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中午,星日馬也沒出現。
雨暫時停了,灰濛濛的光線透過隨風飄揚的窗帘照入室內,裹挾着水汽與青草香氣的寒冷微風吹進現代風裝潢的客廳。
“天鶴路81號……”方謝謝嚷嚷着,抱着腦袋滿地亂滾,“大叔今晚會在那裡等我嗎……說起來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慎元咬着早上剛買回來的吐司,將筆記本電腦隔着桌子推過來,屏幕上顯示着Google地圖。“這是天鶴路周圍。”他含糊不清地解說,又在鍵盤上按了幾下,地圖上的某一塊逐漸放大,“這是81號。”
方謝謝和白狐都湊過來看。看了半天,白狐歪着腦袋說:“好像是一塊荒地。”
慎元點點頭,指一指自己的嘴角,“白狐先生,你這裡還沾着牛奶。”
說完,他暫時將吐司拿在手裡,望回筆電,進一步說明道:“天鶴路81號原本是小區公園,現在已經荒置了。公園旁邊那兩棟樓分別是79號和83號,都是沒人住的空屋。其實,大半條天鶴路目前都是空置的待拆遷狀態。市政府決定將那片區域改建成大型商都,遷出計劃從半年前就開始了,目前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說著,他相繼打開另外兩張網頁,一張是政府網站上的通告,另一張是關於拆遷補償的新聞報道。
另外兩人的目光隨着慎元的操作而在屏幕上移來移去,最後都停在新聞頁面上,屏幕的光映着他們圓瞪的眼睛。見這反應,慎元不安地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發現了混沌的蹤跡?”
“倒是沒有……”白狐遲疑着,忽然想起慎元的提醒,趕緊抽張紙拭掉嘴角的奶漬。方謝謝兩眼閃亮地望着慎元,欽佩地說:“阿元,原來你這麼會查東西!”
慎元鬆了口氣,撕下一條麵包邊塞進嘴裡,咕噥:“沒啦,就是用Google而已。”
“考慮得很周全的感覺,不愧是名校的高材生。”
“呃,學校里厲害的人很多……”
“而且,”白狐不知從哪個角落拖出慎元的背包,不問自取地從裡面拎出一本新書(封面上寫着書名:One Billion Customers : Lessons of Doing Business in India),湊近研究,“好像在看很艱深的外文書。孤確實不太了解人類學生的層次,但這樣似乎太超出了……謝謝,你怎麼看?”
方謝謝接過那本硬皮的磚頭書,舉高,皺眉盯住封面,不太有把握地說:“不知道啊。感覺是英文,但又和街上常見的那種英文不太一樣……”
慎元撲過來,一把搶走書,沒好氣地說:“當然不一樣,因為你拿反了!”
“喔,所以真是英文嗎?好厲害!”
“關於今天晚上——”慎元紅着臉把書丟回背包,提高嗓門,強行將話題拉回來,“鬼先生讓你去天鶴路見他對吧?還有說別的嗎?”
方謝謝望天,回憶,“有說讓我一個人去。對了,阿元你還不知道大叔的名字吧?”說著,他就將星日馬的實名告訴了慎元。話音剛落,慎元的下巴就掉了下來,目光的焦點隨着思緒越飄越遠,好像又掉回了那個半徑和銀河系差不多的腦洞,看得方謝謝十分納悶。
過了一會,慎元聲稱他還有很多東西想查,抱着電腦就躲進了書房。在白狐的催促下,方謝謝給房東阿修打了電話,用“男人最重要的東西”擔保絕不會不付房租就跑路,懇求房東不要立刻就把茶樓里的傢具賣掉抵債。然後,他無所事事地倒在地毯上滾來滾去,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晚上九點,方謝謝按照約定,一個人來到了天鶴路。
就像慎元說的,這條街從頭到尾都處於拆遷前的荒置狀態。路上空無一人,凹凸不平的路面到處都是積雨和水漬。街道兩邊,大片建築沉默在寂夜中,連昔日的地鐵出站口都暫時封閉了。臨街的房子要不就門窗緊鎖,要不就空蕩蕩地大敞着。高處的招牌搖搖欲墜,霉爛的牆根下野草從生。冷風卷過長街,髒兮兮的破報紙、廣告單隨風飄搖。重重疊疊的陰影深處,不時傳出可疑的“窸窣”聲。
明明幾公裡外就是熱鬧的夜市,這裡卻猶如鬼街一般。不夜城下的陰影,或許比人們想象的更為龐大。
——這裡……就是81號了吧?
