔还注意到了他们手里的结实棍棒。

岚纹尔下意识看向埃莉诺,却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岚纹尔咽了咽嗓子,从地上抓起黄金打造的权杖,向后退了两步。

但当他再次静下心观察人群时,却发现那几个水手都消失在人海中了。

不一会,埃莉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轻而易举地翻身上了高台,左手是那把手半剑,右手则抓着一只巨大的硬木鸢盾,白漆的背景上用蓝色颜料绘了一只狼头,狼头的漆有些被蹭掉了,像是刚刚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

埃莉诺重重地把剑和盾支撑在木台上,发出了厚重的声响,随即以充满威严的姿态高声喊道:“请安静!!”

然后埃莉诺开始用凶狠的眼神扫视下方,她的目光比剑刃映射的火光还要刺眼。

“喂,那是……”、“好像是那位有名的……”、“嘘,先别说了!”

岚纹尔看着埃莉诺的背影,点了点头,开始继续了自己的演讲。

“这个庞大的国家行将就木、风雨飘摇,已经处在了暴风雨的边缘,她撑过了外敌的入侵,撑过了席卷全国的革命,她拥有着漫长、光荣而伟大的历史,但她即将崩塌于市集上正在进行的一桩桩交易,即将毁灭于驾着马车四处奔走的一个个商贾。如果我们现在不挺身而出,解决这一切,我们就只能在日后出席她的葬礼,亲手为她披上黑色的纱。”

之前就开始仔细聆听的商人与学者们还在那里驻足着,但他们身边的侍从却都开始四处奔波了,似乎刚刚接到了各种任务。

小商贩和钱包充裕的药剂师听后则离开了集市广场,他们匆忙的脚步穿过了正互相泼洒水、油和蜂蜜的欢庆民众,跨越了大半个王都的土地,开始在港口处汇集。

“我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的有道理。”……

台下的民众们在静下心后,逐渐领会了岚纹尔想表达的意思,开始交头接耳与思索。

“那你想干什么?”、“我们、我们该怎么做?”、“议会不管这些吗?马尔科议员不会解决这些事吗?”、“议长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的!”……

“我们,必须封锁港口,只有封锁了港口,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然后要集体向议会提案,要求彻查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必须阻止去年冬天的事情再次发生!”岚纹尔厉声说道,他此刻心潮如此澎湃,连之前两次面对生命危险都没有兴奋到这个地步——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有一说一,这孩子说的有道理!”一位穿着亚麻短袍的平民老人站了出来,对着下面围观的市民喊道,“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我没见过?从我的直觉来看,这孩子说的,在理,对咱们没有坏处。”

如此一来,本来想大声反驳的年轻人在喊话之前也都要三思了——湛伊斯王都的市民文化中是十分尊敬长者的。

岚纹尔看着这位长者后脑勺上淡红色的短发,觉得似曾相识。

“您说,我们该照着办?”

“可是祭典怎么办?这么多神像等着我们去烧,哪有时间去港口——那边可是重兵把守?”

虽然没有了粗暴的反对声,但柔和的质疑声却仍然不绝于耳。

“议会是人民的议会,是市民的议会,你们难道害怕议会的卫兵会对我们兵戎相见吗?他们也是在场各位的父亲、丈夫和儿子,还怕他们会对我们自己人出手吗?”红发的老者精神矍铄,吐字清晰,思维缜密:“祭典随时都可以办,而且它是为了庆祝好事——现在坏事发生了,优先就要把坏事变为好事,然后再来庆祝,不是吗,市民们?”

台下的人群开始点头,有的人放下了手中推动的稻草雕像,走近过来加入其中,所有人都注视着岚纹尔,一时之间,反驳与质疑声消失了。岚纹尔在内心中已经感谢了这位长者一万遍了。

岚纹尔此刻心情激动无比,手和胳膊都在不住地颤抖,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自己的体内飞速流淌。

“市民们,自由公民们!我们现在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