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麦穗似的阳光照射进来,岚纹尔早已从床上爬起来多时了。他正坐在书桌前,一边咀嚼着涂了蜂蜜的小麦面包,一边握着羽毛笔在羊皮纸刷刷点点地写着什么。

一口清凉的井水入口,化解了甜腻造成的干燥,他又抓起几枚从遥远国家进口的鲜枣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嗯,这样应该就行了。”岚纹尔边用舌头把弄着嘴里的枣核,边审视着自己的杰作——一幅写满文字的羊皮纸,似乎是某种契约的草稿。

岚纹尔站起身,目光正好和初升的阳光打了个正着,不禁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吗?”说完他抓起挂在门口木架上的一袭斗篷,披在身上撞开门跑了出去——纯白色的毛皮斗篷上,用昂贵的丝线缝纫了一圈湛伊斯王室的徽记,一匹昂首嚎叫的狼。

“——殿下!”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被突然的开门吓了一下,赶紧伸手叫住了岚纹尔。

岚纹尔回头看了看,那是埃莉诺,一位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年轻女性。那本应天真可爱的脸蛋上挂满了一股凛冽肃杀之气。

她身披着厚重的金属盔甲,颈间系着一袭天蓝色的披风,腰间悬挂着一把手半剑,从剑鞘的磨损程度看应该经历过许多次战斗了。

岚纹尔不在意似的转过头继续加快步伐,这位不寻常的护卫也立刻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他瞥了一眼这位护卫修长的双腿,不经意间心想: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都比自己要高这么多呢?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倏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岚纹尔右手把那卷羊皮纸攥得更紧了一些。

随着二人在城堡的过道中加速行走,两侧路过的侍从、书记官甚至议员都恭敬地为其让路,不断或弯腰或低头以示意。但岚纹尔对这些都视若无睹。

两人走出了晨风宫的大理石门扉,迎着热辣的太阳,正穿越一片王家园林。

“议会会议下午才开始。……又要去做和昨天一样的事吗?”

那位金发的护卫突然说道,整句话听不出任何感情在里面,没有尊敬,也没有不屑。

岚纹尔抬头瞥了她一眼,与这位护卫不同,岚纹尔走这么半天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于是停了下来:“谁说要去议会了?”说着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看起来十分沉重的盔甲,“你,不累吗?”

“走这么几步就累的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了。”那位护卫的语气中充满了傲慢,似乎对面前这位国王殿下的体力很看不起,“而且这是去议会的路。”

“殿下。”隔了两秒,她才又补充上这一称谓。

岚纹尔明显知道自己被嘲讽了,但他深知对方的身份——首先她是一位在几年前推翻王室的内战中功勋卓著的“宪政骑士”,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与耐力,以及忠诚,不过是对宪政议会的忠诚,而非对自己;其次她应该是被议会派来每天监视自己的魔眼。

也许,八成,可能还有那么一点贴身保护我的职责吧。岚纹尔转念一想,却又摇了摇头。

“你在战场上杀过不少那种人吧。”

岚纹尔说着坐到了一张石头堆砌的雕花长椅上,喘着粗气。

宪政骑士昂起脖子,用下巴看着岚纹尔,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也杀过吧?”岚纹尔把鼻子凑到一朵盛开的火焰花面前,轻嗅了一下,是奶油与柑橘混合一般的香气。“之外的地方,比如,”岚纹尔摆弄着大红色的火焰花花束,漫不经心地问着,“比如这里。”

那护卫弯下腰,以极快的动作折断了岚纹尔正在闻的花,把那一束都攥到手里,举得很高:“嗯,杀了应该有这束花这么多吧。”

岚纹尔被吓了一愣,但没有表现出来,只咽了咽口水,便没有再说什么。

待自己的呼吸逐渐均匀下来后,他站起身,开始沿着这条寂静的林荫路继续走下去,那护卫也无言地紧随身后。

穿越了规模巨大的王家园林后,岚纹尔来到了新修建起来的宪政广场。这是在反抗军,也就是宪政卫队占领王都之后才开始修建的大工程,至今也才刚刚竣工不久。

广场的地面用宽大的大理石板铺得十分平整,中心是一座宏伟的石喷泉,周围还耸立着三座铜铸的雕像,都是第一任议会,也就是现任议会的著名人物。

岚纹尔的左手边就是六层高的白色议事厅,顾名思义,建筑物的整体都被刷成了白色,大门前还伫立着两排莎草根茎形状的巨大石柱,是整个王都最气派的建筑,令人印象深刻。

议事厅前来来往往者络绎不绝,且一个个都穿着华贵。这些议员和书记官总是行色匆匆,身后也大多有着数个仆从相随,怀中抱着许多书籍和纸卷。

岚纹尔在夹道的致敬中迈步走上三楼,敲了敲一扇打了蜡的深色大门,在等待回应的时候他抬鼻子嗅了嗅,上等木油的香气扑面而来。

“吱呀。”门开了一个缝,一个戴着方帽的少年侧身走了出来:“谁啊,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哦,是国王殿下,失礼。”随即打开门,把岚纹尔和宪政骑士让了进来。

