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斯凯瑞塔恒冰区,先灵遗骸堂。

除了用于朝觐的主厅,遗骸堂内同样布置了供人休憩的侧厅。仿照大教堂的装修风格,彩色玻璃沿左侧墙面整齐排列,表面隐约泛着冰晶的质感。璀璨的魔素水晶吊灯悬于钟顶式结构的穹顶之下,其精湛的制作工艺出自至高塔工匠之手,折射出沾染整座侧厅的温暖色泽。

神官打扮的侍应生引导艾莉娅入席,为她端上一杯洋溢甜蜜气息的果茶。杯中插着用以装饰的仪式小剑,其上装饰的价值已然超出了其中盛放的饮品。出生孤儿院的艾莉娅从未经历过此等阵仗,将发颤的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

“因为这里适合洽谈,所以就冒昧请您来这里了。您可以放松下来,这里没人怀有恶意。”

诺尔希斯塔的家主,那位名叫埃博伦特的男人,此刻坐在她对面,一边搅拌杯中的果茶,一边向她投来专注的眼神。

“抱歉,我果然还是有点紧张……”艾莉娅笑了一声,试图缓解紧张的情绪。脸皮薄是她自小以来的性格,以前光是面对兰吉特就已经稍感僵硬,他的父亲更是圣都举足轻重的公爵,无论如何也无法以平常心对待。

而且,埃博伦特一定相当重视这次谈话,因为艾莉娅注意到他屏退了随从。

“贵族身份不是用来压迫他人的工具,这是诺尔希斯塔家族的每个人都严格恪守的家规。不用在意我的身份,就当做是朋友之间的相谈吧,请别感到压力。”

“好的,我努力……”

话是这么说,面对一个比自己年长的长辈,想要平心静气果然还是好难……

“那个……您将我叫到这里,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艾莉娅决定让对话进行下去。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这一次我来到斯凯瑞塔,是为了料理兰吉特的事情。不过也不止于此,同样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心,您应该也察觉到了。”

埃博伦特抿唇,显然这个话题对他而言不算轻松。

“兰吉特是我们诺尔希斯塔家的次子。我与我夫人,对他怀有相当高的期望。长子亚莱萨加入了教皇厅,成为一名荣耀的至高之剑,以剑为誓捍卫教皇。而我们希望兰吉特能够成为家族的继承人,他是个很有天赋的领导者,一定能够继续延续家族的荣光。”

艾莉娅低头凝视面前的杯子,杯中果茶荡开一丝涟漪,映出她模糊难辨的表情。

“兰吉特是个很好的人……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

“不用,孩子。只要看到你平安无事,兰吉特就会很高兴吧。想到他难得高兴的模样,我也能稍微得到一丝慰藉。”

话题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埃博伦特叹息一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茶。喝完之后也没有将手指松开,仿佛想从温热的饮品中获取一点温度。

“一直以来我都将兰吉特视为我的继承者,以家族的名义对他严格要求。他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来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满。现在回忆起来,我大概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父亲吧。”

“即使如此,您对兰吉特的爱也是真实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这一点我相信是绝对不容辩驳的。”

“谢谢。居然受了后辈的安慰,我也真是不成熟。身为一家之主,不能自乱阵脚啊。”埃博伦特自嘲地笑笑,“发生了那样的不幸事件,对我们的家族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损失。我从圣都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告慰自己,不要再被悲伤的情绪萦绕。现在与您在这里稍作休憩,心情也稍微变得明朗一些了。”

“那个……虽然非常失礼,但您可以透露一下兰吉特的消息么?我真的很想了解他的情况,无论什么都可以!”

“调查队已经找到学生们了,连同兰吉特一起。至少……至少可以将他送回故乡安葬。”像是为了平复情绪,埃博伦特啜饮一口果茶,“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受到妥善的安置,主神一定会接纳他的灵魂。”

“嗯,像他那样好的人,一定会被主神热烈欢迎!”

艾莉娅绽开了毫无芥蒂的笑容,那是充满祝福意味的表情,连埃博伦特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然而——

“艾莉娅小姐。”埃博伦特的声音低沉下去。

“嗯?请说。”

对方的眼神中浮现起复杂的情感,艾莉娅无法从中读出除了悲伤以外的情绪,但她可以察觉到,那股情感十分庞大,汇聚了对方全部的心力。作为唯一的听众,自己也必须认真对待。

“看您的样子,您应该还不知情。在兰吉特生前,准确地说是在他参加毕业实训之前,我曾与他有过一场长谈,是关于兰吉特之后的伴侣。”

仿佛是想要将杯子捏碎般的力道,指尖皮肤因为用力而发白。

“在那次谈话中,兰吉特告诉……非常坚定地告诉我,他对于神学院中的某位女生抱有好感。”

