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奎恩的精小麥麵包和飽滿的蘋果、米爾斯進口的上等奶油、安多臘山葡萄釀造的美酒和羊肉、王都海岸剛打撈上來的新鮮魚蝦、迦弗山脈中狩獵到的珍奇野味……被跑來跑去的侍者們擺放在一個個精緻的盤碟里,又端到一個又一個穿着華貴的賓客面前,濃郁的香味與歌者舞者的節奏一同飄蕩在空氣中,為政客們下午緊繃的神經帶來了久違的歡娛。
在白色議事廳一層舉辦的盛大宴會吸引來了整個王都的名流與富豪,人民的代表與金錢的代表把酒言歡。
宴會北側的十二張巨大狼頭木椅上,坐着議長亥撒里、王后愛洛婭和議會裡最有名望的十位議員,卻沒有國王的位置。此刻嵐紋爾正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裡,往嘴裡塞着一塊精緻的蜂蜜蛋糕,上面還立着幾塊切好的水果:“他們真是當國王不存在啊!”嘴中正在咀嚼的食物使他的聲音並不真切。
一旁站立着的埃莉諾沒有答理他。
“你不吃嗎?”嵐紋爾撕下一塊羊腿放到盤中,並示意旁邊的侍從幫他切成小塊。
埃莉諾還是像沒聽到一樣,無視了嵐紋爾。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安托拉城郊的埃莉諾。”嵐紋爾嘆了口氣,拿起一個木杯大喝了一口橙汁,顆粒飽滿的果肉漂在果汁上,用燭光一打,映射出讓人口齒生津的金色光暈。
埃莉諾瞪了嵐紋爾一眼,眼裡瀰漫著一股殺氣。
“不吃就不吃嘛……”嵐紋爾又把精力集中到了食物上,“去拿點豬肉。”他沖身旁的侍從指了指遠處的一盤烤乳豬。
等侍從走後,嵐紋爾咽下了一口飲料,幽幽地說:“他們派你來監視我的同時,又派了人來監視咱們兩個人哦。”
“你想說什麼?”埃莉諾的視線正盯着那位去切豬肉的侍從,“安多臘的嵐紋爾。”
“你不好奇今天議會上發生了什麼嗎?鬧那麼大。”嵐紋爾喝了一口牡蠣奶油濃湯,又咬了一口香脆的蘋果,顯得十分開心。
“那不是我職責的範疇。”
“可明明你都帶着兩個侍衛衝進來穩定局面了。”嵐紋爾邊吃邊說。
埃莉諾聽着,下意識把視線挪到了那一排象徵威嚴的巨大木椅上,眼神直指那位來自安托拉的大貴族帕科·安塞,還有他臉上的一塊顯眼淤青。
“是不是沒想到,我也沒想到,那個看起來那麼弱氣的雷倫,對吧,居然把帕科打成那個樣子。”嵐紋爾說著攤了攤自己的兩隻大油手,然後順勢接過了侍從剛好送過來的一盤豬肉。
帕科·安塞卻把臉上的淤青當作獎章似的,正坐在十二高椅上和各路權貴暢聊暢飲,一直是一副盡興的狀態,還不時因為大笑扯到傷口而捂臉致歉。
嵐紋爾站起身子,搓了搓手,又接過侍從及時的濕毛巾擦了擦:“我要走了。”
“國王殿下,宴會才剛剛開始,南邊國家來的雜技團和幻術師還沒上場呢。”那位侍從收起臟毛巾,一臉恭敬地說道。
嵐紋爾卻只是擺了擺手,帶着埃莉諾走出了宴會廳。
一出大門,鼻腔立刻捕捉到了油膩空氣與清新空氣的不同,隨着一陣陣夏末的涼風吹過,嵐紋爾抬頭看着月亮和繁星,覺得自己身上的皮膚都酥麻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
“晨風宮不是這個方向,殿下。”埃莉諾叫住了嵐紋爾。
“我不回晨風宮,我要去城裡。”嵐紋爾抬頭看了一眼埃莉諾,繼續向前走,“反正也沒人在乎我,月色如此美麗,不出去走走多浪費啊。”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我這麼一個國王吧?”嵐紋爾邊走邊問。此刻兩人正走在無人的林蔭小路上,腳下是殘缺的古老青石板,頭頂是枝繁葉茂到隔絕了星月的百年古樹。
埃莉諾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心想自從告訴他自己的身世之後,他的話就越來越多,這種時候可能就不該理會他,不然他又該——
