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難道說總騎士長……不不不,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聊吧,我們先走啦,祝二位相處愉快~”

古蒂芙會意地眨了眨眼,不由分說拉走了弗特曼斯。羅薩躬身致意后同樣離開了辦公室,最後只剩下紅龍小姐與總騎士長大人獨處一室,相互之間無語凝噎。

自古蒂芙留下那句奇怪的話后,房間里的氣氛顯得有一些古怪。埃斯泰克眼神冷峻地盯着玫莉珂,彷彿異端審判庭上宣讀罪名的大檢察官,抿了抿唇將要開口——

“事先聲明,雖然我燒了你的藏書室,但我不是故意的,誰讓那個傢伙那麼難纏……而且我來的時候藏書室已經被拆掉一半了,所以不是我起的頭。”

雙頰微紅的玫莉珂環抱雙臂,別開臉裝作欣賞掛在壁爐上的刀劍,細長龍尾在身後不安地搖擺。

埃斯泰克臉上浮現起意外的表情,那是第一次聽聞壞消息后的自然流露,好像沒有預料到玫莉珂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不不,不是這件事情……不過藏書室被毀了我也是才聽說,別擔心,我不會怪你,只要你們平安無事就行。”

對方的話語讓玫莉珂的臉色更加紅潤,她突然感覺先招供的自己是個舉世無雙的笨蛋。大概是與時之大法師共處時光中養成的條件反射,讓她在做錯事後下意識地率先認錯了。

“咳咳,總之先別管其他事情,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弗特曼斯清了清嗓子,以示接下來的話語非常重要,“是有關時之大法師的事情。在那之後我繼續尋找了一些史料,然後發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留意的細節。”

“是什麼?!”

玫莉珂飛奔到辦公桌前,雙手撐桌俯低身姿,像是窺見神跡的狂信者。只要是那傢伙的消息,不管是什麼她都照單全收。

稍頓片刻,被本能擊敗的理智重新回歸,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昨天埃斯泰克告知了自己有關時之大法師的記錄,時隔一天時間就發現了新的,該說是對自己的事情特別上心,還是之前根本就沒有透露全部呢……

“是在輝鱗城找到的線索。”彷彿看穿了玫莉珂的疑惑,埃斯泰克馬上解釋,“有一些沒在斯凱瑞塔存放的史料,我趁巡查的時候抽空去翻閱了一下,找到了一些可能對你有幫助的信息。”

“快說!”玫莉珂身後的尾巴因強烈好奇而左右搖擺。

“凱爾歷451年,在斯凱瑞塔發生了『第二次龍息夷壤』。在依特諾教廷國全境慶祝主神降臨的祝聖節期間,紅龍女皇緹爾蒂絲第二次進攻恆冰戰線。原本以為第一次龍息夷壤中已被擊退的紅龍大軍捲土重來。戰況急轉直下,我們不得不向至高塔求援。”

“451年……”玫莉珂低聲重複。

451年,那是自己陷入沉睡的年份,是時之大法師離開自己奔赴人類國度的年份。

陰鬱慢慢佔據了她的心神,純血種的熾血再度翻騰,沉寂已久的憤怒與哀傷一同湧上來,而沒有察覺異樣的埃斯泰克仍在繼續敘述。

“時之大法師是至高塔水晶席的一員,他用大規模的時魔法封凍了整座戰場,將所有龍類封禁在凝固的時間之中,以一己之力逆轉了戰局。我的先祖率領騎士團跟隨時之大法師四處破襲,最終他們找到了帶領龍群的紅龍女王緹爾蒂絲。時之大法師使用時魔法封住了自己與紅龍女王,他們一起在魔法中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所以,是來自斯凱瑞塔的召喚,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時之大法師,還讓他至今下落不明。

意識到這一點后,斯凱瑞塔的土地不再親切,埃斯泰克的面容在玫莉珂眼中變得可憎。他的所作所為只是在用偽善的面具遮掩斯凱瑞塔的過去,將自己視為恩人恐怕也只是出於一點微不足道的愧疚而做出的妥協,才不是出於什麼對她的感激。

“所以……你們還是不清楚時之大法師去哪裡了。謝謝了,真是毫無用處的情報。”玫莉珂克制着自己的憤怒。

“冷靜一點,那一戰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緹爾蒂絲目前仍舊是紅龍族的女王,而時之大法師卻蹤跡全無。但時之大法師有操控時間的能力,如果他沒有在那場戰爭中死去,他很可能還活着,也許被軟禁在隕日之巢的某個地方。”

