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街道两侧尽是叫卖的商贩,庞大的彩灯队伍挥舞着用木头和稻草扎成的狼招摇而过,人们醉心于高亢的氛围,醉心于酒精和食物的香气,更醉心于大丰收带来的安全感,祭典的每一刻都充斥着他们几十年来最为奢求的幸福。

灰色斗篷和蓝色面具下的四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平凡的家庭,父亲、母亲、孩子,还有一位兄长或叔伯——人们都互相看不到面具下的面容,但通过头发和身材大致可以做出如此的判断。

与其他沉浸在祭典中的家庭不同的是,这四位步伐匆匆,肢体警惕,斗篷之下的腰间似乎还悬挂着什么长柄的器具。

“跑。”行至草药店门口时,埃莉诺低声说道,“被跟踪了。”

说完埃莉诺立刻伸手对两名护卫做出指示:制造混乱,占领街角高地。

然后抓住岚纹尔的手,开始朝港口的方向疾驰:“不要当死在战场上的那个,殿下。”

对岚纹尔来说,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超过了他身体的反应速度。

两名护卫立刻扯下了斗篷,露出了在灯火下闪耀的银色盔甲和扎眼的蓝色战袍,抽出剑挥舞,高喊着冲进游行队伍,胡乱推搡,踢倒了高大的稻草狼像,然后占据了斜对的两个街角,彻底割裂了游行的队伍,给惊诧的民众带来了巨大的混乱。

原本顺序的行进消失了,人们开始丫丫叉叉地挤在一起,无所适从,还出现了互相冲撞和踩踏的现象,整个街道被堵死了。

被拽着快速前行的岚纹尔除了人们混乱的叫喊声外,还听到了羽箭划破空气发出的“嗖嗖”声音。

这是岚纹尔近几年最接近脱力的一次,喉咙燥得像着火了一样,胸口闷得生疼,两条腿彷佛失去了知觉,只是在埃莉诺的引领下机械式地奔跑着。

直到二人抵达了港口的门口,步伐才稍微慢了下来。

可以看到负责港口防务的王都卫队士兵们正在向混乱逐渐加剧的街道眺望,几位小队长困惑地围在一起高声交谈着,似乎是在决定要不要脱离岗位过去维持秩序。

他们都知道,人群聚集的带酒精和火焰的活动很容易发生混乱,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完全不感到惊讶,但是否要等待上级命令再去执勤就是政治问题了。

埃莉诺抓着岚纹尔躲在了港务局砖头建筑的后面,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国王:“你做得很好。”

岚纹尔勉强抬起头,冲埃莉诺点了点头。

“刚才差一点就被包围了,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在那么多人的地方他们就敢拔出武器。”埃莉诺说着皱了皱眉。

“不怪你,这里、这里可是王都啊……”岚纹尔感觉鼻子里干燥得像一堆枯柴禾,“但是那两位晨风宫的护卫先生——”

“不要去想。”埃莉诺警觉地观察着街道的方向。

岚纹尔摘下了面具,边喘气边沉默了一会才说道:“胆子这么大,大概也知道是谁了。”

埃莉诺也把面具扔在了地上,摘下了斗篷的兜帽,走向了正在交谈的港口卫兵。

“萨迦。”

“嗯?谁叫我——”其中一名背对着埃莉诺的小队长打扮的卫兵一转身,眼睛瞪得老大:“埃莉诺大人!您怎么,这个时间?”

“老朋友,我可以相信你吗?”埃莉诺又扫视了一下其他人,军令一般喊道:“还有你们!”

几个小队长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萨迦十分愧疚,眼睛里却充满了警觉:“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埃莉诺大人,请离开吧,您从未来过这里,我们今夜也没有见过您。”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痛苦,说得极为沉重且委婉。

“帕科下的令?”埃莉诺用鼻子叹了一口气。

“请您不要再问了,请您离开吧,一会该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萨迦说着从锁子甲行囊里掏出一只崭新的牛皮卷,暗中递给了埃莉诺:“埃莉诺大人,我们还有妻子和孩子。”

埃莉诺接过牛皮卷,戴上了兜帽,低声说道:“那就守在这里,不要过去。”随即转身回到了港务局的暗侧。

看到埃莉诺也没能指挥得动王都卫队,岚纹尔的表情很难看。

“我仔细捋了一下,即便是帕科,也没有权力调动和指挥王都卫队,难道另有其人?”

埃莉诺没有理会岚纹尔。她拆开了牛皮卷,上面写着的是来自议会,今晚下达给王都卫队城门及港口防务各部的机密军令,大致内容为一旦在离城辖区内发现岚纹尔国王、宪政骑士埃莉诺和雷伦议员的行踪,要立即上报给派驻各处的议会特使,命令期限持续一个月。

尾部的署名是议长亥撒里。

埃莉诺用力将牛皮纸攥成一团。

“这是什么?”岚纹尔皱了皱眉。

埃莉诺斜下眼睛看了看呼吸逐渐均匀的岚纹尔,将牛皮纸塞到腰带上:“离西口还有些距离,坚持住。”

