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白色议事厅一隅」
午后的燥热加重了空气的味道,婆娑树影下,葡萄酒香、熏肉的气息、奶酪和苹果的味道交融在一起,随着一阵清凉的风钻进了古老的木窗柩中。
在白色议事厅的顶层,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里面用大理石雕刻出了许多环形阶梯状的座位,正中靠近窗户的地方是一个木头的高台,上面还摆着一个精致的小木槌。
一尊厚重时钟被摆在走廊里,足有一人高,与圆形房间的大门刚好相对。透过下部的玻璃罩,可以看到黄铜的钟摆上已经出现了斑斑锈迹,却仍遵循着古老的旋律不断摆动,可以想象,其内部的齿轮正“咔嗒”、“咔嗒”地转动着,一刻不停,在时间的流动中紧密联结。
忽然,又一阵烈风吹了进来,把时钟两侧的盆栽惊得不住地摇曳,也吹起了岚纹尔蓬松的金发和柔软的斗篷,不为所动的只有敦实的时钟和埃莉诺坚硬的盔甲。
岚纹尔用手挡着头发,对身后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位头戴方帽的小伙子立刻上前关上了走廊的窗户。
“差不多了,宣布会议开始吧。”岚纹尔一挥手,推开门第一个走进了圆形会议厅,找了一个正对木高台的位置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刚好透过正对的窗户照射进来,映在他身上,为他笼罩了一层淡淡光晕。
埃莉诺没有跟进去,而是像雕塑一样站在了门口——并非议员的她,没有议政的权力。
随着会议开始的钟声被敲响,越来越多身穿长袍或披着斗篷的议员进入到了会场中,不一会就基本到齐了。
只有木高台上还空着。
众多议员一经落座,就开始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近期的各类事件,只有岚纹尔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彷佛不属于这座会议厅一样。
“肃静!”原本站在门口处的总书记员突然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噤声,议员们也都顺从地停止了交谈,整了整衣襟,统一朝着自己的前方正坐起来。
岚纹尔对此嗤之以鼻。果然,就算自己是国王,就算宪政规定了会议只能由国王殿下召开,议事厅必须由国王殿下第一个进入,自己的地位也还是形同虚设,一切风头还是会被一个永远迟到的家伙夺走。
“现在,有请亥撒里议长。”书记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一片掌声中为议长大人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男人信步走了进来,岚纹尔注意到,就连门口的埃莉诺都冲他低头致意。
亥撒里议长很年轻,黑色的头发向后梳起,脸面上也整理得十分干净,穿着一身干练的深灰色正装,披着一袭合身的黑色长斗篷,脚下踏的是长筒的猎靴,颈间戴着一条狼头形状的银项链。不是什么很贵气的打扮,却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一眼上去就觉得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人。
议长站在了会议厅中央的木高台上,不断用微笑冲各个方向点头致意,却一直没有看向岚纹尔的方向,哪怕只要他稍一低头就能对上岚纹尔的目光。
随着掌声平静下来,议长开始边翻阅早就摆在高台斜桌上的一卷卷文件,边用洪亮低沉的声音开启讲话:“诸位尊敬的议员们,蝴蝶的最美之处在于新生,美酒的醉意源于大麦的腐朽,过去数十年间,我们的国家曾遭受过太多的罪恶,我们流血、哭号、献出生命,与异族浴血奋战。但在湛伊斯的蓝狼的庇佑下,我们终于推翻了一直在蚕食这个国家的王族,建立起了崭新的湛伊斯,为她筑起了宪政的高墙,装备上了议会的利剑——”说到这里,下方的议员们又开始了一浪高于一浪的掌声。
亥撒里冲各位点头示意,并用手势压下了掌声:“我宣布湛伊斯宪政王国第十二次议会会议,现在开始。”