“……”

“如果情況順利,偵察隊可以再往隕日之巢內部深入一些,我們會儘可能把你送到更深的地方,也會給你準備補給。”

“真是多此一舉,其他人只是累贅而已,我自己一個人就能辦到。”玫莉珂環抱雙臂。

遲鈍如埃斯泰克也發覺了玫莉珂話語中的異樣。他坐正了身體前傾上身,努力擺出誠摯的姿態,希望能夠藉此安撫不安的紅龍小姐。

“我明白你的心情,玫莉珂小姐。時之大法師對你有很深重的意義,對我們斯凱瑞塔家族同樣如此。我不想做出令斯凱瑞塔蒙羞的事情,也請求你給予斯凱瑞塔更多的信賴,恩人。”

“不要用那個詞稱呼我了。你們的恩人只是時之大法師,你們只是在遵照先祖的意志做事,為此才不得不暫時遷就我。誰知道你們不是想再度把我囚禁,像之前那些人類對我做的那樣?”

“不,無關時之大法師,我對玫莉珂小姐懷抱相同的感激之情。我相信玫莉珂小姐和那些只知戰鬥的龍不同,我們之間可以通過溝通解決事端,而不是兵戈相向……”

埃斯泰克沒能把話說完,玫莉珂箭步上前,雙手重重拍在辦公桌上,厚重的木板裂開細微的底紋。她那猩紅雙目中燃起熾燃的魂素,怒火讓她不去刻意控制血脈的力量。

“……給我一個信任你們的理由。”

埃斯泰克微微抿唇,眼底浮現一點難以捉摸的憂傷。

“恐怕我沒辦法給你找出理由。但我信任你,玫莉珂小姐。”

“……”

再與埃斯泰克對視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玫莉珂起身退開一步,對面前的傢伙感到失望。埃斯泰克交握雙手,再度變回那位風度翩翩從不流露感情的總騎士長。

“您今天已經累了吧。我就不再佔用您的時間了,請好好休息。”

-

“哎呀呀,心情很不好嘛。一臉被欺負了的表情,這可不該是純血種該有的神情。”當玫莉珂重回冬寂苑的住所,恩杜用慣常的調侃音調打了招呼。

話音未落,一把餐刀徑直飛向恩杜的面頰,他不慌不忙抬起正在翻閱的厚重典籍,餐刀扎在厚重的封皮上卡住,刀身明晃晃地搖擺。

是的,玫莉珂的心情相當不好。即使穿越飄雪的街道也無法冷卻她的慍怒,她不斷回想起與埃斯泰克的談話,每一次回想都令她的怒氣值蹭蹭上漲。

恩杜倒是無比悠閑,把插在封皮的餐刀拔下放回桌面,順便從衣袖下面掏出了銀酒壺。

“我聽說你漂亮地解決了斯凱瑞塔的困境,那麼想必魔導對龍科的第三份許可也輕鬆解決了吧?”

“在助手為跟她沒關係的人戰鬥,幫助斯凱瑞塔的時候,身為總騎士長摯友的某人卻一點忙也沒幫,果然至高塔的法師都是些冷酷無情的傢伙。”

“也許有人在別人看不到的黑暗裡默默做着努力,但是因為無人見證,所以只能被不知情的人當做沒有付出的卑劣之人呢。”

“那好啊,說說你除了坐在這裡喝茶還幹了些什麼。”玫莉珂環抱雙臂,為這傢伙的臉皮厚度感到幻滅。

“我可沒說那個默默努力的傢伙是我。我確實沒去幫忙,當時我在做別的很重要的事情,不在斯凱瑞塔。”

恩杜大言不慚地翹着雙腿,仰頭灌了一口銀酒壺,再毫無風度地用法袍抹了抹嘴。

“回來的時候聽說先靈遺骸堂的消息,正準備過去幫忙,卻聽說魔導對龍科科長帶着對龍科兩個超高能力新人突破了永寂教徒的防禦,和獵殺魔女部隊一起消滅了所有教徒的英勇故事。據說獵殺魔女的修女長在戰後還親自去冒險者行會與科長道謝呢,好像還和其中一位混龍種少女舉止親昵。”