“咱們做一個交易吧,”嵐紋爾突然轉身,擋在了埃莉諾的面前,舉頭看向埃莉諾的眼睛,攪亂了埃莉諾的思緒。月色之下,幾瓣凋零了的緋色火焰花瓣,從他藍寶石般的雙瞳前飄過,也微微帶起了他的幾縷頭髮,“那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叫金貓啊,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有資格住在晨風宮。”
“啊,已經到了火焰花凋零的季節了啊……”嵐紋爾看着飄遠的花瓣突然說道,“說明奎恩的糧食也該熟透了。”
埃莉諾低頭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王,一言不發。雖然談不上敬佩,但她總覺得這個小人兒身上有什麼和其它十六歲小孩不一樣的地方,這幾天來,埃莉諾心中的這種感覺日益強烈,也許是不是不該再以監護者,或保姆這一身份來對待他了?那要以更加平等的、成年人的——
“我啊,我是憲政議會的面具,還是非常厚重的那種,怎麼說,不是祭典上稻草或皮子做的那種,而是大陵寢里青銅或金子做的那種面具吧。”嵐紋爾用一席奇怪的話又打斷了埃莉諾的思考。
從樹蔭的間隙中,埃莉諾看到兩側的草地被風吹得像層層的浪花,在漆黑的夜幕里泛着淡銀色的光。她又低頭看了看走路很慢的嵐紋爾,現在除了風聲、走動時身上盔甲的碰撞聲和遠處宴會微弱的歡呼聲外,什麼都沒有。
“在我這張面具之下,他們不管做出什麼表情都不會被質疑,只要有我在,就算再固執的遠方割據貴族也還是會聽從他們的指示,也許不是那麼聽話,但至少不會敵對吧——就像我在安多臘的老父親那樣。”嵐紋爾走路的速度加快了一點,這才稍微讓埃莉諾能邁開腿了。
埃莉諾抬頭看了看月亮——林蔭小道已經到了盡頭,月與繁星再次出現在了二人的頭頂。
“但是,面具如果戴得久了,就會和血肉粘連在一起,取代真實的臉,那時候就算想強行取下來,只怕是會——”嵐紋爾在一扇大鐵門前停下了腳步,“我們到了。”
出了盤山的王城,就到了熱鬧繁華的市井地區。
在王城晚宴召開的同時,也恰逢平民的豐收祭大遊行,整個王都里熱鬧非凡,到處都掛滿了亮麗的彩燈,所有酒館都賓客盈門,食物的香氣、醉漢的吵鬧聲、婦人和孩童的笑聲……完全衝散了平日夜裡的冷清,只有在這幾天,彷佛變回了戰爭之前那個強盛的湛伊斯的王都。
嵐紋爾倒是不顯眼,但身着一身盔甲的金髮美人埃莉諾就不一樣了,走在街上十分搶眼。當兩人從王城到市集的主幹道上經過時,不管是鋪面的小販,還是路過的旅人,或手挽着手的戀人,三五成群的孩童,都忍不住盯着埃莉諾一直看。
竊竊私語也是伴隨注視同時產生的,大家都在討論着她的身份,有人說是貴族家的千金,有人說是王室的公主,還有人猜是國王的戀人,但所有人都是以其女性的身份做出的猜測,彷佛其身上是盔甲和腰間的劍也只是襯托其女人身份的裝飾品,就像是新娘的白色婚紗,少女的新髮飾。
“看來金貓的名聲已經傳進王都了啊。”嵐紋爾調侃道。
埃莉諾沒有理會嵐紋爾,甚至快走幾步超過了嵐紋爾,這還是第一次發生。
“生氣了嗎?”嵐紋爾一愣,趕緊追了上去。
走出幾步,埃莉諾在一個岔路口停了下來,斜下眼睛看着氣喘吁吁的嵐紋爾。
“這邊。”嵐紋爾一指右邊,帶着埃莉諾繼續走。這是一條沒有那麼繁華的道路,行人很少,也沒有挂彩燈,甚至一個小商販都見不到,這條路上明顯有着更深的夜色。
兩側的建築變得越來越氣派和豪華,還出現了三層以上的府邸,周邊不見任何店鋪,腳下的街道也從泥濘不堪變成了整潔如新,還十分平整。
“對不起,”嵐紋爾低聲道歉,“我不該拿一個騎士的頭銜開玩笑,我知道那是拿血和命換來的。”
“我沒生氣。”埃莉諾的聲音還是那樣平淡如水,能說出這樣聽不出感情的語氣是一種罕見的天賦,如果去做商人的話一定能在價格商談上達成壯舉。
嵐紋爾抬頭用小動物般的眼神看向埃莉諾。
埃莉諾用鼻子輕微地嘆息,然後補了一句遲來的“殿下。”
夜幕像烏鴉背部的羽毛一樣黑,這條無人街道在兩頭集市燈火的映襯下,就像森林間的一條獨木橋,寧靜得容易讓人心生戒備,在這樣的戒備下,卻更容易顯現人的本心。
