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狸的尾巴”是坐落在王都大集市北側邊緣的一家酒館,招牌並不起眼,本身位置也在三排房屋的中央,離市集大道有一點距離,周圍也沒什麼知名的手工業作坊,整體裝潢破破爛爛的,按理說應當吸引不到什麼顧客,但“河狸的尾巴”卻奇迹般的經常客滿,即使是在農忙時期也會聚集不少光顧者。
更不必說祭典的夜晚。
現在外面已是狂風大作,大雨傾盆,之前還熱鬧非凡、充滿狂歡人群的街道上早已見不到一個人影,但這座兩層的木板建築里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人們都高舉着手中的酒杯,在放肆的笑聲與跑調的歌聲中盡情釋放着心中的快樂。
三個被雨淋得濕透的狼狽者推開了被風雨打得幾乎散架的木門,邁開沾滿泥濘的步伐,闖入了這個嘈雜的世界。
“這個地方……是之前一位生意上的夥伴帶我來過的,這裡的麥酒是王都里公認的好,國王殿下。”雷倫撩開深藍色的兜帽,露出了被雨水沾成一綹一綹的頭髮。
“阿嚏——”嵐紋爾還沒聽完,就打了個大噴嚏,未及摘下自己的帽子,他就像一隻靈活的老鼠躥進了狂歡的人群,迅速擠到了一個壁爐的旁邊,伸出手邊哆嗦邊取暖。
身上披了一襲粗布斗篷的埃莉諾總算是不那麼引人注目了,她瞥了嵐紋爾一眼,徑直走向一個還有空位的圓木桌旁——說是圓木桌,其實只是裝啤酒的木桶上鋪了一層破木板而已。
雷倫看了看兩人,一時竟不知道該跟誰走。
已經在桌邊坐下的埃莉諾伸手招呼還愣在原地的雷倫,由於兜帽的遮擋,雷倫看不清她的表情。待雷倫走近了,她才開口:“議員大人。”然後用眼神指了指旁邊紛亂的吧台。
雷倫立刻會意地點點頭,擠過人群朝着擁擠的吧台走去,丟下幾枚迦弗銅幣[1],點了三杯最好的一等麥酒,又和酒侍攀談起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雷倫說的話就像一滴水,一下子就混入了聲音的汪洋中,難以辨識。
等他端着三杯酒回來的時候,嵐紋爾已經坐在埃莉諾的旁邊了,雷倫立刻把酒放到二人的面前,又從旁邊拖來了一隻用腐朽木樁改成的凳子,圍着桌邊坐了下來。
三兩口麥酒下肚,嵐紋爾才覺得身體稍微暖和過來,於是終於摘下了兜帽,露出了濕漉漉的腦袋:“雷倫,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要帶我們來這麼遠的?明明集市入口就有那麼多酒館,究竟是什麼驅使你帶我們在暴風雨里穿越大半個集市?”
“還不是你不讓他準備馬車。”埃莉諾沒給雷倫回答的機會,然後抓起棕黑色的木頭酒杯抿了一口,把目光打向雷倫:“有沒有更烈一點的?”
“你在盡職保護我的時候,能飲酒嗎?”嵐紋爾迅速反擊。
張了張嘴不知道該什麼時候插入話題的雷倫看向埃莉諾:“我的水平也就僅限於麥酒了,但我那位生意上的夥伴經常來這裡喝一種叫做「焦糖鐮刀」的酒,好像也是「河狸的尾巴」的招牌。”
在這裡,雷倫的“尾巴”二字發出的是“乙巴”的音,這是河間地的一種獨特口音。
“也?”嵐紋爾眯了眯眼睛,“這等麥酒在王都應該稱不上招牌吧,還有什麼別的招牌?”