“议员大人,是国王来了,”戴方帽的侍从顿了顿,“还有「安托拉的金猫」埃莉诺女士。”

岚纹尔皱了皱眉,想不通为什么她的头衔比自己还显眼,明明自己才是国王,这样被人介绍,就好像自己是那位猫女士的侍从一样。

岚纹尔刚要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说出自己造访的原因时,那位被称为“议员大人”,原本面对书架的中年男子却突然转过身来,深施一礼打断了岚纹尔刚要张开的嘴。又立刻示意两人坐在背靠书架的,铺了昂贵垫子的沙发上,那年少的侍从也熟练地斟满了三杯紫色的饮品,递过来摆在三人的面前。

岚纹尔落座的位置正对着窗户,是一排挺气派的玻璃窗,两侧立着岚纹尔叫不上名的异国进口植物。

在刚进来的时候岚纹尔就注意到了,这里的风景极佳,甚至可以说是这一层里最棒的,因为这里的窗户刚好正对着下面的喷泉,视野笔直向前毫无遮挡,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甚至能瞥见海岸的一角。

那位议员大人面挂笑容地坐在了岚纹尔和埃莉诺对面的硬椅子上,似乎是想暗中表达自己的谦卑,他轻轻抬手做了请的姿势:“真是失礼了,不知国王殿下和埃莉诺女士前来,没能去下面迎接,这是我的不周到。作为赔礼,希望二位务必赏脸尝尝这个。”

岚纹尔注视着玻璃杯里的液体,却没有抬起酒杯,那是稍有些浓稠的,黄昏色泽的东西,岚纹尔虽然不知道具体名称,但直觉告诉他,这多半是酒,而岚纹尔对酒不感兴趣。

“这是?”

埃莉诺用指尖托起透亮的上等玻璃杯,看向那位身着褐色长袍的议员。

“是来自伊恩的佳酿,据说酿造过程中使用了二十余种水果,还用四种果木烧制蒸馏,是在市集上买不到的稀有货物呢,请二位品尝。”

议员展现出的是让一般人难以招架的热情和笑容。

岚纹尔对这奢侈酒类的酿造过程并不感兴趣,他现在想的是这个人怎么对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对自己的突然造访毫不吃惊?或者说,他刚才在做些什么,总不可能是在等待自己和埃莉诺吧。

埃莉诺一饮而尽:“像这样一杯,价格不菲?”还是那种不带感情的语气,岚纹尔瞥了埃莉诺一眼——看来她不止对我这样说话啊。

是什么情况下他会不关心我们造访的缘由,还把话题越带越远?岚纹尔转过头看向之前那位议员面对的书架。

“是的,是的!”议员突然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岚纹尔转头的动作,“而且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这是我在伊恩的友人馈赠的……”议员还在不停地介绍着这种酒。

岚纹尔看了看酒,又看了看议员方正的脸,从脱发到皱纹,那颗脑袋上已经出现了不少衰老的表现。

除非他的心思还在之前做的事上,而且不想让我们知道。岚纹尔坚定了这个想法。

——但他之前在做什么?

“啪。”岚纹尔把自己早上写的羊皮卷拍在和沙发齐平的方木桌上,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议员:“马尔科议员,不好意思,请你看看这个。”

被打断的马尔科没有一点窘意,脸上还挂着可以称得上爽朗的笑容:“遵命,国王殿下,请问这是什么?”他边问已经边打开羊皮卷阅读了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议政的权力,但为了湛伊斯的繁盛,我起草了这份——”岚纹尔的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法案。”马尔科替他补全了那句话。

岚纹尔点了点头:“是的,我希望可以通过这些法令避免一些即将发生的严重问题——您应该还记得去年在这座城市和安托拉城同时发生的大暴动吧。”

马尔科的眼睛还在羊皮卷上,很明显已经看完第一遍了,现在正在上下反复咀嚼其细节部分。

过了片刻,马尔科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收起了笑容:“这是不可能的。”

“马尔科议员,我只是希望你能在下午的议会上代我提出来,至于可能性,应该让议会来判断,不是吗?”岚纹尔会应了马尔科的目光。

“我不可能以我的名义提出这个法案,国王殿下,无论如何,这不可以,您知道我的立场,您更熟知您自己的身份。”

