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某夜——

湛伊斯宪政王国,王都,晨风宫内。

城堡内的冰冷石砖映射着暖色的烛光,在火炉的噼啪声中安睡着。在这等阴云密布的深夜里,就算点燃再多蜡烛也驱不散空气中的阴影。

手执灯盏的岚纹尔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顺着风流动的方向注视着,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镇,那是他的王都。

年仅十六岁的岚纹尔就已经坐到了湛伊斯的国王宝座上。

那是位于伽隆半岛西北的国家,坐落在东西方的交界线上,常年作为东方国家对抗西方诸国和北方海盗侵扰的前哨站存在。

尤其在最近几十年,湛伊斯一直处于悲惨的战乱之中。

在结束了惨烈的卫国战争后,伤痕累累的湛伊斯又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内战。

一个隆冬的清晨,王室嫡系的最后一滴血脉也惨死于断头台下,代表人民的宪政卫队入主了王都,组建了议会,又从遥远的边境推举来了一位流着王室之血的孩子作为国王傀儡,建立了新的宪政王国。

岚纹尔就是这样,在十五岁成年礼那天,被迫离开了父亲遥远的封地,在宪政卫队的护送下抵达了宏伟的王都,并在晨风宫内被加冕为王。

在这之前,岚纹尔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其它贵族的末子一样,着一身素雅的灰袍,胸前挂一只狼头坠饰,以僧侣学者的身份在修道院中没有波澜地终其一生。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为后世留下许多经典的著作,以“圣岚纹尔”的头衔百世流芳。

贵族家从不谈理想,所以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奋斗的目标。但即便只是被家族安排好的人生路径,一直以来也曾是他人生的方向。

透过巨大落地窗的倒影,浮现出的是一名留着浅金色卷发的少年,瞳眸的颜色是比天空还要深遂的宝石蓝,穿着一件洁净的白衬衫,披着一袭淡蓝的衬绒斗篷。

岚纹尔略微侧身,目光的另一侧是暗流涌动的冈多兰海渊,海岸边石砌的高塔上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光轮,一会打在遥远处的波涛上,一会打在海港内安然停靠的数十艘庞大舰船上。

“雾开始褪了。”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响在了不远处。

“看来是不会耽误接下来几天的出航了,”岚纹尔皱着眉转过身,看向门口穿着睡袍的女人,“你怎么走路没声的?”

在烛光的摇曳下,勾勒出的是来者天使般的面容,如果只看五官让岚纹尔形容,他会举出《索拉教会的圣处女》、《天国之母》等宗教画作为例子。

但此刻她的穿着和姿态,却让岚纹尔联想到了《马拉尔城的妓女》、《魅魔的十三种形态》这类流行于王都年轻男子之间的世俗画作。

爱洛娅咧嘴坏笑,又伸出食指放到嘴唇上,转动眼珠,用眼神向下点了一下——是一双赤裸的脚,右脚脚踝上平日常戴的银环也已经摘掉了。

“最近议会的小伙子们已经对咱们的见面产生意见咯,”爱洛娅摊了摊手,边说边用左脚在厚重的木门上轻轻踢了一下,过道外的灯光渐渐消失在门缝里,“我的儿子殿下,你不知道,现在见您一面得跟做贼似的!”说着迈步走向岚纹尔的方向。

“说什么儿子,咱们也差不了几岁!”岚纹尔抬了抬手,用很慢的语速冲爱洛娅说道,“还有啊,你这是什么打扮,国母的威严呢。”虽然是责备的语句,却是打趣的语气。

“嗯?你在说些什么,我在自己儿子面前连睡衣都不能穿了吗?”