……總有一天,我要把那幫添油加醋的傢伙全部燒成灰。

伊琺琳腳步輕巧地從側門步入,將銀托盤上的菜品一份一份置於桌面。用精緻瓷盤盛放的澆上醬汁的雪狐肉排,一碟暖身的蔬菜濃湯,配上一小杯餐酒,甜點則是奶油卷心。

“玫莉珂小姐,請用。”

玫莉珂不客氣地落座,再一次無視了餐具,抓起肉排整塊塞進嘴裡,撐得腮幫鼓鼓囊囊像是金魚。不知是誰說過吃東西有助於緩解情緒,總之這一招對玫莉珂而言還算不錯。當你忙着用牙齒切碎食物再將它們咽下肚子,你就不會再有心思管其他破事了。

躺在椅背上長出一口氣,一點虛幻的飽腹感猶如強心劑般填充了她的腸胃與腦海,讓她暫時不去想那些折磨自己的想法。

“暌違千年就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對一頭龍而言,會不會有什麼感傷的情緒?”恩杜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傳來,玫莉珂微微皺眉。

“我又沒和那群同胞一起生活過,也不認識任何人,你說我會不會感傷。”

“也就是說,你一點也不在乎其他同胞,在你眼裡無論是人類還是龍類都無關緊要,找到時之大法師,這才是你獨一無二的目標。”

“……你這傢伙。”

要不是看在打不過這傢伙的份上,這傢伙早就被變成焦炭一百遍了。

“小心,盲目的信仰猶如黑夜中飄忽的燭火,虛妄的溫暖下隱藏着危機的暗潮。當它熄滅之時,被忽視的危險就會如狂潮般將信徒吞沒——這是我對我助手一點小小的忠告。”

“別用那種神棍的語氣說話!太噁心了!”

“真是令人心碎,這都是過來人的經驗吶。”

伊琺琳在恩杜面前放上一盤蛋撻,恩杜放下書籍揉了揉太陽穴,臉色倒是無比平靜。

“玫莉珂——”小小的人形伴隨一陣眩光現身,飛撲過來抱住玫莉珂的犄角,然後被心情不好的玫莉珂當做飛鏢抓住甩了出去。

“嗚嗚嗚,居然有這麼絕情的主人!烏莉覺得人生黯淡無光惹……”

喧靈在空中打了個旋,張開翅膀重新穩住重心。她飛到玫莉珂身邊四處張望,故意把翅膀撲棱得很大聲,然後再度被玫莉珂揮手扇飛。

“滾,現在別來煩我,自己去玩兒去,我沒空照顧小孩子。”

“烏莉才不是小孩子!烏莉的年齡比玫莉珂還要大!”烏莉閃爍至玫莉珂身邊打着圈飛翔,“倒是玫莉珂才像小孩子一樣任性,心思全都寫在臉上,完全不像是尊貴的純血種嘛!”

“信不信我把你的翅膀一根一根拔了?”

“可以哦,反正烏莉是元靈,就算拔了要不了多久也會長出來的。”

“……”不知為何已經不感到生氣,大概是被氣到麻木了。

“咦,玫莉珂已經回來了嗎?”

脫下沾滿雪霰的防風外袍,上面的積雪很快被恆溫魔法融化。艾莉婭走進餐廳,結果因為突如其來的溫差變化連打了幾個噴嚏。伊法琳趕忙迎上去,以無比專業的手法迅速收走了她的外衣。

玫莉珂向門廊方向望了半天,某位冒險者卻始終沒有現身,她不免有些詫異。

“弗特曼斯沒有跟你一起?”

“嗯,他說有事情要做,所以就讓我先回來了。”

艾莉婭在自己的座位落座,滿眼放光地盯着手托裝滿食物的托盤走來的伊琺琳,左右手已經舉起了刀叉。

“好像是去了先靈遺骸堂那邊,也許是想再察看一下現場吧。”

-

弗特曼斯抬頭仰望,在那蒼灰如鉛的天空盡頭,恆冰戰線魔導屏障的幽藍光澤照亮了半邊天空。一旦雪勢稍微止息,斯凱瑞塔的天空就會沾染猶如水晶般深沉的色澤。

一枚雪滴入他的眼眶,一絲冰涼的觸感在眼中蔓延。他閉了閉眼回過神來,目光落到不遠處搗鼓鐵門的古蒂芙。她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鐵門上的掛鎖,抖落門欄上的積雪,步入這片被雪掩埋的地方。

