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伦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坐起身,推开身上薄薄的绣花丝绸被,环视了好一会,也辨别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一旁正在打扫花瓶摆设的侍女看到他醒来,立刻蹿出了房间,不一会,岚纹尔推开门走了进来:“雷伦,你醒了。”

“国王殿下?我这是在哪里?”雷伦看到了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纱布。

“晨风宫的别馆。”岚纹尔关切地看了看雷伦:“这里十分安全。”

“我、我想起来了,国王殿下,咱们还在王城没关系吗?这里距离议会只隔了一座花园。”

“只要事情还没有被捅破,昨天的事情就等于从未发生过,他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们做什么的。”

雷伦点了点头,一扶额头,却摸到了额头上缠着的纱布。

“你先不要想这些了,只管在这里休息,别回你的府邸了。”岚纹尔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血……”雷伦定了定神:“他们杀了我带的人,血溅得哪里都是。”

“记住,这些,都还没有发生。”岚纹尔紧盯雷伦碧绿的瞳眸:“你现在就不要离开这里,好吗,答应我,什么都先不要做。”

“可是河间地的证据……”雷伦眉头紧皱。

岚纹尔摆了摆手:“不要去想了,躺下。”

雷伦又和岚纹尔对了几次眼神,表情写满了不甘,却还是拖着虚弱的身体躺下了。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强烈,但两人心中的阴霾却越来越多了,这是一场损失惨重的失败。

走出了别馆的大门,埃莉诺正在门口等待着。

“怎么样了,他说出什么了吗?”岚纹尔抬头看向埃莉诺。

此时的埃莉诺盔甲已经擦洗干净,焕然一新,彷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尔科的手下放他进来的,”埃莉诺斜下眼睛看着岚纹尔,“混进搬运工的队伍瞒过了王城守卫。他是马尔科投资的一家西郊制皮厂的工人,欠下了巨额赌债。”

“他,参与那场屠杀了吗?”岚纹尔这一刻眼神里充满杀气。

埃莉诺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不比我们多,只是一枚棋子。”

“但还不能放了他,继续关在这里,别被发现了,至少,要瞒过今晚。”

“今晚,”岚纹尔继续说,“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岚纹尔和埃莉诺带着几名在晨风宫干活的木匠出了王城——随行的还有十几位听命于埃莉诺的晨风宫卫士。他们来到了大集市最繁华的地带,在岚纹尔的命令下,开始就近购买材料,依照图纸筑起一座木头高台。

此时的大集市还未从昨晚的宿醉中苏醒,街上冷冷清清的。

由于昨天发生的混乱,街道泥泞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无序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偶尔还能见到几座泥砖建筑物上插着数枝羽箭。破败的货架与倒塌散落一地的稻草雕像到现在也无人清理。

也正因为这样,岚纹尔他们大张旗鼓的行为才引起了过路者和商贩的好奇,大家都围在一旁,猜测这个台子的目的。

有人说是为了今夜祭典最高潮的燃烧祭与挥洒典的表演,也有人说这是要卖什么奇珍异宝,还有人猜测是不是今晚议会高层要在此发表演说。

许多商贩直到下午才开始营业,于是整个高台的建设效率非常迟缓,直到天边开始发暗才建成了大概的规模。

这时,天边的云层开始聚集,阴霾降临了整个王都。

“找到他们的尸……找到他们了吗?”岚纹尔指昨晚的两名晨风宫护卫。

埃莉诺摇了摇头。

“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他们没有牺牲,只是——”岚纹尔皱了皱眉。

“不要去想。”埃莉诺直视着忙碌的工人们。

“可是……”

“不要去想,太迟了,”埃莉诺斜下眼睛,“趁还不迟,去想那些将要发生的。”

逐渐地,市民们都从昨晚的狂欢中清醒了,许多店铺和酒馆的老板都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支起幌子开始营业。

这些店铺的老主顾们也都刚刚才从家门口走出来,用门口木桶里的井水拍打脸颊,摇摇晃晃地在街上互相打招呼、闲聊,等待着今夜祭典最大高潮的来临。

这座大木台能容纳二三十人,在集市的中心气势非凡,十分引人注目。待它建好后,埃莉诺点了三名晨风宫卫士守着这个木台,然后便和岚纹尔带着工匠回到了晨风宫。

岚纹尔看了看逐渐阴郁的天空:“不会要下雨吧?”

“我会准备雨披。”埃莉诺的声音中毫无感情。

岚纹尔和埃莉诺从晨风宫大门的左侧小道走了一会,绕到了别馆处,埃莉诺守在门口,岚纹尔推门走了进去。

这时候雷伦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坐在靠近窗户的古典沙发上。沙发上散落着十几只宽大的天鹅绒垫子,其中一只被枕在雷伦的身下,他正在一位年轻侍女的侍奉下进食。

蜂蜜奶酪烤面包切片、撒了一层核桃碎的果酱烤猪肋排、烟熏鲑鱼、一小碗黑色的百里香鱼子酱、一盘有着丁香花、火焰花和柠檬作为点缀的海盐鲜蔬沙拉,最后,是一瓶刚刚打开的上等梨子酒。

雷伦还换上了岚纹尔为他准备的崭新白衬衫、青色短袍和一只华贵的绿色圆帽,除了伤口处包扎着的白色纱布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国王殿下!”雷伦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玻璃酒杯,以特殊酸甜味著称的梨子酒在阴天微光下滚动着,映射出未成熟的麦橞的色泽。

岚纹尔使了个眼神,侍女立刻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雷伦,怎么样了?”岚纹尔从沙拉中抓起一片黑色的橄榄塞进嘴里。

“我已经好多了,国王殿下,我准备好再次出城了,这次不行的话我就乔装打扮偷偷出去,一定会为您带来那些证据的。”

“不。”

雷伦一歪头:“国王殿下?”