爱洛娅半睁着双眼,抬起手夸张地挠了挠后脑勺。

她身着一袭酒红色的缎面睡袍,一上眼就知道是毋庸置疑的高级货,但也让她修长的身材一览无余。长长的红色头发则像男子那样随意地扎在后面,这样的扮相很难让人联想起她贵为国母的身份。

“爱洛娅,你又喝了多少酒?我站这么远都闻到味儿了。”

岚纹尔走上前去,抬高举灯的右手,抬到了头顶之上才又照到了爱洛娅的脸。

爱洛娅一边咯咯咯乐,一边把手放到矮自己一头的岚纹尔头上,使劲揉了一把他淡金色的柔软头发。

但被岚纹尔立刻挣脱了:“干嘛啊,一喝多了酒就往我这跑来撒酒疯?”

这位王后几乎是在王国将倾的前夕,不知道怎么的就嫁入了王室,又在极快的时间内入主了晨风宫。爱洛娅在整个议会中都十分吃得开,却又十分神秘,据说来自遥远的异国,还有传闻说其祖国已在某种灾祸中毁于一旦。

但她对此从来缄口不提,面对质疑总能巧妙地绕过。

“我说,你是国王吧,怎么就点一盏灯,还得自己提着?”爱洛娅四下看了看:“地上真是干净啊,我昨天派人给你拿的二十多个鹅绒垫子呢?”

爱洛娅看岚纹尔不理自己,就自顾自地躺到了岚纹尔的木雕大床上,那的确是配得上一国之王的奢侈床具。她在床上翻来滚去,最终似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岚纹尔把灯放到一张圆木桌上,走到床边,大声说:“你到底来干嘛的啊?”

爱洛娅侧躺着,睁开眼看着岚纹尔,两人在黑暗中都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岚纹尔感觉对方似乎摆出了严肃的表情,于是又关切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是……那个,好渴,你这儿有酒吗?”

爱洛娅说完噗嗤又乐了起来,捉弄小国王似乎是很好的酒后游戏。

岚纹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没有。”

“欸,怎么会,我前天叫人在你这里摆了三瓶梨子酒来着啊?”

说着爱洛娅起身看了看周围,这种陈设对于国王的寝宫来说可谓是极其简陋了——只有一张床、一个小圆桌、一个书柜、一个方木书桌和一把精致的木椅,仅此而已。

“怎么又擅自进我的房间……我这里不需要那些东西的,都扔了。还有,谁跟你似的地上摆那么多垫子,”岚纹尔板着脸,也一屁股坐到床边,“我对喝酒也没兴趣。”

爱洛娅生气地嘟囔起来:“真的假的?怎么可以这么浪费?!”

岚纹尔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压低了声音:“——那件事怎么样了?”

——看来,之前的大声交谈都只是整体的掩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的监听。

爱洛娅却指了指港口的方向:“上次议会上说的那艘外国商船,就是那边,靠着海岸的那艘帆船吧?挂满了盾牌的那艘。”

岚纹尔顺着那方向看了看,点了点头:“它旁边那几艘小一点的桨船也是米尔斯公国的。”

“——情况可能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爱洛娅也压低了声音,她把唯一一把椅子搬到了落地窗前,倒着坐在了上面,双手趴在椅背上,左侧的面庞映着月光,右侧的面庞映着烛光,构成了一幅带有些许神秘色彩的画面。

“咳咳。”

岚纹尔假装咳嗽了几声,对这个名义上的母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城镇中最璀璨夺目的圆形区域,那是大市集的方向。

爱洛娅点了点头,从蕾丝胸衣里掏出一小张叠起来的牛皮纸,用拇指和中指叼着悬在空中。

只有十一二岁孩童一般身高的岚纹尔把手抬很高才够到,边接过边瞪了一脸笑意的爱洛娅一眼。

借着烛光取下封绳,看完皱了皱眉,向爱洛娅无声地施了一礼。

牛皮纸上写的是货物单和时间表,字迹潦草且密密麻麻,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读起来十分费劲,主要标明了近期从湛伊斯王国出口到周边国家的大宗货物种类数量表单及相关时间、价格,如:

“湛伊斯产迦弗云杉原木第二批次:安多腊城运往米尔斯公国(经王都港海运),六千(棵)、初夏运抵、一万二千六百盾[1]及三千七百银火花[2];

湛伊斯产瓦尔河沿岸鞣制鹿皮第六批次:奎恩城运往米尔斯公国(经赛西港海运),八百(捆)、晚春运抵、二万七千银火花;

湛伊斯产铁制农具第二批次:奎恩城运往希斯王国(陆运),二百(箱),盛夏运抵、二百狮子金币[3]及七千八百银火花……”

上面涉及的出口数量庞大到令岚纹尔感到晕眩——去年冬季王都就因为过冬物资的匮乏导致了破坏巨大的暴动。

当时刚刚从战乱中恢复的湛伊斯,人民本来就一贫如洗,对商品拿不出很体面的价格去购买。于是一些商人囤积了大量取暖用的柴火、毛皮和布料制成的衣物、开春播种时所需的金属农具,并在冬天对平民抬高价格出售。

最终导致大量平民买不起生活必需品,在那个冬天,愤怒的市民们拿着木棍、铁铲和草叉举行了游行,最终发展成了暴动,把怒火发泄在所有商人身上,烧毁了仓库,砸烂了店铺。

议长在白色议事厅紧急召开了会议,快速通过了严禁囤货居奇的法令,对相应的商人给予严重的处罚,这才让民众的怒火平息。

但这也导致了对其进行投资的贸易派议员们损失惨重,债务缠身,几近破产。

今年虽然迎来了丰收,但因为本身湛伊斯货币的缺乏和民众的贫穷,本地的木材、毛皮、布料、金属工具等等都还是卖不出价格。商人们因为新法令的缘故又不能抬高价格,于是对于他们来讲,如果出口给外国,能赚更多的金币。

——这便是岚纹尔近期发现的问题了,正有巨量的物资被暗中出口到周边各国。

去年冬季至少这些物资还在国内,仅通过议会的干涉就不会出现饿死和冻死的情况。可今年如果再这样让贸易派议员胡作为非,一直出口下去,刚刚有起色的湛伊斯王国恐怕会在冬天面临比去年更严重的事态。

“这是我在刚刚的宴会上,从南方的几名议员手里——”

爱洛娅刚要开口,却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做出了噤声的手势,转动眼珠瞥了一眼大门,低声嘟囔了一句:“那小姑娘呀……”

“别乱翻了啊,都说了,我这里真的一、滴、酒都没有!”

岚纹尔定了定心神,也看向门口的方向,用故作的大声喊道。

爱洛娅笑着竖起了大拇哥,然后也用夸张的语调说起话来:“嚯,还真是个小朋友呢,想我十六岁那会儿,已经能喝倒好几个小伙子啦,”边说边用赤裸的双脚无声地走向房门处,“真是无趣、无趣、无趣!”

在接近房门时,她隐隐听到了几声金属的急促碰撞声。爱洛娅立刻快走几步推开木门,但推开房门后的爱洛娅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明亮过道,和透过天窗就能看到的烁烁繁星。

“是埃莉诺吧。”

岚纹尔看着门口,叹了口气。

“应该是呢,她走了,那么,小儿子国王,情报我都给你搜集来了,你想要怎么做呢?”

爱洛娅关上了门,信步走到了岚纹尔的身边。

“我打算以武士国王欧玛在战场上常用的三策论作为导向。”

“就是太上知始,其次知终,最次知什么……的那个?”

“不是,那个是古训的治国三论。欧玛的三策论主要是针对军事行动,以环境框架为依托进行划分的——

——最上策是在一切既定框架之外,改变整个环境条件来解决问题;

——次策是以对方制定的框架与规则为武器瓦解对方;

——最下策是将自己置于对方的规则之下试图击溃对方。”

“框架之外?议会之外吗?”