先靈遺骸堂的背面有一片寬闊的空地,被用於埋葬死於斯凱瑞塔的無名者。戰場上如果發現既沒有熟人也沒有兵牌的屍體,為圖方便就統統將他們葬到這裡。雖然平時幾乎沒有什麼人造訪,但總騎士長大人仍舊相當重視這個地方,派遣專人每天清掃。有時一些沒事的冒險者也會過來幫忙,以此祭奠那些消逝在風雪中的靈魂。

但在五年前的事件之後,斯凱瑞塔經歷了異端審判庭的審查,陷入一段動蕩的時日。總騎士長大人命人將墓園封鎖起來,不再允許他人隨意探視。在這連雜草也不會生長的地方,被忽視的墓碑只能被白雪所埋葬。即使現在有兩個擅闖者已經闖進墓園,也沒有任何人出來制止。

兩人搖搖晃晃穿越齊膝深的積雪,穿越四周無人照看的墓碑。墓碑群並不整齊,不僅數列橫列不嚴格對齊,甚至連墓碑也是使用順手的材料,大多大小不一。距離這裡的最後一次維護肯定有一段時日,因為所有的墓碑碑沿都堆積着數指厚的積雪,稜角因為風霜侵蝕而遍布缺口。

最後,弗特曼斯與古蒂芙抵達了墓園深處,一處遠離其他墓碑的角落。

一塊殘破的石碑豎在角落,積雪在碑沿上積了幾指厚的一層,一如墓園中的其他人一樣被東境埋葬。弗特曼斯伸手拂去石碑表面的薄冰,露出多年前親手篆刻的字符。

『依溫妮』

既沒有家族名也沒有親屬,只有一個單獨的名字。

在腦海中默默念出這個名字,一點模糊的印象從記憶中浮現。但關於她的面容,卻不可避免地無法真切回想了。

弗特曼斯與古蒂芙動手簡單清理了一下墓碑,拂去碑沿上方的積雪,鏟掉四周礙事的雪堆,為墓碑附近清出一塊能夠站立的空地。古蒂芙將一束白色的鳶尾花放在墓碑前面,用力拍了弗特曼斯的肩膀,隨後轉身離開。

冷風貫穿無人的墓園,弗特曼斯在她的墓碑前坐下,盯着那行被風霜蝕刻而變得難辨的字跡,慢慢地將思想放空。他的視線本身並無意義,他的思想並不在那行冰冷的文字上,而是飛越鉛灰層疊的雲層,抵達了某個更深遠的地方。

在斯凱瑞塔,死亡並不罕見。弗特曼斯很早就準備好赴死,他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但他從來沒有為他人的離去做好準備。比起魂歸星海,承載逝者的記憶或許更加令人痛苦。對於從未準備好面對離別的人而言,時間的沖刷也無法讓傷口完全結痂。

他人的逝去帶來的並不只是悲痛,還有無可挽回的悔恨。本已形成習慣的事物突然變得突兀,本該出現在身邊的人有一天沒有現身,此後每一次面對與她共同度過的景象,都會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昔日共處的時光,每一次感到歡樂感到安心的某個猝不及防的剎那,都會想到若是她在身邊的無限可能性。

今非昔比的落差才是無聲的殺手,能令最鐵石心腸的人心碎。逝去之所以令人悲傷,因為它指代了永遠無法挽回的事情。那份不完美因為某人的離開而永遠駐留,成為對生者永恆的折磨。

弗特曼斯伸手撫摸墓碑,冰冷粗糲的觸感透過手套傳來。指尖拂過的地方恢復了石碑原本的色彩,但很快重新被雪覆蓋。印象中的斯凱瑞塔似乎從沒有晴天,尤其是在萬物凋零的歿月季節,連綿暴雪會像永無止境般飄揚。

這座墓碑下面沒有依溫妮,在那次失敗的行動之後,她被永遠留在了隕日之巢的凍土。從隕日之巢逃回斯凱瑞塔,弗特曼斯只帶回來了她的魔導銃,作為她的象徵下葬。在這之後發生了一系列事件,來自聖都的監察官抵達斯凱瑞塔,以調查偵查行動為借口,實際卻是在東境固化信仰清除異己。在斯凱瑞塔那段動蕩的時日中,弗特曼斯並沒有被視作英雄,反而以臨陣脫逃的罪行受到懷疑,受到監察官們循環無休的調查。