“为了维护诺尔希斯塔家族的地位,我为他物色了许多伴侣,都是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他对于那些贵族女士并无兴趣,礼貌地拒绝了所有人。”

“他说,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对象,是他希望能够共度一生的人。他会找一个时间,鼓起勇气去向她说明,他会恳求她的青睐,倾听她的话语,最后向她献上他的真心。”

“那一晚我与他谈了很久。他言辞得体,意志坚定,即使被斥责也绝不妥协。既不像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不像是对长辈的叛逆……他只是提前明白了一生的追求,并希望能够将之紧握。”

“虽然现在再说这些话也仅是徒增悲伤而已……但是我不能让我儿子的心意湮灭于时间,这样对于他来说就太残酷了。作为父亲,希望兰吉特能够容忍我的僭越。我不希望他未能传达到的事情,永远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所不顾一切、全力追寻的人……”

些微哽咽的话语在最后一顿,艾莉娅的心跳也随之停顿。

“那个人就是您,艾莉娅小姐。”

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温度,思绪如风暴漫卷,重新回到那一晚冰谷之上的杀戮场。身体被重力俘获向深谷坠落,那个青年距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的嘴角绽放出苦涩的笑容,未能出口的话语也消散在风雪中。

一切都直坠谷底,茫茫的霜白覆盖了视野与脑海。

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被水雾遮盖。难以克制的悲伤从心中翻涌而上,令艾莉娅止不住地浑身发颤。

她用颤抖的双手摘下那枚破损的白狮徽章,紧紧握在手心。然而,即使有所留恋,上面也已不再残留任何温度。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泪水满溢在艾莉娅紫色的眼瞳中。

“真的是……真的是……很令人悲伤的事情……”

“……”

两个失去挚爱的人同时陷入沉默,心中翻涌着相似但截然不同的悲伤。

杯中果茶稍许失温,艾莉娅拭去眼泪,抬头对埃博伦特微笑。

“让您看笑话啦……您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告知我这件事的吧,真的很感激。”

埃博伦特脸色凝重地点头。稍顿片刻,等艾莉娅稍微缓过神,埃博伦特不安地交织起手指,但脸上却挂上了神似兰吉特的坚定表情。

“另外,还有一件事。虽然很冒昧,但我必须提议。”

“我从监察官那边了解到了您的身世。您的童年在圣都孤儿院度过,后来因为展现出了魔法方面的天赋,被神学院选中而获得了入学的机会。那并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您却坚强地跨越了一切。”

“……”艾莉娅默默咬紧嘴唇。正如对方所说,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请原谅,我并没有看轻或者冒犯您的意思,您的姓氏珀尔泊斯诺曾是个古老的家族,然而却在时间的长河中被人遗忘。到了现在,仅有很少家族还记得珀尔泊斯诺的事情。”

埃博伦特看向艾莉娅的头发,它们如同紫色的绸缎般披在她的肩头。

“传说珀尔泊斯诺家族在过去曾是个辉煌的家族,但不知为何衰弱了。家族的女性有着紫色的头发与瞳孔,生来就拥有强大的魔力,也因此家族中的长女常被依特诺教廷遴选为圣女。亲眼看到您之后,我想传说有时也是真实的。您并不是生来就是孤儿,不应该再回到孤儿院了。”

“抱歉,我好像从没有听说过自己祖上是贵族一类的事情……”艾莉娅有些难堪。

“确实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消息,但请相信它的真实性。我有一个冒昧的提议,希望您能够接受。”

埃博伦特垂下视线,调整最合适的语气。

“我希望,能够收您为义女。”

“诶?”艾莉娅瞪大双眼。

“关于这个提议,诺尔希斯塔家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欢迎您;相关的手续一类的也已经置办好了,只需要盖章签字即可。”

“等一下……太突然了,我有点不太明白。”

“说得正式一些,家族愿意接纳你成为诺尔希斯塔家族的一员。我们会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你,你不用有压力。不用再像过去孤儿院里那样担忧温饱,诺尔希斯塔家族会不遗余力地培养你,你可以加入教皇厅,成为一名高阶修女。在诺尔希斯塔家族的羽翼下,你将拥有崭新的未来。”

艾莉娅垂下视线,陷入了沉默之中。在她对面的埃博伦特放松了体态,啜饮一口果茶,藉此给予艾莉娅一些缓冲的时间。

“这个提议事关重大,所以您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过两天再给我答复也可以。我会在斯凯瑞塔再滞留几天。”

出乎埃博伦特预料,艾莉娅轻轻摇头。

“……您是为了祭奠兰吉特,才想要这么做的吧。很抱歉,请容许我拒绝。”

