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炎热的夏季,地窖内却十分阴冷,还有一股古老的潮湿味道,像梅雨季节很久都没晾干还长出菌类的袜子,令人感到诡异。

两人循着深处发出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穿过了一条向下的楼梯长廊,来到了管道迷宫一般的下层。

“这里竟然通着下水道。”经常观看王都地理图纸的岚纹尔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即使还尚未进到下水道的水道部分。

顺着光的方向穿过狭窄的砖石廊道,两人听到了微弱的水声,和说话的声音。

埃莉诺立刻伸手拦下了岚纹尔,自己贴着墙缓缓前行,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在下一个拐角过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下水道中的水流,因为天气炎热稍显干旱,所以水流很小,像一条温和的小溪,可以轻易跨越。

两人的侵入破坏了这里本来就十分微弱的生态,几只黑老鼠“吱吱”叫着躲开了埃莉诺,墙上看不清形态的爬虫也立刻隐遁到了更黑暗的阴影里。

埃莉诺牵着岚纹尔的手踩进了水道里,来到了水道的另一侧。在这侧的地上,可以清楚看到诸如苹果核、碎酒杯和缠熏肉的细线一类的垃圾,这些垃圾边都聚集了许多黑老鼠和叫不上名的虫子。

光更加明亮了,话语声也更大了,埃莉诺清晰地听到了男人的大笑声。

“三个人。”埃莉诺低声说道。

岚纹尔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匕首。

埃莉诺却在身后摆了摆手:“别乱动,我来。”

那是下水道走廊的一个凹陷处,环墙壁摆着三张稻草和布料铺成的床,中间是一张破木桌和三个石块,三个佣兵打扮的男人坐在石块上,正在饮酒聊天。

“那个人啊,怎么说啊你们说?”离二人最近的男人大声说道,他头发凌乱蓬松,一团黑乎乎的,似乎很久没有洗过了,岚纹尔甚至闻到了一股焦油味。

“好像是河间地的贵族少爷似的啊。”另一个人灌了一口酒,咽下一块脏乎乎的熏肉:“不是跟咱说他家里老有钱了吗。”

第三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抓起一把花生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我说的就是啊,你听没听我说话啊!你就老这样,我说啥你他妈都不听,他说给咱们钱,让咱们给他放了,靠不靠谱啊,说白了咱们就是挣钱来的。”离埃莉诺最近的男人再次开口。

“不敢得罪议会啊。”第二个人皱了皱眉毛。

“怕个屁,旁边就是港口,今晚就能去加图拉,我在港口认识人,”第一个男人抬了抬眉毛,“就是那个兄弟拉我入伙的。”

“靠谱?”

“妥妥的。”

“那也还有个毛病,”第二个人伸出有着长指甲和污垢的手,用力抓挠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这小子付不了现钱,得让人从河间地送来啊。”

“那不行就带着他坐船走,让他家里人把钱送加图拉来。”

“也不是不行……”

一直沉默的第三个人拍了一下桌子:“别想了,他带着的人都被咱们杀光了,还把他打得半死,你真以为他家里人能放过我们?他今天是死在这里没跑了,就像修道院的人说的似的:死期已至。”这个人的声音明显年纪要大一些。

岚纹尔听到这里,连心跳都几近停了一下。

“啊,死期已至啊。”离的近的男人挠了挠头。

“大哥说得对,咱们别瞎想了,仔细想想议会给的钱也不少了,不比出去劫道挣得多吗。”第二个男人挤出一个笑容。

“那去年那次劫了个商队,那个箱子,里头有二十个伊瓦汶,怎么说?”第一个男人不服。

“那不狗屎运吗,我觉着给议会办事,踏实,咱这算不算正规军了。”第二个男人摊了摊手。

“别大意,”被称为老大的男人沉重地说道,“咱干这行这么久了,以前都没听说过议会也找人干这种事,这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议会以前确实没干过这种事,还有一个……”

“大哥您别吓我们啊。”第二个男人苦笑道。

“大哥说的没错,我也觉得多半是灭口了,要不然能给咱们这么多钱?”第一个男人喝了口酒。

“收完钱都给我放机灵儿点,这钱不是这么好赚的。”那位大哥从始至终都没有喝酒。

“听大哥的!”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碰杯痛饮。

正当埃莉诺打算趁这个机会冲进去的时候,岚纹尔却拽了拽她的斗篷,拦下了她,并在埃莉诺质疑的眼神中信步走到了三人的桌旁。

三个男人都愣了片刻,随即抓起武器,却又立刻注意到了旁边还有一个充满杀气的穿盔甲的女人。

“听我说!”岚纹尔一个接一个迎接着一脸奇怪的佣兵的眼睛。

“议会不值得信任,我也不值得,但是,现金值得信任。”岚纹尔紧盯着第一个男人狐疑的目光:“我们可以立即支付给你们议会答应你们的酬金,然后你们就坐船离开,皆大欢喜。”

第二个男人转过头,扭着身子看着岚纹尔,还点了点头。

沉默着,沉默着,终于被打破了。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啊。你没报身份,我也不问了,我们不在乎,”被称为大哥的男人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两人好半天,“既然我们的对话你都听到了,也就不隐瞒了,你说得对,大家都是挣钱来的。”

那个男人看起来十分忌惮埃莉诺的全套盔甲——这种高级军备的价格可高昂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岚纹尔从怀里掏出一个棕色的满当当的小皮包,放到桌子上:“这里面的银火花相当于五个伊瓦汶金币,够了吗。”

第一个男人立刻抓在手里,打开看了看,确实是满满当当的银币,然后掂了掂重量,冲那位大哥点了点头。

没想到此时岚纹尔又从怀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到桌上:“这里的相当于两个伊瓦汶,我想买点别的。”

被称为大哥的男人没有打量说话的岚纹尔,而是一直盯着埃莉诺凛冽的眼神:“请说。”

“这里面还有别的看守吗?”