“不要出城了,相反,我想让你今晚去找亥撒里。”

“议长?!”

岚纹尔点了点头:“这好喝吗?”

“我觉得味道很好,酸味浓重,但回味甘甜,不过我对酒也不是很在行,这是您的收藏吗?”

岚纹尔一挑眉毛:“算是吧。”

“可是您不怕议长会偏袒帕科和马尔科吗?咱们手里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就像之前您说的,议长可能也不会做什么。”

岚纹尔刻意隐瞒了亥撒里也参与其中的事实:“但事到如今,不能冒险出城了,既然在明面上和暗中的势力都是对方要强一些,那还不如在正面对抗。”

“我明白了,国王殿下,我一会就去向亥撒里提出这项议案。”

“但你是任务不是说服他,而是拖住他。”

“您是说?”

“你知道今晚的庆典吧。”

“嗷,我想起来了,祭典最高潮的燃烧祭和挥洒典,是的,国王殿下,我知道。”

“亥撒里计划今晚带着一些议员也参加这个活动,但我希望你能尽可能拖住亥撒里,为我争取时间,至于其它议员那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明白你要做的了吗,雷伦?”

雷伦用力点了点头。

“不惜一切代价。”

雷伦咽了咽嗓子,最后也没问出岚纹尔要做什么。

“今晚会是一场豪赌,可能比昨天的赌注还要大,要做的事情要更加危险。”

“国王殿下,我已经深陷其中了,现在能做的只有加大赌注——赌上一切,这不仅仅关乎我个人的前途和名誉了,现在这关乎玛伦家族名下的十几条已经不再鲜活的生命。还有湛伊斯全国上下的命运,国王殿下,我相信您。虽然认识您的时间很短,但我知道,您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个人的性命和国王的权力,而是湛伊斯全国上下的命运。”

两人对视着,迎来了长久的沉默。

“对了,雷伦,你的玉牌。”岚纹尔从身上掏出那只玛伦家族的玉牌递给雷伦。

“啊,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去之前带上这个。”岚纹尔又从腰间把自己随身的那把白色精致匕首摘下来,递给雷伦。

“可是,这不是您的吗,那您?”

“我今晚用不到,可能以后也用不到了,你拿着,即使用它胁迫亥撒里,也要拖住他。”

雷伦小心接过匕首,点了点头。

“我还会让埃莉诺给你派几名晨风宫的护卫,但你不要担心,不是要你和议会发生冲突,是为了让你能拖住亥撒里更长时间。”

岚纹尔继续说:“现在亥撒里应当还在白色议事厅的办公室内,等晚膳时间他可能会去与那几名议员相聚,然后在王都卫队的保护下前往大集市。虽然最理想的状态是在路上劫下他,但咱们手里没有那么多士兵,所以你只能把他拖在白色议事厅里。”

透亮的酒杯上倒映着小国王忧心忡忡却又意志坚定的面容。

“但白色议事厅周围会有很多戒备的守卫,你也不可能直接带着三个护卫冲进去把他困住。”

“我要你做的,最好是利用这些听命于你的护卫,制造一些能吸引白色议事厅守卫,甚至能吸引亥撒里本人注意力的事件,转移他们的视线,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冲上来一举把你控制住。我与亥撒里不是很熟悉,你有什么想法吗?”岚纹尔以问句结束了自己的话。

雷伦思考了一会:“议长近期最关心的事情……我知道他最关心的城中的几个地点,港口、粮仓和王城侧面的军械库。如果我们在这几个地方做出火灾的假象——但港口太远,即使点起火,也很难从白色议事厅观察到。”

被阴云滤过的灰色光芒晕染了房间中的氛围,风卷着窗边的风铃匆匆作响。仓促的计谋在两个灵魂的交谈中像飓风一样形成,没人能预测它将席卷到何方。

屋外的天际风云变幻,阴影打在了雷伦的一侧面庞上,他在猎猎风声中直视着岚纹尔湛蓝的双眼,确定了自己的计划:

“国王殿下,我可以让那几位护卫在粮仓、军械库和白色议事厅后方的林子里放火,一旦黑烟被风吹起,就让他们假装发现火灾,来到白色议事厅大喊大叫。”

岚纹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你去找亥撒里,他肯定会焦头烂额。”

“不,我先去找他,再放火。”

“继续说。”

“如果已经出现着火的迹象,他可能会亲自去到城里组织人灭火,但如果一开始我先以议会事务为请求请见他,先提出议案,这时候火被点燃,我甚至可以直接声称我就是纵火者,而整个王城已经被我包围了,吓唬他说城市即将陷入战火——借此混淆他的视听,让他不知所措。效果会比单单的火灾好很多。”

“可是这样你可能会被直接抓捕甚至当场处死?”

“我还有它。”雷伦拍了拍已经被系在腰间的精致匕首。

岚纹尔昂起头,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少年一下子充满了敬意。

“圣王雷拉的《火花集》中曾说:‘欲想跨越绝境,靠的不是勇猛的战斗,而是经过冷静计算后,仍能体现出的舍身精神’,今晚,不论成败生死,我们一往无前!”

岚纹尔说完伸出手,雷伦也伸出手,两人用力握手,然后轻轻相拥,彷佛战士之间的离别。

岚纹尔离开后,雷伦立刻开始收拾行囊,整理自己的衣服,准备去面见亥撒里议长。但他却在自己长袍外套的下面发现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雷伦疑惑地拿起,发现是一卷牛皮纸。展开后是一张王都卫队的调令——为什么这个房间里会有这种东西?

下一刻,上面授意给王都卫队的有关自己的命令和亥撒里的亲笔签名跃然眼前,令他寒毛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