“我很满足于自己现在的生活。如果以这种理由被冠以‘诺尔希斯塔’的姓氏,获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感觉就像是借助兰吉特的牺牲攀上高位一样,会让我感到不安。我不能这么做,这是对兰吉特的亵渎。”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确希望藉此抚慰兰吉特的灵魂,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兰吉特知道了,他应该也会为你高兴。”

“……不仅仅是兰吉特。”

艾莉娅轻轻摇头,将白狮挂坠放到桌上推到桌面中央。破损的挂坠在光线下散发隐约的光泽,犹如黯淡的晨星。

“在龙族攻过来的时候,兰吉特将他的挂坠交予了我。它有保护魔法的效果,多亏了它我才幸存下来。”

“对我来说,这个挂坠包含着兰吉特的心意。在他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有理解,但在与您相谈之后,我已经体会到了。”

艾莉娅将手掌覆在胸前,垂下眼眸。

“无关身份与地位,只为了遵循自己的心情,守护他人的这份决意,我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继承下来。然后,将它传递给更多的人。或许是我自不量力的想法,但为了兰吉特,我也要将它贯彻下去!”

“因此,请容许我拒绝您的提议。无论是兰吉特,抑或是其他所有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的同学们,我都不忍心亵渎。”

埃博伦特微微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点头。

“从与您的交谈中,我稍微体会到了兰吉特的心情。您的美丽不输贵族少女,然而您的存在更是令人感到安心。或许这才是他着迷于您的真正原因吧。”

“但是,我仍然希望以家族的名义为您做些什么。至少让我为您写封介绍信,推荐您至圣都教堂……”

咚!

沉重的撞击声骤然炸响,在侧厅中清脆地回荡。在场的两人都受到了惊吓,看向大殿侧面那扇雕纹木门。它可疑地来回战栗,像是遭受了沉重的外力打击,但随即又归于沉寂。

“怎么回事?”埃博伦特扭头,抬高音量,“我说过不要打扰我们吧,鲁塔尔?”

楠木门把缓缓转动,两人的目光被其牵引,落向半张的门缝。门扉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人影随大开的门扉噗通倒入侧厅,鲜血从他考究的礼服下渗溢,染污了门前艳丽花纹的地毯。

“鲁塔尔,是这个人的名字么?很遗憾,他挡到我们的道了。”

半开的门扉被蛮力破开,身穿黑色铠甲的士兵涌入侧厅,将艾莉娅与埃博伦特包围,当着他们的面给手中的十字弩上弦。在他们之后,高大的男人一面擦拭染血的奇异曲刀,一面踏过鲁塔尔的尸体,来到埃博伦特身边。

男人同样身着漆黑的铠甲,款式比他的同伴更加华丽,从头到脚都受到了良好的保护,表情也藏在头盔的金属覆面后面。艾莉娅可以感知到铠甲表面攀附着奇特的魂素流动,他的战甲似乎经过某种强化附魔。

“初次见面,我是里克尔,乃是黯影代行者的一员,听命于窥渊议会,效忠于永寂之主。”

男人摘下头盔夹在臂间,露出一张年轻英俊宛若贵族,但却苍白消沉堪比亡魂的面庞。这面庞一般只属于偏执成性或纵欲过度的人。若不是他那干枯如同芒草的银发垂下一缕,遮掉一半猩红色的深陷眼窝之中的眼眸,他的面目还能更可憎一些。

他毫无敬意地对埃博伦特欠身致意,顺势让出一些空间,以便艾莉娅与埃博伦特可以看清侧门边那具尚在抽搐的躯体。

“你看,我与我的兄弟们已经占据了这座伪信的教堂,消灭了所有不自量力的反抗者。这地方可没有那么安全,为了避免更多的流血事件,我想请您跟我换个地方。”

“你有什么目的?”

里克尔忽略了埃博伦特的责问,将目光移向一旁紧张发抖的艾莉娅,唇角挤出一抹玩味的微笑。

“哎呀呀,这边这一位好像不在宾客名单上……”

那本该是恋人般温柔的笑容,出现在这一场合却只能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被温柔微笑着的里克尔注视着的艾莉娅下意识地垂下目光,试图避开视线接触。

埃博伦特依然维持着大贵族的尊严,从座位上起身挡在里克尔与艾莉娅之间。

“主神在上,永寂教徒为何会出现在斯凯瑞塔?”

“大概是因为斯凯瑞塔不过徒有盛名吧?”里克尔重新戴上头盔,活动脖颈以便佩戴稳固,“闲话就不多说了,再过不久,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你的伪神。”

“诸位,请护送埃博伦特大人到大殿。至于那位小姑娘……”

“她是我的客人,不要伤害她,我会服从你的命令。”埃博伦特抢在他前面低吼。

转身离去的里克尔顿住脚步,以短促的嗤笑作为回应。

“很好,令人崇敬的贵族精神。那么两位,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