此後不久,身心都受到巨大打擊的自己對斯凱瑞塔的失望到達了頂點,所以他帶着自己的裝備離開了斯凱瑞塔,轉眼就過去了五年。

雖然她的名字已經被人們所遺忘,但她的氣息仍然在這座冰冷的堡壘中存續。時隔多年重回斯凱瑞塔,依次走過一切有她身影的地方,將當時的情感一點不剩地回想起來,再將它們銘刻心中永不忘卻,這是弗特曼斯正在進行的追憶之旅。

失去摯愛的悲愴將會長伴任何歷經離別的人,普世之下無人可免。若是無法從中脫身,不如坦率地將其接納,背負逝者的重量繼續前行。

他已經行遍整座斯凱瑞塔,走過所有存在依溫妮記憶的地方。尚未踏足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最後一處。在恆冰戰線的另一邊,侵襲東境的寒流源頭,依溫妮生命在那裡消逝。無論在那裡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他都必須再度前往那裡,為這個故事劃上句號。

“雪不會停了。我很快去找你。”弗特曼斯輕輕撫摸碑上的蝕刻,用只有他和她聽得見的聲音說。

-

陰雲塔,總騎士長辦公室。

深夜的陰雲塔不復白日的繁忙。處理完各式報告與日常事務的文職已經回去休息,大部分設施人去樓空,陰雲塔變得如它的名字一般陰鬱。

堆積如山的各式文件終於處理完畢,埃斯泰克長出一口氣,躺倒在座椅靠背。坐在他身邊的艾諾爾一面將一沓資料收攏,一面打了個很不淑女的哈欠。她的臉色疲憊而松垮,倦怠的雙眼不再明亮,好像隨時都會睡着。

“抱歉,又讓你陪我這麼晚。”

埃斯泰克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想要替艾諾爾整理她微亂的鬢髮,後者冷漠地別開臉避開了他的觸碰。

“嗯,我先去休息了,哥哥。提醒你一句,要是再像上次那樣睡在辦公室里,以後你就一個人審閱這些文件吧。晚安。”

“晚安。”

目送艾諾爾的魔導輪椅緩緩飄出辦公室,埃斯泰克閉上雙眼,短暫地休憩一陣。等到意識稍許清醒,他從座椅上起身走到壁爐面前。所有的魔導燈具都被熄滅,壁爐的暖光有限地照亮房間的一角,無鞘之劍與誓約之盾於展示架上散發黯淡的光澤。

他盯着這一對祖先留下的遺物,隨後向它們伸出手。

暗金色的光軌從他的指尖牽向那兩把武器,在與它們接觸時爆發出呼吸般漲落的光輝。黯淡的光澤緩慢增長,直到取代壁爐成為房間里最大的光源,讓整座房間籠罩在淡金色的光芒之下。

埃斯泰克向前一步,伸出的手掌碰觸到不可視的實體,隨後用力將其推開。一瞬間仿若漩渦般的吸力令他的靈魂為之戰慄,耀眼的光幕仿若被捲入漩渦一般凝聚成純白的一點,隨後瞬間暴漲擴散,化作一整片光影交疊的空間。

當光與暗的交鋒趨於平穩,陰雲塔的大理石牆壁不知所蹤,埃斯泰克置身於一處陰暗的空間。

四周被無法看穿的黑暗所遮蓋,那是不存在任何事物的純粹漆黑,只能讓所有注視它的人體會到無盡的空虛與恐懼。黑暗是這個空間的絕對主宰,而它差了一線而沒能遮擋整個空間的唯一原因,在於埃斯泰克面前漂浮的菱形白色水晶。它是這片區域中的唯一光源,從它核心深處綻放出的聖白光輝在黑暗中撐開了一片寧靜之地。

黑暗之中紛紛揚揚亮起銀白色的光點,儘管與黑暗相比它們如此微弱,但這些光並沒有被四周的黑暗所吞噬。身披鎧甲的高大人影在白光交織的線條中現身,將水晶與埃斯泰克圍在中間。陰森而不可捉摸的細語從四面八方迴響,這些巨神般的人影低頭俯視被圍在中間的青年,他們的神態隱沒在飄忽的光暈中。

『年輕的騎士,汝所來為何事?』

幽深的迴響在埃斯泰克耳邊響起,肅穆的嗓音直抵靈魂。

埃斯泰克半跪下來低垂頭顱,面對將巨劍拄於身前的詢問者。

“我來借用斯凱瑞塔家族代代相傳的力量。”