“那显然有点难……但我已经在议会之中寻找解决的办法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挨个游说所有的议员,我觉得,总有一个能看到我所看到的问题,代我提出限制出口的议案吧。虽然是次策,但如果能生效,拯救湛伊斯的人民,我觉得也并无不可——如果真的没有一位议员肯与我为伍的话,我还准备了下策。”

岚纹尔的眼神中刻满了坚毅的光辉。

“将自己置身于对方的规则之下?”

“是,但希望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儿子呀,你有时候……议会明明只把你当做傀儡,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国家做到这个地步呢?这个世界远比这座王都广大,远方的远方没有止尽——”

“爱洛娅,我不会逃跑的。就算是傀儡,我也依然是湛伊斯的王。”

“议会肯定会将你的行为视作王政复辟的挑衅,你呀,不甘心屈居一个无事可做的象征,但我…我曾亲眼目睹宪政卫队断头台下滚落的一颗颗头颅,那股随海风起舞的血腥味至今还回荡在白色议事厅的空气里。”

说着说着,爱洛娅眉宇间愀然显露,她略微侧首,让岚纹尔看不真切:“——北地凛冬霜降的时节,雅缇拉和伊恩依然燥如仲夏,这个世界不论哪一刻,永远有地方被日光照耀,也永远有地方被黑夜笼罩。”

“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但只要我还坐在这个王座上,王室的血就还没有流干,我便会履行一个国王对人民的职责,即使这个王位已不再光鲜,对我来说也不会改变什么。如果那时他们没有选中我,我自会承载着家族的希冀去专心做一名修士,但既然我现在站在了这晨风宫,我就必须要朝着古代的那位贤王前进,成为足以留名青史的伟大国王,让湛伊斯再度强盛。重任已在肩。”

岚纹尔用鼻子叹息了一声,话语中带了一丝愠色。

“我是想说,你随时可以逃离这里,这并非你唯一的路径。岚纹尔,想象一下,如果你超越了人类的渺小,是不是就会想要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了?”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还会将自己困在这里吗?就算湛伊斯在这一代人的手里崩塌了,我们却无需和他们捆绑在一起呀,坐船北渡是米尔斯,再北是雪国的加图拉,随着瓦尔河南下是造船人的希斯王国,我们还可以跨越迦弗山,到达东边的异域,听说那里的人骑一种会飞的狮鹫往来于空中……”

岚纹尔听完皱了皱眉,看向了别处,似是在思考什么:“爱洛娅,你总说这种话,就好像我真的能拥有什么永恒的生命一样,况且,我根本不确定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是永恒的。渺小也没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哪有真正的渺小与宏大?单这座王都里,比我渺小者比比皆是。忙碌的侍从、勤奋的农夫、市侩的商人……他们之下还有那些年幼的孩子、饲养的牲畜,再往下还有老鼠、虫子——而我是他们的王,如果他们是渺小的,那我就是无数渺小的王,是渺小之王,渺小之王不会抛弃任何渺小者。”

“一往无前的小儿子殿下。”

爱洛娅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将视线拉向落地窗外遥远的星与月,又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轻柔地点回了岚纹尔身上。

他身上正闪烁着十二分意气风发的称意。

也许就是你的这一点,才让我如此喜爱你呢?爱洛娅想,“——那你,尽管放手去做吧,我相信用尽全力去拯救这个国家的只能是你。”

年轻的王后在烛光下笑得优雅、孤独却又温暖,像一朵在漆黑旷野中凛然绽放的火焰花。

“谢谢你,爱洛娅,从咱们相识的第一刻起,你就一直在…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你从未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原因,而我、我却也什么都无法带给你……”

“那就带给我胜利吧,我的国王殿下。”

(注1-3:银火花为刻有火焰花纹饰的湛伊斯王国铸造银币的俗称;盾为刻有米尔斯盾徽的米尔斯公国铸造银币的俗称;狮子金币为加图拉王国铸造的一种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