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浩荡是由无数个独立的灵魂组成的,她又反过来将所有单独的灵魂碾在脚下。”

——湛伊斯宪政王国第一任国王岚纹尔自传《燎原的烛光》

「王都,大集市,长街」

我是王都一家酒馆老板的儿子。

那是去年秋季的事情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枫叶飘零的殷红、泡在冷水里冻裂的手指和新兵们在城市里行军的急切步伐。

事情起源于一位酒馆熟客。

那天下午,我正在父亲的酒馆里帮工,应父亲的要求,我需要在晚餐时分之前将中午的厨房收拾干净。

……

深秋凛冽的井水真的好凉——我用木桶将后院石井里的水提上来,浇在一个长木槽里,就这样蹲在地上,迎着逐渐变冷的秋风,用一块旧海绵搓洗着盘碗杯具。

如果不是之前父亲雇佣来干杂活的那小子莫名其妙受伤请假了,这种事才不会轮到我来干。

终于洗完了。我将它们规整地摆好,赶紧冲进只有零星几名酒客的酒馆大厅,把近乎失去知觉的手放在火炉边烤热。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父亲赶紧冲他热情地打招呼——很少有人能得到我沉默寡言的父亲这般招待,是什么熟人吗?

这位客人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举手投足间十分文雅,但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好奇怪啊,如果是父亲的熟人,我应该见过吧,毕竟一位酒馆老板的交际圈能有多大?

只觉得他穿的衣服十分讲究,手和脸部的皮肤保养的很好,不像是个干活的人。

我为他端上了一杯麦酒和一碗热乎乎的香料煨牛肉。

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叫住了我,让我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点了点头。

我用桌布擦了擦手,坐了下来。

“小子,还记得我吗?”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留着精修过的浅络腮胡,梳理过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了。

“对不起,我……”

我实在是对眼前这个人没有印象。

“我以前来这里喝酒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一点儿。”

他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好像想起来了。

“您是……我想起来了,这真是好久了啊。”

他是我小时候那会常来喝酒的一位熟客,是身居高位的贵族,却与父亲很聊得来,以前经常逗我玩,还给我带过几本珍贵的书作为礼物。

那真是我的启蒙书了,我也因此开始了解了历史这一门学科。

“嗯,我前几年一直在海外任职。”

他喝了一口酒,语气稀松平常。

“海外?是雅缇拉群岛吗?”

那是我的国家的唯一一块海外领土,位于冈多兰海渊的中东部。

“是啊,在那里当了不少年的总督。”

“……那您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我看着眼前身份高贵的长者,小声问道。

“还没定。这次回来,哎,主要是席琳,我的妻子埋葬在这座城市,我是来看她的,当然,还有看看我的老朋友,你的老父亲。”

他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继续说着。

“现在回来后……这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与山顶上那些议员相处了几天,总有种格格不入之感,也许这座城市已经不再适合我了。只有咱这里的老朋友才有以前的感觉,才能说说心里话。”

说着,他举杯对吧台前的父亲敬酒,父亲也点头致意。

“那您可以再回到雅缇拉?”

“啊,雅缇拉,美丽的沙滩和贝丘城,平静的风暴之眼,不管局势怎么变,她都依然像我年轻时的湛伊斯那样平静。但我回不去了,那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不可能再担任任何总督之下的职务。”

“我再给您倒一杯。”

我端起这位前总督的空酒杯,绕到后厨熟练地又灌上了一杯最高级的麦酒——由于今年的大丰收,我们也买到了许多优质的小麦来酿酒。

“行了,别老说我这个老头子的事了,小子,你过得怎么样?”

眼前的老者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挺好的吧?”

父亲瞪了我一眼,做出翻书的手势,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吹嘘一下自己喜欢读书的事情。

于是我继续说:“就是最近一直很喜欢读一些以前的史书,不过这也多亏您在小时候给我的启蒙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盯着我。

我有点害怕,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行,小伙子不错。最近看了哪些?”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话。

“《火花集》、《贤王史诗》……还有、还有我自己也学着在记录一些历史。”

“哦?”