“另一個招牌不是酒,是——”雷倫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經過的一個肥胖的醉鬼撞了一下,差點撞倒到地上。
“你他媽不會看路啊?!”那醉鬼把手裡的空酒杯往地上一摔,指着雷倫的鼻子罵道。
周圍人群的嘈雜聲完全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干擾,大家依然沉浸在酒精和氛圍帶來的快樂中。
還不等三人反應,醉鬼又抬腿一腳把雷倫坐的木凳踹倒了,雷倫直接摔在了地上。
埃莉諾立刻站起了身,手已經摸在了劍鞘的尾端,正當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那隻正在地上滾動的圓木凳好像突然彈了起來似的,正砸在醉漢的臉上,醉漢應聲倒地,龐大的身軀砸在了身後的另一張簡易酒桌上,整個酒桌都翻了,金黃色的酒水灑了一地,圍在酒桌旁的人們卻咧嘴大笑起來,整個酒吧的氛圍更加熱烈了,所有人都彷佛看到了一場滑稽的表演。
只留下蒙圈的三個人面面相覷。
雷倫從地上爬起來,看着在人群中摔暈了的醉漢,又回頭看了看同樣感到驚奇的二人,欲言又止。
埃莉諾坐了下來,緩慢地觀察着四周的環境。
“你們、你們看到了吧,剛剛的那個,”嵐紋爾臉上已經出現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盯着醉漢旁邊的那隻木凳,“那凳子飛了啊!”
“是、是的,國王殿下。”雷倫摸着後腦勺,也帶着一些醉意。
“它這個凳子,它……?”嵐紋爾剛要說什麼,木凳和醉漢卻都被人群擋住了,“應該是看錯了吧。還有,噓。”說著嵐紋爾打量了一下周圍,不過在酒館裡喧鬧和酒精的雙重作用下,發生什麼都不奇怪,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是的,國、不,嵐紋爾殿下,咱們都看到了一樣的場景,一定是看錯了。”雷倫這句話絕非出於諷刺,完全只是出於酒精對感官的麻痹。
“殿下也不要。”嵐紋爾伸出食指擺了擺。
雷倫立刻低頭示禮:“遵命,嵐紋爾……閣下。”
埃莉諾看着迷惑的二人,搖了搖頭,然後把杯中的麥酒一干而盡。
雷倫去找另一個凳子,順便又買來了三杯酒擺在桌子上,其中兩杯是和之前一樣的裝在木杯中的金色麥酒,第三杯是裝在小玻璃杯內的深色的「焦糖鐮刀」。
雖然玻璃的色澤十分黯淡,材料也充滿雜質,但能在這種酒館裡能見到玻璃杯裝盛的飲品還是讓埃莉諾吃了一驚——這酒一定十分昂貴,如此想着,她不禁把酒杯拿起來開始好奇地觀察裡面的液體。
不知道又喝了多少輪酒……
“國王、不、嵐紋爾閣下,我要感謝您在議會上為我所做的一切。”雷倫突然朝着嵐紋爾舉杯。
嵐紋爾立刻舉杯相迎:“我?我做什麼了,不過是掉了枚銀幣。”
雷倫一飲而盡,然後起身鞠了一躬,頂着醉醺的紅臉大聲喊道:“謝謝您支持我!我卻辜負了您!我竟然做出那種事!”隨後還在不斷碎念着類似的話語。
雷倫的叫喊和一臉誇張的慚愧引來了周圍酒客的矚目,隨即鬨笑起來,人群還有人笑着沖他大喊:“竟然做出那種事,得下跪啊!”。
隨之還有零零星星幾個人附和似的起鬨。
雷倫重重地點了點頭,真的一撩鬥篷要下跪,卻趕緊被嵐紋爾攔住了,把他扶到了椅子上,這時候雷倫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又引來了周圍人的一陣鬨笑。
嵐紋爾招呼酒侍拿了一杯清涼的井水過來放到雷倫的面前,然後轉頭向埃莉諾投出求助的目光,埃莉諾卻見怪不怪似的,專心地獨酌着自己的第二杯「焦糖鐮刀」,還不時展現出稱讚的眼神。
嵐紋爾皺眉看着眼前哭得像個孩子的雷倫,直嘬着牙發出“嘖嘖”的聲音。
等雷倫逐漸平靜下來,嵐紋爾才開口:“雷倫。”
“國王殿下……”雷倫吸着鼻子,小聲回答。
“奎恩今年要向西邊運多少糧食?”
