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方谢谢和白狐冒雨游荡在城市街头。

夜晚是鬼的主场,也不知星日马一溜烟跑去了哪里。再加上雨水大幅削弱了白狐的嗅觉,两个人没一阵就达成共识,认为再找下去相当于大海捞针。又找一阵后,白狐声称他已经饿得无法呼吸了,只有二十五碗拉面才能拯救他濒临报废的鼻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方谢谢立刻也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两个人临时改变目的,决定去吃拉面。

距离面食店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葱花与鸡汤味,门帘间漏出的灯光在雨夜中显得分外温馨。两个人兴奋地跑过去,方谢谢一抬脚正要踹门,整个人忽然一愣。

“怎么了?”白狐不满地问。

方谢谢面露苦恼之色,“不知怎么说……有种只要踹门就会被骂惨的预感。”

“你哪次不被骂惨?快踹开让孤吃面。”

“但是……”

话音未落,推门忽然“哗”一声开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出现在两人面前。

“你们到底进不进来?”星日马手扶门框,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

被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盯住,别说方谢谢,连白狐都惊呆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白痴似的问:“你一直在这?”

星日马瞥他一眼,“要不是为了早饭,谁会下这么大的雨还出门?”

“我还以为……”方谢谢也呆若木鸡,“大叔是想起了伤心事,所以出门散心。”

“这倒确实是你的水平。”

说完这句,星日马转身坐回吧台边,拎起筷子继续吃蟹黄小笼包,整个人周围的气氛都很放松,完全就是专心享受食物的样子。方谢谢和白狐对望一眼,发现对方就和自己一样头晕脑胀,一点也不在状况中。

店里灯光昏暗,香气阵阵,店主人在灶台边忙活,细密、利落的刀切声呼应着布帘外的雨声。一切就和平日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方谢谢的心境。

今天的他,有了比吃面更迫切的事。

他望着星日马悠闲吃包子的背影,腹部一阵的痉挛。为了克制紧张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豁出去地说出了充塞胸臆的言语。

“大叔,我希望由你来做我的引路人!”

星日马的筷子悬在了半空。

店主人切葱花的刀声也停了。店内店外非常安静,雨水持续冲刷着屋瓦与石板,淅淅沥沥。

方谢谢见星日马不说话,生怕他要拒绝,不由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声音也提高了些。

“我不怕什么十四星君。我会把你的本事全部学到,变强来保护大家的!”

他说完这句后,连白狐都很紧张地盯着星日马,鬼却仍握着筷子一语不发。

店主人又开始切葱了。细密的刀声中,星日马忽然抬头问:“这小子平时都吃什么?”

店主人头也不回地答道:“鸡丝馄饨,三碗。”

星日马点点头,“那就麻烦你做三碗鸡丝馄饨,记在我帐上。”

店主人答应一声,利落地将切好的葱花拨到一边。方谢谢既困惑又着急,忍不住张开嘴——还啥都没来得及问,星日马就像预料到似的打断了他:“先吃饭,吃完再说。”

既然星日马都这么说了,方谢谢只好忍住满心疑问,乖乖坐下来等着馄饨上桌。白狐抿着嘴,在“换个地方吃饭,躲开诡异气氛”和“看门狗必须忠心耿耿,时刻追随主人”之间纠结片刻,终于还是磨蹭过来,坐在方谢谢旁边,小声拜托店主人:“孤要二十五碗豚骨拉面。”

面对骤增的工作量,店主人二话不说开始准备。没多久,第一碗馄饨就摆在了方谢谢面前。

尽管几小时前吃过7-11的便当,但面对新鲜出锅的馄饨,方谢谢还是胃口大开,连烦恼的事情都暂时丢去了一边。

“我开动了!”这么说着,他端起勺子低头开吃,很快一碗馄饨就见了底,紧接着第二碗也消失在了无底洞似的胃里。终于,最后一碗馄饨上桌了。方谢谢一鼓作气地舀起一满勺鸡汤,正要送进嘴里,旁边忽然传来了椅子拖过地面的声音。

星日马站起来,用豆浆碗压住结账的钱,居然就这样起身走了。

方谢谢立刻回头,还是晚了一步。推门开着,鬼的气息却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明晚九点,天鹤路81号,一个人来。”

方谢谢望着随风飘扬的蓝色布帘,不明就里。片刻,他扭头问白狐:“所以,大叔到底是答应了没有?”