“本地酒馆的历史、王都附近出名工匠的传记……我一开始只是想了解身边人的故事,帮父亲的朋友们记录一些他们遇到过的事情,后来有好多人慕名而来,找我帮他们立传,或者记录他们家族、村子的历史。为此我也小赚了一笔钱,最近又买了几本书。”

“看来你的父亲教养出了一位出色的儿子啊。”

“没、没没……”

“南郊有一个什么图书馆,你知道吗?”

他看着我思考了一会,说道。

“我知道,旷野的图书馆。听说是王后殿下设立的,那里的上一任图书管理员有很多传闻——有的很骇人,还有人说‘他’是个魔法师。”

“嗯?还有这种事,魔法师?”

“整个图书馆里曾经只有那位管理员一个人,那个人离群索居,没人见过其真面目。有人传说那个人已经七百岁了,今年春季的市集上有人声称祖传的画卷上绘有和‘他’一模一样长相的人物,还有修道院的人说实际上‘他’是魔鬼在人世间的化身,只有在教会势力衰退的此时才会现身……”

这个话题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使我越说越起劲。

“小子,这有点邪乎。”

对方眯了眯眼睛,似乎不相信。

“……不过我知道的,刨去这些无根据的传闻,那里从很久以前就是王室藏书的地方,的确是知识的殿堂,令人神往——我开春那会还和朋友前去拜访,可惜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回应。”

我怕惹对方生气,赶紧调转了话锋。

“嗯,我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小子,想不想去那里编书?”

高贵的老者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我能去吗?”

“昨天我和王后殿下吃饭,她提到之前的图书管理员离开了,现在那里需要人来管理还是什么。你想去吗?”

“我想!”

我对于这个工作,用梦寐以求四个字都不为过。

后来记完账的父亲也搬着椅子过来加入了谈话,我则在两人聊天的间隙,为这两个老头一杯接一杯地续酒,两人聊得很投脾气,气氛也逐渐兴高采烈起来。

随着傍晚的降临,客人不断涌入其间,忙碌的我也只得离开了谈话桌,投入到厨房和服务员的工作当中。

第二天,父亲告诉我那位前总督已经离开王都,启程去南方了。

几乎是同时,我收到了议会的信件通知——我成为了旷野图书馆的一位编修人员。

父亲除了点头以外没有任何表示。年幼的妹妹开心地缠在我身边为我庆祝,还帮我一起收拾行囊。

当晚,我坐在妹妹的床边,为她讲完了最后一个睡前故事,她认真地问我能不能把她装在包里一块带到图书馆去。

我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她却故作凶恶地冲我做了个鬼脸。

在城堡一样的旷野图书馆里,我见到了真正的书的海洋。

很早以前我就听说这里有些蹊跷,似乎有魔法之类的东西在作怪,但我现在觉得这座旧王国风格的宏伟图书馆本身就是个魔法,是个奇迹。

而我,为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也一定要努力干出一番成就才行!

我开始一头扎在一层的历史馆中,游走在一排排精致的书架前,废寝忘食地一本接一本研读,从王政时期的历史开始,跨越千年,直到近期的宪政王国时期历史。

我的上级,卓拉女士,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中年女性则在图书馆的二楼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也从未给过我任何工作指示。

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因此才有充足的时间阅读。

刚好一个月后,穿着紫色艳丽裙子的卓拉女士找到了我,当时我手里正捧着一本关于“海风女王薇弥拉”的传记史书。

她问我,对哪里的书最感兴趣?我回答说当然是本国的,湛伊斯的历史。

她又问我觉得哪一段时期的书最有价值?

我沉默着思考了一会,郑重地回答说:“现在的历史,对于我们最有价值。”

她没有说话,似乎对这个模糊的回答并不满意。

于是我解释道:“所有的历史都是人类经验的精华,如果一定要让我做抉择,我认为相比订正修编过往的历史,对于我们来说,精确地编纂现在正在发生的历史更有价值,这才是我们这一代人最该做的事情。”

卓拉女士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看不出她是认可还是唾弃我刚刚的发言。

“您觉得呢?”