『汝索取力量所為何事?』

一陣難捱的靜寂之後,拄劍巨神不動神色地發問。

“為了平定龍族的威脅,我要深入龍族的領地,為此需要藉助家族的力量。”埃斯泰克說。

巨錘重重砸地,在這虛幻的空間中激起一陣漣漪。拄錘巨神頭盔上的眼孔亮起幽藍熒光,古奧森嚴的聲音在空間中回蕩。

『汝非我族類,然則殫精竭慮力戮惡龍,其心可鑒。然汝之所欲所求,撲朔迷離,吾輩疑之。』

埃斯泰克默默咬牙,將頭顱低得更深。

“我已為斯凱瑞塔家族奉獻一切,請不要一次次懷疑我的忠誠。”

『不,年輕的騎士,吾等並非有意責備。汝近日的所作所為,確實令吾等心生疑慮。』

『是的,汝與吾等死敵相處的距離十分危險。汝乃斯凱瑞塔家主,而她是隕日之巢尚未覺醒的女王。』

巨神們的言語如雷鳴般響徹這處寂靜的空間,埃斯泰克抬頭直視面前的拄劍巨神,露出不解的表情。

“她是斯凱瑞塔的恩人,我在履行家族的訓誡。”

拄劍巨神以劍尖點地,振蕩的魂素令整片空間盪起漣漪。

『汝為了她向吾等打聽千年之前的事情,如今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僭越。即使她是吾等家族的貴人,汝對她的態度依然令人生疑。要小心,尊敬與奉承之間的邊界並不明晰。』

“……是我的錯,我會反省。”

『一千年了,吾輩的家族曾煊赫一時,剎那間卻衰頹至此,被遺忘於歷史的塵埃。無人見證吾輩的忠誠,主神也未曾降下垂憐,徒留吾輩於風霜之中枯萎,家族已如風中殘燭岌岌可危。』

每一位巨神都垂下頭顱,沉默地攥緊手中武器,為家族受詛咒的命運而哀嘆。昔日強盛的家族僅剩下舊日的一抹陰魂,任何曾親歷過輝煌時光的人都無法不感到遺憾。

“我為斯凱瑞塔而生,我願為家族獻出一切,這是我成為斯凱瑞塔家主的誓言,我將之踐行至今。”埃斯泰克說。

『汝是斯凱瑞塔殘存的唯一騎士,汝的所行所為無愧騎士之名,乃他人之楷模。吾輩願將家族的賜福施與汝,願汝能夠以家族之名妥善使用,令家族的榮光再度振興。』

“是,我將為家族帶來榮譽。”

話語的尾音如湖心漣漪般消散,巨神的虛影也隨之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不見,埃斯泰克起身走到水晶之下,閉上雙眼伸出手掌。歷代先輩的魂素透過水晶傳遞到他的體內,提醒着他身為斯凱瑞塔家主的職責。

等到埃斯泰克再度回神,壁爐中的火焰劈啪作響。他重新回到了陰雲塔的辦公室。

他對着無人的辦公室嘆了口氣,將自己放倒在椅背上閉目。

“一切……為了斯凱瑞塔。”他低聲呢喃道。

永寂教團的襲擊事件告一段落。根據調查員收集的報告,此次事件中先靈遺骸堂損失了大量的神職人員。永寂教徒殺死了其中的一些,用魔法控制了其中一些,最後在開啟永寂傳送門時獻祭了許多神官的性命。與之相對的,永寂教徒三十人盡數死亡,其中包括名叫里克爾的永寂教團高層『黯影代行者』。永寂教徒滲透入斯凱瑞塔的原因仍在調查,東境的許多家族已宣稱願意為斯凱瑞塔提供人手與資金,以供斯凱瑞塔迅速從襲擊中恢復。

滯留於斯凱瑞塔的異端審判官同樣參與了調查活動,滲入斯凱瑞塔各處監視着斯凱瑞塔的局勢,連酒館中的酒鬼也學會了管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被請到審判庭喝茶。

在斯凱瑞塔的暗處,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儘管遭受了永寂教徒的襲擊,『彼岸凜冬』計劃也未曾受到阻礙。補給從輝鱗城源源不斷地送入斯凱瑞塔,其中的一部分被秘密抽調出來,用於偵察隊的後勤補給中。為了避免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僅有少數必要的人員清楚『彼岸凜冬』行動的存在。

彼時沒有人能夠預料,這次行動將為安寧的東境,乃至全古特凱爾點燃紛爭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