岚纹尔感到很不公平,因为不管是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自己在半个小沙漏的时间之前就已经宣布会议开始了,但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亥撒里才是召开议会的那个人,现在会议彷佛也真的才刚刚开始。
“今日会议除了讨论本季度的新问题,还将对于今年上半年议案实施结果进行汇报。首先是王都南郊麦类农作物商行联合协会初春时提出的,控诉瓦尔河中上游沿岸磨坊主私下缔结秘密团体,垄断地区面粉生产,操控价格,大肆逃税一案……”
其实岚纹尔并没有表面这么镇定,因为在这里他知道自己就像孤入狼穴的一匹绵羊。在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岚纹尔甚至觉得埃莉诺也算得上是自己的伙伴,也许吧?那么,在晨风宫中,他有意气相投的爱洛娅王后的协助;在晨风宫之外,有埃莉诺如影随行。
“本次会议的新议案将根据提交时间顺序进行讨论,第一条是欧托阿城总督林嘎议员提出的,关于和平时期拆除村镇哨塔、关口,废止瓦尔河货运船只区域性过河费的提案……”
——只有在这不过几十尺的议会厅中,岚纹尔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这感觉使他在炙热的光照下都感到了一阵寒冷。早该想到,自己需要一位来自议会之内的朋友。岚纹尔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开始跟自己较劲。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会议早已推进到了最激烈的部分,即针对现有国情提出不同的解决策略并互相进行争辩。
“那么,接下来一条是由帕科议员提出的关于安多腊城及附近山区的募兵瞒报问题。请注意,是迦弗山脉的安多腊,不是「海港之城」的安托拉。”年仅三十岁的议长亥撒里正倾力挥洒着自己的魅力,在所有的场合都展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的高雅姿态,他边说边将目光侧向来自东南地区,即安多腊城附近的诸位议员,尤其是只有那个地区才存在的「贵族议员」们,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岚纹尔身上,停留了不该那么长的时间。
“经过核查,安多腊城去年及前年的夏冬两季募兵出现了严重的瞒报,曾上报了占比多于半数的假名字,这两年发下去的军饷也没有足额发到真实兵员的手中。”亥撒里议长说着拿起一张羊皮卷,展示给大家:“这里是相关情况的准确数据,诸位可以前来察看。”
说罢有几个年轻的议员真的从座位上起身,轮流研究起了上面的内容,下方的诸位议员也开始交头接耳。而亥撒里之前特意观察过的东南地区的几个议员,现在都面色铁青地正襟危坐着。应该是在脑海中苦思冥想着应对说法吧。
“安多腊城方二十里,拥兵五万,踞山而建,易守难攻,您是知道的。”说话的是刚刚去察看羊皮卷的一个年轻男子,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有着和岚纹尔相似的浅金色头发,身高却要高出去不少。
“雷伦议员,你的目标不是说服我,”议长直面着这位新晋议员的眼睛,然后冲着身前的众位张开双手,“而是要说服在场的多数人。”
雷伦立刻有些面露窘色,急忙点了点头,转身面向其他人:“我、我是想说现在只有最内陆的东南地区还未完全承认宪政议会的统治,只有他们还保留着贵族世袭执政的陋习,”说着冲东南区议员落座的方向鞠了一躬,“无意冒犯。”
岚纹尔知道这个人,名为雷伦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来自王都和安托拉之间的河流城镇奎恩,那是个几百年来都受流经的瓦尔河的恩惠的农业与手工业之都。雷伦不是贵族之后,也未曾在宪政革命中贡献许多力量,但他是奎恩巨商玛伦家族的长子,有着不输于大贵族的财产数量。雷伦是在上个月才成为议员的,完全来自于奎恩地区手工业者协会和几个主要商行的支持。
议会的存在与其说把权力均分给了人民,不如说是把权力均分给了钱。岚纹尔这么想着,把双手抱在胸前,开始期待这名宪政新贵的表现。
不过,我在四处拜访的时候,还真漏掉了这个新任议员了。岚纹尔想到这里苦恼地挠了挠头。