于是我又补上了一句。

“你来编纂宪政时期的历史。”

她说完,就冷冰冰地转过身,踩在铺了红布的大楼梯上,上楼去了。

这是我作为旷野图书馆编修的第一份工作,而且主题还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感到十分称意,于是赶快把头埋进书堆中,开始了缜密的构思。

虽然议会刚刚建立两年多,宪政也才刚刚开始,但这段历史我肯定要从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开始,描写宪政卫队的诞生,以及如何入主王都——重中之重更是要描写上个月开始的这场南北内战。

当然,还有那位在位时间只有一年的,宪政王国中的唯一一位国王,他在夏天的时候企图煽动叛乱,结果被议会的议长抓个正着,被判了很严酷的刑罚,但最后的下场却各说纷纭,是被处死了还是被软禁起来了,抑或是跑了?

关于这个人的历史,我需要好好地研究和校对。

时间过得飞快,在我注意到的时候,窗外已经飘起了雪花。

我的编修大纲也已经进展到了这场内战。

很明显这是一场北方的先进人民议会对抗南方守旧传统贵族政权的战斗,这没有什么问题——历史没有什么问题,但我却遇到了问题。

曾经负责给我们运蔬菜水果和小麦的那个兄弟很久都没有出现了。虽然称不上饿肚子,但我们的粮食储量已经见底了。

食物嘛,至少还有的吃,煤块则是完全用光了,随着天气渐冷,我甚至不得不走出图书馆,拿起斧子自己去临近的南郊森林劈来木柴。

这几个月王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我昨天向卓拉女士申请回家几天,也被拒绝了。她的理由是大雪封路,我靠两条腿不可能走过去的,让我不要冒无谓的风险。

我们这里从未有过访客,几个月来我所接触的也只有卓拉女士和为我们运送补给的那个男孩,可以说这座图书馆在大雪封路之后变成了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壁垒。

又过了几天,我看到雪停了,于是拿起那把破旧的樵夫斧,紧了紧身上的棉服,打算趁这个晴朗的日子去多砍点木柴,如果运气好能捉到一两只野兔就更好了。

结果我却在森林的边缘碰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影。

我赶快跑过去,发现他正靠在一棵枫树前,躺在白皑皑的积雪里,大口喘着粗气。

根据脚印判断,他是从森林深处走来的,根据装束判断,他是一位士兵——厚实的棉服外套了一件银色的锁子甲,头上则戴着一只铁皮薄盔。

“你怎么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边问,边看到了他身后插着的一枝箭——他来时的方向血迹很淡,不仔细看都难以发现,可能是已经被凌晨的那场雪覆盖了。

“救、救救我……”

我赶紧扔下了手里刚砍下的几根树枝和斧头,将他搭在肩膀上,赶回了图书馆。

卓拉女士仍然在二楼闭门不出,我也没去打扰,而是将这名士兵掺到了厨房,那里有最暖和的炉子。

我摘下了他腰间的铁剑,藏到了面粉袋后面,然后为他做了粗略的包扎。

后来他醒过来了,喝了几口我做的热腾腾的蔬菜小麦汤,然后问我这是哪里。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说他是滕格图斯将军麾下的一名侦察兵,在森林里遇到了伏击,又在逃亡中迷了路。

我不认识这个名字,但森林里的伏击让我感到紧张——战争已经打到这里了?这几个月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太虚弱,我就用木箱和床单、枕头给他铺了一张床,让他在火炉旁再睡一会。

我想先去找卓拉女士说这件事,但是刚走出厨房,就看到她打开大门站在门口,似乎在和谁对话。

关上门后,她拿着一只信封对我说,来自议会的命令,要求我在编纂的历史中删除掉有关“岚纹尔”这个名字的一切,将他从历史中抹杀。

我很惊诧——这是那位夏天时煽动叛乱、又退位消失,甚至可以说是引起现在这场内战导火索的第一位宪政国王,在编纂历史的时候怎么可能把这种重要人物删除呢?