“殿下。”她再次抓起岚纹尔的手,循着阴影,在咸味海风的吹拂下继续前进。

寂静的海岸线上,停驻着数十艘大型舰船,小型船舶不计其数。

在月轮的冷光照耀下,整个港口显得有些冷清,大多数搬运工和水手都去街上参加祭典了,只剩少数几个喝了酒的码头工人还在懒散地拉着推车搬运即将运出国的木箱堆。

“埃莉诺!”岚纹尔的脸色更难看了,“雷伦也可能根本不在那条小巷的终点。”

她稍慢下了脚步,两人吸引了不远处几个醉酒水手的目光。

“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被抓到哪里了!”岚纹尔通过埃莉诺的背影,大概猜出了点什么,他很少见到埃莉诺这个样子,这不像是平时处事不惊的埃莉诺了。

两人停在了港口的木板地面上,远处的冈多兰海渊波涛汹涌,月色洒在海上破碎成怪异的形状。

岚纹尔看着埃莉诺的背影:“……驶向米尔斯和加图拉的船,昼夜启航。”

埃莉诺转过头,瞪着岚纹尔,岚纹尔却英勇回应她的目光:“咱们孤立无援,那两个护卫可能已经牺牲了,雷伦是不是还活着也……我们甚至不能确定是谁对我们这么做的。即使咱们去了西口,如果雷伦根本不在那里,而是更多的埋伏怎么办?死无葬身之地不是一个好主意,如果乘船逃向——”

“亥撒里,”埃莉诺咽了咽嗓子,“是他下的命令。”

岚纹尔愣了一下,茫然地抬手顺了顺头发,又把手放到脑门上,眉头紧皱。

“他们是想换个面具了。”

如果这里面还有议长大人的参与,那就只导向唯一一个答案了——岚纹尔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但说出口却不容易。

“在我们计划这些的时候,他们也对我们有所企图——为什么当时选我做了国王,现在又要做些事,只是因为我这几天的行动吗?就算要根除我的后患,但为什么要抓雷伦?如果说是吸引我离开晨风宫诱饵的话也太奇怪了——”

岚纹尔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他们不能随便就让我死——除非,他们想把弑君的血污嫁祸在和我走得很近的雷伦头上,再借此以宪法的正义处死弑君的雷伦,名正言顺地扶植其另一个国王。”

“如此一来,河间地玛伦家族失去长子的仇恨可能还会被议会导向我的家乡安多腊,他们还想借此血仇招徕和平派的奎恩加入支持武装征伐安多腊的队伍,但这有点难,可能还有点牵强。”

那几个醉酒的水手开始朝两人的方向走来。

“走了,殿下。”埃莉诺警觉地看着那几个魁梧的水手。

“没错,如果我走了,如果我逃离了这个国家,他们会怎么做?——正相反!”

岚纹尔惊呼。

“正相反!不是想营造我被雷伦杀死的场景,而是我杀死雷伦的场景。伪装成我们出现分歧,然后我杀死雷伦,畏罪逃向他国的情景,这样河间地的怒火板上钉钉会倾泻向安多腊,仇恨会扰乱河间地人民热爱和平的心智——

“难道这在我被选为国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不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傀儡,而是一个议会用来制造对安多腊宣战理由的工具,还能与相对摇摆的河间地在那场战争中结为血盟?难道这些事最开始亥撒里就已经想好了?!”

这样,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岚纹尔想。他的手在发抖。

“快走!”待他们走近了,埃莉诺发现水手中还有两名王都卫队的士兵,且他们的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两人从港口的开阔处钻进了建筑物繁杂的旧港仓库区,借着阴影甩开了水手和士兵,此刻两人已经距离西口的小巷近在咫尺了。

“我们必须救出雷伦,不然我还不如就死在这里。”岚纹尔抽出了随身的白柄精致匕首。

“你进去会死,待在这里。”埃莉诺冷冷地命令。

“在那恶臭的野兽面前我都没死,我可是国王!想想我祖先,武士国王欧玛难道会为这种事感到胆怯吗?我身上流着欧玛之血,是湛伊斯最伟大的勇士的血脉。”

这句话还没说完,埃莉诺就察觉到周围的建筑物阴影处好像闪过一阵寒光,这在今晚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岚纹尔抓起一只破木桶盖子递给埃莉诺:“我在书上读过,武士国王欧玛说盾牌是战争史上第二伟大的发明,仅次于弓弩。”

埃莉诺接过盖子,然后看着岚纹尔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木桶盖,现在两人都拿着“盾牌”,一个手持手半剑,一个手持匕首,走向了埋伏的深渊。

埃莉诺预见了可能会出现的箭雨齐发,于是将岚纹尔护在身后,悄然前进。第一个拐角过后,两人就看到了一盏火光,是从近处的一幢两层木头建筑物中发出的。

岚纹尔和她紧贴着墙壁向里面摸,这间废弃的屋子连门都没有,除了火焰的噼啪声与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埃莉诺用剑尖的反光观察了一下内部,似乎是没有人。

两人进入了建筑物的一层,只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盏篝火和堆满了的破木箱、草垛。埃莉诺静默着走近,仔细端详起来,发现这些木箱上面的灰尘明显比地板上少,而且还有最近被搬动过的痕迹。

她做了个手势,让岚纹尔警戒着楼梯和门口的方向,自己则搬开了这堆了两三层的木箱,结果一个地窖的陷门跃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