白狐埋头在面碗里,敷衍地耸了耸肩。

结果,当晚剩下的时间里,星日马再没有露面。

方谢谢和白狐吃饱饱后,就哈欠连天地回到了那栋花园荒废、门锁生锈的房子里。就算是方谢谢也意识到,商霜的人——实际上是笑君子的人——此刻很可能正在“守序善良”附近等着他去自投罗网,那里暂时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那些人会不会对茶楼不利……阿修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也被卷进来……

“谢谢。”白狐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方谢谢一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廊中转身。白狐就站在门扇前,那双浸没于黑暗中的绿眼睛像真正的宝石一样,闪烁着异于人类的幽静光芒。

他望着青梅竹马的友人,说:“看紧‘守序善良’的门是孤的工作,无需由你来发愁。”

这句话出乎方谢谢的预料。他张了张嘴,却未能发出声音。

白狐进一步提醒:“你是‘守序善良’的老板吧?那就顾好老板该顾的事。”

老板……方谢谢不由将这个词默念了一遍。

——什么才是茶楼老板该顾的事?

想到这个问题,第一时间浮上脑海的,便是“公道、友情与情报”。

【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出于对我的信任而聚集在茶楼中。大家萍水相逢,却在茶楼这唯一的交点上成为朋友,还能够交换对彼此有利的信息……】

不久之前,他正是如此亲口说的。他打小的梦想就是开一家那样的茶楼。

而实现那一切的起点就是——【对我的信任】。

想到这里,刚刚还搅成一团的思路陡然清晰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咧开嘴,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收起笑容,郑重地对白狐说:“那,白白,‘守序善良’的安全就拜托你了。如果有人打它或阿修的主意,就把危险因素统统排除。”

得到期待中的郑重拜托,白狐却没有立即作出回应。相反,他垂下眼睑,碧绿的眸子淹没在了白发的阴影中。

方谢谢见他这样,不由奇怪,偏过头想去看清楚他的脸。就在这时,白狐突兀地开口了。

“……谢谢。”

“干嘛?”

“不是在叫你,是另外那个‘谢谢’。谢谢你。”

方谢谢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为什么突然……”

“——还有爷爷。”

门外,雨点敲击着台阶和杂草丛生的庭园,遥远的地方闷雷滚动。白狐无意识地抓紧了袖口,肩膀也在发僵。这一幕落在方谢谢眼里,他终于明白了白狐在回来的路上莫名沉默的原因,忽然毛遂自荐的原因,此刻开口道谢的原因。

星日马晚上提到的事,恐怕也触动了他记忆中的阴影。

意识到这件事让方谢谢稍感无措,手下意识地就搔到了后脑勺上。“……那件事不用在意啦,我没有介意,爷爷也是。”

白狐抬起头,却没有看方谢谢,而是凝望着墙边的塑料白鹤芋盆栽,默然片刻后,忽然一笑,点点头说:“好。”

“什么好?”

“孤答应你,不再介意了。”

“真的吗?”方谢谢怀疑地问。

“至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白狐收回视线,看定方谢谢的脸,正色说:“你的吩咐,孤也收到了。孤会保护你的茶楼,这是孤赌上一切的承诺。”

说罢,他露出了很淡的微笑。那笑容浸着门廊中的暗色调,显得孤傲而冷酷。

看到这个笑容,原本还有些担心的方谢谢渐渐放下了心。他从前也见过白狐露出那样的微笑,那是不再迷茫的坚韧神情。这样的白狐不会认输,无论面对的是强敌、命运还是记忆中的伤口。

所以,他也点点头,咧开了笑容。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免得吵醒慎元。白狐进厨房检查了一番冰箱里的存粮,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再回头,竟看见方谢谢已经倒在地毯上睡着了。

他搔搔头,叹口气,俯身将茶楼老板拎起来,随便找间卧室丢在床上。然后,他关上门走出卧室,将这栋陌生的房子从里到外巡视了一遍。在耳朵与鼻子的辅助下,他逐一检查了门窗(与其他能容人通过的出入口)、衣柜(与其他或许藏着窃贼的空间)和煤气罐(与其他易燃易爆品)。确认一切正常后,他终于放松肩膀,在厨房窗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两道闪电晃过夜空。投在瓷砖墙上的影子前一秒还是挺拔的人形,下一道电光闪过,便成了耳朵尖耸、毛发蓬松的小狗。

小狗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轻盈地一跃,跃上沙发,叼住毯子的一个角,为慎元盖好。最后,它跳下地,在沙发下蜷成一团,闭上眼睛。

窗外雨声连绵。它在软绵绵的睡意中徜徉,再度回想起了一直存在于心中的诺言。

——赌上孤的领土、子民与权柄,你的家在何处,孤的爪牙便守护着何处。

——对孤而言,若还有什么比你所珍视之物更重要,那便只有……

风吹得雨点敲上窗玻璃,模糊而富有节奏的“叮咚”声,掩住了梦的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