马尔科议员斩钉截铁地说完,把羊皮卷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可如果不通过这份贸易禁令,去年冬天的事将会重演!我知道您是贸易派的坚定拥护者,这份法令是违背您的立场的,我也熟知我——”

岚纹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肢体语言也得到了充分运用,双手一直在随着话语在空中比划。

“那我认为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马尔科挥了挥右手,示意岚纹尔停下来,“殿下。”

岚纹尔和马尔科四目相对沉默着,不多时,岚纹尔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站起身,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您的法案。”

马尔科也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羊皮卷递向岚纹尔。

“请再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就扔了吧。”

岚纹尔头也不回,推门走了出去,埃莉诺回头看了一眼马尔科手中的羊皮卷,也紧随岚纹尔走了出去。

……

出来后的整个上午,岚纹尔都坐在议事厅的长椅上,静静观看着人来人往,有许多头戴方帽的年轻侍从跑上跑下,或运送文件或做杂事;还有许多身穿浅色长袍戴圆帽的书记官,奔波于图书馆与书写室之间,不时还带着几个侍从搬运成摞的书籍往返其间。

埃莉诺则像一尊雕像伫立在岚纹尔的旁边,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两人之间从那之后也再没说过一个字。

《北地农书》,岚纹尔在临出门前瞥见了摊开在书架前的那本书,对自然学说感兴趣的岚纹尔一眼就认出了《北地农书》鲜绿色的书脊。这本书的理论重点是农业制品的长期储存与远距离运输。

马尔科可能在密谋什么不可告人,至少不可告我的事情。与农业有关?……也或者只是我这几日四处到访议员的事情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我来做什么了?毕竟马尔科是最后一个了,不然我也不会拜访到贸易派第一人的邸下。岚纹尔不停地思考着,可还是不能否认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即将白费的事实。

因为马尔科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再没有议员可以拜访了,最后也没有一个人同意岚纹尔的请求。

“该用午膳了,殿下。”埃莉诺总是像闹钟一样提醒岚纹尔做各种事情。

“你对我提出的法案……怎么看?从春天开始我就发现了一些阴谋,如果现在不能制止,等到冬天……这个国家就会出大问题了,”岚纹尔第一次有想和埃莉诺讨论正经事的想法,“算了,反正我知道你也——”却又立刻打了退堂鼓。

“这位态度对你还算好的。”没想到埃莉诺竟然继续了话题。

岚纹尔有些吃惊,又立刻点了点头。这几天的到访中,有不少直接把他轰出来的,还有怒目圆瞪说要上疏国王弹劾法案的。

“可能只是因为他是商人出身的贸易派吧,不是那种会露出獠牙的类型,黑白蛇、笑面秃鹫——我的家乡有很多对这种人的称谓,”岚纹尔摊了摊手,“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的法案。”岚纹尔这几天经历了数次挫败,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自信心的流逝。

埃莉诺却只是转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行吧,我知道了,就像前天那个和你出身地相同的,来自安托拉城的那个谁来着一样,只是对我一言不发,既不评价也不采纳,逼我自己滚蛋。”岚纹尔变得气哼哼的。

“不,我并不知道你那个法案的内容,”埃莉诺仍旧面无表情,“我也不想知道。”

岚纹尔只是盯着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头地面叹息。这座议事厅并不是新建的,而是被直接征用的原王室宴会堂,所以才直接连接着王家花园,是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的古老建筑,本来是石头原本的青灰色,直到最近才被刷成了纯白。

“还有,我和他的出身地不相同。”

埃莉诺突然说道,岚纹尔不禁抬头“嗯?”了一声,他从未听过埃莉诺说过这种内容的话。

“他是安托拉的高阶贵族,安托拉防线里最大的舰队,到现在都仍被冠以他们家族的名字,”埃莉诺面色不动,只视角下移,与抬着头的岚纹尔四目相对,“我是安托拉城郊贫民窟的弃婴。”

岚纹尔瞪大了眼睛,不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更因为他第一次从埃莉诺嘴中听说这类事。之前埃莉诺就像一个刻薄的闹钟一样,两人说话的内容再丰富也无外乎之前花园中的那种。

岚纹尔一直觉得埃莉诺是像宪政卫队里大部分人那样,是对国王、王室和贵族政治厌恶至极的人,那对自己的轻蔑和嘲弄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所以岚纹尔也就从未奢求和这样一个人进行任何交流,甚至成为朋友。

“如果没有宪政卫队,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在这里。”埃莉诺接着说。她眼神十分凛冽地盯着岚纹尔,岚纹尔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该用午膳了,殿下。”两人对视了片刻,埃莉诺一脸昂然地收回了眼神,又目视前方一副雕像的姿态。

岚纹尔顺从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两人相随着,一同走过了众人恭敬的致意,离开了宏伟又贵气的白色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