“没有了,整个水道就我们仨看着那小子。”

“他在哪?”

“往里走然后左拐,有个铸了栅栏的我们这样的凹槽,”那位大哥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一把带锈的钥匙扔在桌子上,“虽然不知道你们……何方神圣,但人是你的了。”

“这小子真他妈有福啊。”第一个男人用酒杯向桌子狠狠砸了一下。

直到二人沿着水道走到囚禁雷伦的地方,埃莉诺都一言不发,但岚纹尔的内心却十分激动,手握着那串钥匙,彷佛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的手到现在还在抖动,脖子上也依然汗涔涔的。

刚刚那是一场很大的赌局,岚纹尔回忆起来甚至觉得都有点不真实,恍惚间都开始怀疑刚才站在那里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行为究竟是不是自己。

而且这赌局还没有结束,在带着雷伦回到晨风宫前都不算结束。

借着埃莉诺手中火把的光,岚纹尔认出了栏杆后面躺着的雷伦,原本昂贵的长袍现在肮脏不堪,还稀能看到他脸上是伤痕。

岚纹尔用钥匙打开了门锁,钻进了这个砖石的凹槽,蹲到了躺在一摊稻草上的雷伦身边,轻轻唤醒了他:“雷伦,雷伦!”

“啊!”雷伦恍惚间大喊了一声,醒了过来,看到岚纹尔后却愣住了。

“我和埃莉诺来救你了。”

“国王殿下!”雷伦几近热泪盈眶。

“嘘,”埃莉诺对着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于顺利了。”说完便转过头继续警觉地观察着下水道的其它方位。

“到底……怎么回事?”雷伦低声问道。

岚纹尔深吸了一口气:“是帕科或马尔科他们,恐怕想制造出你和我自相残杀的场景,然后利用这个事件另立新王,出征安多腊。”

雷伦咽了咽嗓子,彷佛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这……啊,实在没想到……对不起,辜负了您,国王殿下。”

“不,你做得很好,还能站起来吗?”

“腿……我从马上摔下来,腿受伤了,等一下我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小心点,别急,慢慢来。”

在岚纹尔的搀扶下,狼狈不堪的雷伦逐渐站了起来。

突然,光亮消失了——是埃莉诺将火把摔在地上熄灭了。

“有人来了。”埃莉诺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然后岚纹尔就听到了埃莉诺拔剑的声音。

在完全的漆黑中,雷伦和岚纹尔倚在冰冷的墙面上,静静等待着。

果然,一连串的脚步声从不同方位响起了。

“至少二十人,被包围了。”埃莉诺向后退到了岚纹尔和雷伦的旁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

“可恶,不该相信肮脏的佣兵。”岚纹尔嘬着牙发出“啧啧”的声音。

“雷伦,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还发现有别的通路吗?”埃莉诺紧握着剑。

“没有……”雷伦的声音很沙哑。

岚纹尔将雷伦搀扶到牢笼的最里面,也拔出匕首面对着来时的方向。

“早知道……该听你的,杀光他们。”岚纹尔狠狠地说道。

埃莉诺没有应答。就这样,两人肩并肩耸立着,耳中不断回响着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

在这种完全封闭的环境下,声音很容易就能产生振动的回音,尤其是当声源离得越近,回音的效果也就越强,对人的听力有很大的干扰性。

“回音很大,会不会没有那么多人?”岚纹尔问道。

“二十三个。”埃莉诺没有语气的回答听起来十分可靠。

伴随着脚步声接近的,是越来越晃的火光,和低沉的说话声。岚纹尔分辨出了之前那些佣兵之一的声音。

“很高兴能有你作伴,安托拉郊外的凶狠埃莉诺。”岚纹尔苦笑。

“我还没死呢,安多腊的小岚纹尔。”埃莉诺瞪了岚纹尔一眼。

就在两人决定誓死一战的时候,那边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是木块碎裂和石块坠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的呼喊声和惨叫声。

侧耳倾听,甚至还有骨头断裂、肉体撕烂的诡异声响。

远处的光源变弱了,一股股血腥味顺着潮湿的空气席卷而来。

埃莉诺警觉地垂下头,细细聆听着,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这些声响不知持续了多久,逐渐二人的眼睛在微光中开始适应了。远处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无论是脚步声、交谈声还是尖叫声——整个下水道似乎完全归于寂静了。

岚纹尔和埃莉诺对视一眼,刚要向前走,却察觉到了近处的一个巨大阴影。

岚纹尔是靠气味辨别出来的——是那只白色的巨大狐狸。

在水道潮湿的空气中,向下的尖锐獠牙顺着上颚抖动着,呼出一阵阵强烈的热流,纯白的毛发在远处微光的映照下显示出了羽毛的质感。

埃莉诺、岚纹尔和这只巨兽的再次相遇与初次相遇是那么的一致,无论是站位还是姿势,三者都和上次一模一样,足以让人产生强烈的既视感。

只是这次它的獠牙和利爪上沾满了血,沾满了人类的血。

埃莉诺似乎注意到,这只巨兽发亮的血色瞳眸正注视着自己。

一段奇怪的沉默后,它开始困难地在狭窄水道里回转巨大的身躯,尝试着离开这个地方。

“你是那位魔法师的……感谢你。”岚纹尔鞠了一躬。

巨兽放下了刚刚抬起的前爪,缓缓回头看向岚纹尔,然后点了点头,随后继续消失在了阴影里。

埃莉诺收起了武器,长久地注视着巨兽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半昏过去的雷伦蜷缩在角落里,并没有看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