“那麼,終於,我們到了,”嵐紋爾指了指前面的一個宏偉官邸,高大的門楣上刻着奎恩的瑪倫家族的鹿頭紋章,“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個人進去辦點事兒。”
埃莉諾搖了搖頭。
“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就出來。”嵐紋爾伸出手,五指大張。
埃莉諾不為所動,繼續搖頭。
“那一分鐘!”嵐紋爾伸出一隻食指,做出可憐的表情。
埃莉諾露出了兇惡的眼神。
嵐紋爾做出被嚇到的樣子,後退了半步,攤了攤手:“我明白啦,我明白啦,安托拉郊外的兇狠埃莉諾。”嵐紋爾還在在“兇狠”二字上加了重音。
“那就再好不過了,安多臘的小嵐紋爾。”
埃莉諾今晚第一次表現出語氣,就是在這個“小”字的加強重音上。
“咚咚咚。”嵐紋爾扣響了門扉。
一位年老的侍者打開了個門縫,詢問來者的身份。嵐紋爾報上了自己的大名,那侍者立刻謙卑地行禮,並將兩位請進了院子里,在嵐紋爾的指示下,又一路把他們帶到了雷倫的書房中。
“國、國王殿下?!”雷倫非常驚訝,且不說他知道今天議事廳里有重要晚宴,就算沒有,國王親自到訪自己家這種事也是從未想過的。愣了片刻,雷倫立即單膝下跪,低下了頭。
嵐紋爾沒有理這個單膝下跪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金髮少年,而是在他的書房中轉悠了一圈:“你這裡有不少自然學者的書啊,尤其是農作物的。”嵐紋爾的目光正盯着一本名為《北地農書》的精緻書籍。
雷倫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看向嵐紋爾的背影,順着撲朔燭燈的微光,嵐紋爾放大了數倍的影子被釘在書架上,像一隻顫抖着的巨獸。
街道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來,空氣變得潮濕又寒冷,寂靜的書房外傳來了僕人們步伐匆匆和關合窗戶的聲音。
“國王殿下,如果是為了今天議會上的事,我——”雷倫清涼低沉的聲音與窗外一陣雷聲共同發出。
“今年奎恩要向西邊運多少糧食?”嵐紋爾瞥見了雷倫書桌邊緣的一小束麥子,麥粒顆顆飽滿通透,麥子之下是一個蓋了紅色蠟印的信封。
雷倫對嵐紋爾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了一下:“什麼?”
“西邊的安托拉和賽西城向你們定了多少糧食。”
“非常多,國王殿下。”雷倫依然單膝跪在嵐紋爾的身後:“今年是罕見的大豐收。”
“嗯。”嵐紋爾停頓了幾秒,窗外的雨聲被呼嘯的風聲蓋過了,一場暴雨如期而至。卻顯得書房裡格外安靜。
“是用湛伊斯人的血澆灌出的大豐收。”
他知道話語中適當停頓的力量。
雷倫藉著燭光與月光,注視着嵐紋爾斗篷上的極具張力的狼紋飾,咽了咽嗓子,說不出什麼。
“走,換個地方說話,”嵐紋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轉過身,蹲在了雷倫的身前,伸出手示意他起身,“雷倫議員大人。”
雷倫小心翼翼地起身,跟隨着嵐紋爾走出了書房:“國王殿下要去哪裡?”
“你來這裡多久了?”嵐紋爾頭也不回。
“這裡?國王殿下,您是指……王都的話,不到半年,國王殿下,我是在奎恩的初雪降臨后出發的,在王都港口解凍之時進的城,國王殿下。”雷倫緊隨其後,不時瞄一眼旁邊姿態高昂的埃莉諾。
“有點事想問問你,”說著,三人在侍從的簇擁下已經到了宅院的門口,嵐紋爾停下腳步,擺手攔下了正指示侍從準備馬車的雷倫,“集市裡哪家酒館的麥酒最好?”
“您、您是說?”雷倫低頭看着嵐紋爾,他雖然覺得低頭視君有些失敬,但說話時目視別處顯然更加無禮。
嵐紋爾誇張地點了點頭:“豐收祭正當其時,全城都在大排筵宴,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獨享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