她又说,等天气好一点的时候,要把所有有关近代国王,尤其是涉及岚纹尔的书籍挑出来,全烧掉。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卓拉女士没有听我解释,而是急匆匆地回到了二楼。

我打开大门,发现了信使留下的半麻袋掺了沙的劣质小麦粉,和一筐带虫洞的烂蔬菜。

今年不是大丰收吗,怎么给我们弄来这等食物?煤炭和一些过冬的物资也无影无踪,到底怎么了?

我将这些糟透了的食物拖进屋里,用力关上了厚实的大门。

雪地里反射的耀眼光芒一下子消失了,让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很黑暗。

我捏了捏手里亚麻色的信笺,叹了一口气。

历史学者的道德感让我纠结至深——我怎么能当篡改历史、甚至毁灭历史的帮凶?

而且这么突然又激进的决定是从何而来的?

我决定晚一些时候,再去问问那位被我藏在厨房的家伙。

“你说的那个元帅,是议会里的哪个主战派议员吗?”

“议会?你在说些什么鬼话……这是哪里,我的剑在哪里?”

“我救了你的命,你先回答我。”

“滕格图斯将军、滕格图斯元帅,随便什么名头……你不知道?就是曾经在雅缇拉群岛做过总督的那位大人。”

我听完一愣——啊!他怎么成了元帅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士兵挣扎着要起身。

“他……为谁而战?”

我颤抖着问出了口。

“当然是为了国王了。”

“哪个国王?”

“你有病吧,还有哪个国王,伟大的岚纹尔国王啊!”

那天晚上,我心慌得在图书馆内反复踱步,怎么也平静不下心神。

要知道,我可是他推举过来的,我的父亲更是与他关系甚佳,但他加入了南军,还成为了这么高等级的将军——我的家人不会受到牵连吧。

我没敢告诉卓拉女士,我打算再照顾几天这个士兵,等他好得差不多了就让他走。

那个士兵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讲述了这几个月许多场南北军冲突的战役,以及周边国家的干涉与觊觎。

照他的说法,议会好像在节节败退。

议会的恼羞成怒会是要在所有史书中抹杀岚纹尔的原因吗?

这样一想,也不无道理。

我想回家。

这天的雪也很大,厚重的雾气遮挡了一切视野。在这种日子里敲门声响起让我感到紧张。

开门前,我透过挂了霜的窗子看了一眼——是两名牵着马的宪政卫队士兵,穿着黑色的战袍,威风凛凛。

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竟然没有开门,而是跑向了厨房,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我编纂好的宪政时期历史(未删节),按到了士兵的手上。

我和他说了我的名字,叫他带着这本书跑,回到滕格图斯将军的麾下,把这本书交给滕格图斯将军本人。

我又把他的剑抽出来递还给他。

卓拉女士被持续的敲门声惊动了,从楼上挪了下来,边尖声叫着我的名字,边走向了门口,为两位士兵开了门。

我赶紧打开了后门,让那位南军士兵趁着雾气逃走了。

而那两位宪政卫队的士兵的确是冲我来的。

他们以与敌军将领有密切来往为由逮捕了我,在卓拉女士的注视下将我栓到马上,押送进了王都。

在通往监狱的路上,我看到了父亲那所被查封了的酒馆,上面写着“河狸的尾巴”的木头招牌也已经被粗暴地摘下,被人劈成两半,歪斜地被横在地上。

一切的萧瑟都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人们因为缺乏食物与煤炭、木柴而变得刻薄和敏感,他们围在街头烤火,盯着我窃窃私语。

成队的士兵怀揣着武器行进而过,我看到他们的鼻子都被冻得通红——他们还穿着秋天的战袍,甚至不是棉服。

我不知道我短暂历史学者生涯中的唯一作品能否幸存,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被交到正确之人的手上,更不知道她能否不像我一样夭折,能否流传于世。

而这些,我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