“如果贸然彻查这件事,恐怕会触动安多腊城贵族的神经,招致更严重的后果,”面对周围的议员们怀疑的眼神,他继续侃侃而谈,但声音中明显有着一丝颤抖,岚纹尔离他非常近,一直盯着他僵硬的双臂和明显冒汗的双手,“我提议无视这件事,而且减少在该地区的募兵行动。”
真是和其莽撞的年龄不匹配的懦弱!如此想着,岚纹尔向后仰了仰脖子,想到自己似乎也应当已经进入了行事鲁莽,容易意气用事的年纪,于是开始思考自己现在的结论是不是也有这种鲁莽的成分。
议会中立刻有人起身反对:“荒谬至极。面对违宪者,怎可轻饶?我说,直接派遣宪政卫队入城驻扎,先震慑一下那些尚在苟活的前朝余孽的野蛮人,你不敢是你的问题,我可以亲自领军前往。”
这一位就是最开始提出这件事的帕科议员:帕科·安塞,自西部的军事重镇,「海港之城」安托拉,据说安托拉防线中最富盛名的安塞舰队就是以他的家族命名的,这支舰队虽然早已在三十年前面对西方诸国及北方海盗的米尔斯海峡大海战中几近全灭,但最近开始出现了复兴的势头。
岚纹尔皱了皱眉,在心里冲他啐了口吐沫。这个人之前对岚纹尔极不礼貌的行为让他久久不能忘怀。现在这个议题越来越引起岚纹尔的兴趣了,不止因为想看到讨厌的人狼狈的样子,还因为安多腊城就是岚纹尔的家乡——我在这里,他居然还敢如此辱骂我的家族。
岚纹尔现在真切的感受到了年轻人那股鲁莽的劲头,那股一腔热血直冲大脑,有如醉酒般麻痹了理智的鲁莽劲头。
“我不知道你以为湛伊斯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但我告诉你,”帕科继续抬起手,指着雷伦的鼻子,“这不是你这种懦夫的国家,这个议会也不需要你这种河间地的怂包,无视这件事?你考虑过安多腊的人民吗?考虑过安多腊地区数以万计的士兵吗?你是在惧怕那些山里的野人吗?你的血脉来自玛伦家族的贤商大人吧,我为你的父亲感到耻辱!”
面对毫无礼貌,又咄咄逼人的帕科,站在木高台下,整个议会厅最显眼位置的雷伦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张嘴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全场二百人的瞩目令他感到一阵眩晕。但帕科依旧没有停止,还在不断地攻击着雷伦。
岚纹尔用手指轻弹了一枚银币,刚好滚落在了雷伦的脚边,雷伦朝银币滚落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正在冲自己点头的岚纹尔。岚纹尔摆出了一副十分放松的神情,冲他深呼一口气,然后送上了一个夸张的微笑。但岚纹尔没发现那位议长此刻也在盯着自己。
背对着议长的雷伦睁大了眼睛,学着岚纹尔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自己的脚面咽了咽口水,长舒一口气后,猛然抬起头看向一脸刻薄的帕科,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虽然声音中依然带着强烈的颤抖:“河间地是湛伊斯的粮仓,就像、就像国家的心脏,我们是从实际出发的人,这并非源于勇气的缺乏,而是经验使然的睿智。我家是商人,遇到凡事都会第一个考虑利益与付出的比例,但在这之前,应该先掂掂自己钱袋的重量——现在湛伊斯刚刚趋于稳定,安托拉的帕科大人,您不会不知道,贵家族的舰队也还尚未从毁灭中恢复,安托拉邻近的赛西城还是一片废墟,湛伊斯伤痕累累!”
“即便是正在宪政议会的光芒中逐渐复兴,却也需要时间的灌溉。东南地区的内陆是整个王国,不,整个宪政王国受外敌入侵最少的地方,却又是唯一没受到宪政卫队接管的地方。”
“您知道现在如果贸然与其发生冲突,会冒多大风险吗,别忘了,湛伊斯没有盟友,现在是可怖森林里一匹负伤前行的孤狼,它断然承受不起断足之痛!”
“即便那只后足已被毒药侵染,我们也不能操之过急,更应该缓而图之,不然只怕会在毒药发作之前先一步流血而死。”雷伦妙语连珠,逐步在辩论中占据了上风。
不过岚纹尔才不在乎这个提案中哪边的策略会获得更多支持,也不想判定哪个策略是正确的,他现在就只是非常想看帕科失败的样子。但雷伦把自己的家乡形容为“后足”也隐约让岚纹尔感到那么一丝丝不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