“很多,您是說安托拉?”
“先從安托拉說起吧。”嵐紋爾也喝了一口清涼的井水,醉意似乎少了許多,但在附近的這種嘈雜氛圍中,即使沒有酒精,也能使人產生一種麻痹神經的感覺。
“今年大豐收!奎恩的河間地主要豐收的是小麥和黑麥,但這幾年我們還在瓦爾河上游比較冷的地方開墾了很多新田,就是靠近歐托阿城的地方,啊說起來,北邊的歐托阿真是不友善啊,為此威脅我們要在上游築大壩給我們斷水,讓我們滾回河間地……”
“總之,春季試種了許多燕麥和大麥……大麥,大麥賣給了釀酒的人,燕麥賣給了養牲口的人,您知道嗎,今年真的是奇迹的一年,我翻閱了河間地近七十年的農志,沒有哪一年有過這樣的豐收,這些燕麥和大麥竟然也長得很好,還有豆子,可能您的身份不會吃豆子,但是今年的——”
暈乎乎的雷倫一說起自己拿手的知識,竟然吐字變得異常清晰起來,可是思維也變得跳躍了許多,滔滔不絕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打住,”嵐紋爾擺了擺手,“我是問你,今年安托拉向你們下了多少糧食訂單。”說著把裝着水的木杯推到他手邊,示意他喝一點。
雷倫大口灌了點水:“您知道嗎,我在這裡半年了,沒有任何朋友。”
嵐紋爾點了點頭:“安托拉,糧食,多少。”
“安托拉……西邊的商人喜歡脫粒的黑麥,便宜又容易保存,非常便於航行運輸。”雷倫說著,又喝了口水。
嵐紋爾看着雷倫的臉,靜靜地等待着他後續要說的話。
結果兩人面面相覷了近半個小沙漏的時間,嵐紋爾也沒得到下文。
嵐紋爾伸出雙手示意雷倫繼續,雷倫卻一臉困惑:“國王殿下?”
嵐紋爾伸手撓了撓頭,轉頭看向埃莉諾,然後做出了一個“這人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埃莉諾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他,繼續抿了一口酒,臉上卻沒有絲毫醉酒的表現。
“那他們下了多少黑麥的訂單?”嵐紋爾嘆了口氣,耐心地繼續問。
“他們還很喜歡豆類,其實未經處理的豆子容易發芽,不是特別好保存,但是他們愛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大豆,我聽父親說啊,是因為大豆能提供給水手們力量,比起麥子更像肉類,但是卻比肉便宜太多了。”雷倫醉酒說話時聲音很大,肢體語言十分豐富,堪稱手舞足蹈。
“那他們下了多少豆類訂單?”嵐紋爾咬着牙吸了口氣,繼續問。
“但是燕麥他們就不是那麼喜歡,比如說——”
嵐紋爾生氣地一拍桌子,打斷了雷倫:“打住打住打住!我換個問題?他們的訂單比往年多了多少。”
“是的,國王殿下,要是比起去年……多了至少三倍,但是因此糧食的價格卻下滑了,所以總體價格卻沒有增加那麼多,奎恩的農莊賺的錢——”雷倫又開始滔滔不絕。
“也就是說,今年運向安托拉的糧食是往年的四倍?”
“是的,國王殿下,”正在嵐紋爾面色逐漸凝重的時候,雷倫突然擺了擺手,“不,不是安托拉,是整個湛伊斯,運往整個湛伊斯所有地區的糧食差不多都是往年的四倍,給賽西城的還要更多,達到了往年的八倍左右。我們也好奇為什麼他們需要這麼多糧食,畢竟,您知道,人口又和去年沒有大的變化,而且,就奎恩的河間地來說,雖然豐收了,但也沒豐收那麼多,我們甚至只能算上往年的一部分存積的陳糧,陳糧啊,誰豐收年景吃陳糧啊,但是他們也要,所以奎恩的農莊就一併算上賣給他們了。”
“但是按理來說,今年真的很溫和,降雨也恰到好處,應該不僅河間地大豐收,湛伊斯的其它地區收成也不會比往年差,對的,按理來說,他們從河間地下單的糧食應該比往年更少才對,”雷倫繼續說著,總算說到了嵐紋爾要聽的話,“我想,也許是被去年物資缺乏引起的大暴動鬧怕了,所以想多存一點糧食吧?”
“什麼時候開始運輸?”嵐紋爾在心裡計算着收割的日子。
“已經開始了,國王殿下,上個月就開始了。”
“上個月?!那不是還沒熟嗎?”嵐紋爾一臉驚訝。
“燕麥和大麥那時候已經完成收割了,溫暖地區的豆類也——”
“你不是說燕麥和大麥賣給釀酒的和養牲口的了嗎?”
“是的,國王殿下,那是往年,今年他們也以低廉的價格收購了,主要是安托拉的人,但不是商人,是當地的教會派人來收購的,因為需求的量大,又趕上豐收,河間地的大人們就以很低廉的價格賣給他們了,真的是很低廉的價格啊……我覺得還有一點也是想通過這樣和那些異國的教會搞好關係吧。”
“你說的教會,是西方諸國的索拉教會嗎?”
“是的,他們渡海而來,在安托拉一代建了很多教堂,和當地貴族及議員的關係十分親密,國王殿下。”
“這些事,你都有證據嗎?訂單契約、運輸列表?”
“國王殿下,我沒有,這些都在奎恩的官員們和農莊主的手裡,但全部交易都是經我父親的手進行的,所以我可以拿到記載詳細內容的副本。”雷倫頓了頓,看向對面埃莉諾的第三杯烈酒:“其實說不定咱們現在喝的酒就是用奎恩的糧食釀的。”
“什麼意思?”根據常識,嵐紋爾以為奎恩的糧食不會跨那麼遠距離大量賣到王都,王都通常都是從附近地區廣闊的農莊取得糧食的。
“王都不同往常,這裡的商人也在奎恩的河間地下單了大量的糧食,而且早在安托拉人之前,大概王都的海港還未解凍時候就趕過來簽下訂單了,那時候我還沒來過王都呢。”
“是誰下的,哪裡的商人,”嵐紋爾不由得把臉貼得離雷倫很近,“有今天下午議會上的哪一位嗎?”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很小,在亂糟糟的酒館裡幾乎留不下任何痕迹。
這時,酒館裡忽然開始響起了曼陀鈴的空靈樂聲,還有人敲起了用小牛皮綳成的手鼓,人們開始隨着節奏用酒杯和手掌一起伴奏——埃莉諾知道,那是一首航海者的船歌,在安托拉的海員間也十分流行。
音樂的聲音越來越大,嵐紋爾和雷倫也開始用鐵條箍的木酒杯伴奏,他們學着周圍的人跟隨旋律不停地砸擊木桌,酒館中的音浪此起彼伏,淹沒了所有人的聽覺神經。
不知過了多少杯麥酒的時間,聲音開始逐漸停息,最終完全停了下來。那是在吧台的前面,有幾個明顯不是酒侍的男人正用勺子敲擊着玻璃器皿的表面,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們正不停示意大家噤聲。
(注1:迦弗銅幣是由湛伊斯東南,安多臘城郊外的迦弗山脈出產銅礦鑄造成的銅幣,刻有太陽紋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