方謝謝在一座長滿雜草的石拱門前停下。他依稀記得慎元給他看的81號街景圖上就有這座拱門。為了進一步確認,他踩着為雨水濡濕的草莖走到門跟前,拂開纏繞門柱的爬藤植物。斑駁的合金門牌號露出在草莖間隙,上面的數字確實是81。
走進公園,風景迥然一變。
外面的街道雖然沒人,但成片的房屋確切地令人感受到了人的痕迹。公園裡卻是荒草凄凄,陰風陣陣。昔日人為修剪漂亮的灌木和樹叢早就瘋脫了形,卵石鋪就的小徑完全為野草所掩沒。放眼望去,一重重的黑影在夜幕前搖曳,給人的感覺就是只要待在這裡就分分鐘會見鬼。
不過,方謝謝本來就是過來見鬼的,所以也沒有太被嚇到。他找了個勉強還立着的垃圾桶坐下,等星日馬現身。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吹過身畔,他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個……好像有點不對勁的東西。
他立刻扭頭去看,卻只看到一片黑,啥怪東西都沒有。他有點失望地垂下肩膀。
——眼花了嗎?像鳥那麼大的蜜蜂剛從旁邊飛過去什麼的,果然不太可能啊。
還沒想完,尖細的“嗡嗡”聲直撲他的後頸。千鈞一髮之際,他整個人往前一撲,摔進草叢。同時,什麼東西化作一陣“嗡嗡”叫的風,貼着他的後腦勺撲進了黑暗。
方謝謝顧不上摔疼的手肘,撐起上半身朝前眺望,只見一道黑影飛進樹叢,不見了蹤跡。黑影看上去像鳥,振翅的樣子卻又與鳥迥異,怎麼看都只能是……
“那是欽原。”低沉嗓音響起在他身後,“還沒修成人形的低級小鬼,外形像蜂,蟄獸獸死,蟄樹樹枯。自從這片公園荒廢后,它們就陸續搬了過來。”
“大叔!”
方謝謝眼睛一亮,麻利地爬起來,轉過身。消失將近二十四小時的星日馬就站在他面前。
鬼仍披着那件舊袍子,華榴傘背在身後,就連看方謝謝的眼神都和昨天一樣,審視中帶着一絲挑剔。
但,今天的他和昨天有了一點不同。
“咦,你的眼睛——”方謝謝立刻就發現了。
星日馬的眼睛轉成了非常接近人類的黑白分明的樣子。儘管他黑色的瞳仁中隱隱流轉着異常的赤色光芒,但若不細看,基本可以毫無PS痕迹地混入人類當中。
星日馬點點頭,再睜眼時,赤色的鬼之眼重新出現。他沒有解釋自己特意偽裝眼睛的原因,只是看着方謝謝,似笑非笑地說:“你還真的來了。我本來還想,你要是白天冷靜了一點,晚上主動爽約,我們就都樂得清閑。”
方謝謝有點被冒犯地說:“跟人約好的事我才不會跑路呢。”剛說完,忽又想到一事,不快的表情立馬被期待所取代,“既然大叔你叫我過來,應該是同意做我的引路人了對不對?”
這話問出來,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被嫌棄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星日馬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很乾脆地說:“沒錯。”
不等方謝謝高興,他緊跟着說:“不過,有一個算不得條件的條件。”
“什麼?”不管什麼條件先高興一下再說!
星日馬移轉視線,熾白的瞳仁中央,映出了方謝謝躍躍欲試的臉。
他就這樣盯着年輕的夜刃,一字字說出了自己的要求:“你要為我打倒笑君子。”
“沒問題!”方謝謝一秒答應,還大幅度點頭。
“……”
第一次,星日馬對着這個姓方的小子,有了一種啞口無言的感覺。他想問“你知道笑君子長什麼樣嗎”,可一種忽然湧起、難以言喻的感情堵在喉頭,令他說不出話,只能冷笑一聲,移開了視線。
片刻,他淡淡地繼續說:“說這‘算不得條件’是因為,你若不能把笑君子揍回老巢,他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到時我同不同意當你的引路者都無所謂了。畢竟,”他勾起唇角,露出了嘲諷人似的微笑,“現在的我,可完全不是十四星君的對手。”
“但是昨晚對住商霜和范無救時,大叔的實力明明碾壓他們啊。”方謝謝提出疑問。
星日馬笑了笑,坦率地說:“那是在逞強。”
“欸?”
“商霜是笑君子的愛將,若非得了笑君子的指令,不會貿然對我出手,可她昨晚卻明確命令范無救截擊我。對此,我的推測是:笑君子認定我在血荊棘中待了十年,已經連商霜與范無救都可以打敗我了——很遺憾,這幾乎就是事實。我雖裝出力量猶在的樣子擊退了他們,但那就是我此刻的極限。”
方謝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想起了昨晚星日馬忽然摔倒、滾下樓梯的樣子。
“昨晚一役會讓笑君子有所忌憚,為我們爭取一些時間。可他早晚會心生疑竇,進而意識到我恐怕只是在虛張聲勢。那時,唯一有可能與他一戰的人……”
“就是我嗎?”方謝謝整雙眼睛都在閃亮光。
星日馬又噎了一下。接着,他搖搖頭,想着“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太情願地承認:“沒錯。但,說你‘或許能與笑君子一戰’,並非沒有原因。”
“當然,我很強的。”
“不是這方面的原因。”星日馬打斷方謝謝的妄想,“如果我沒有看走眼得太嚴重,則以戰力論,你身邊那位白髮少年並不遜色於你。若我們的敵人是十四星君中的其他人,在準備時間如此之短的情況下,或許他比你更適合出戰……”
“確實!”方謝謝自豪地點頭認同,“白白超厲害的,有他看住我茶樓的大門,絕對家宅平安……”
看他好像還有繼續說下去的趨勢,星日馬當機立斷地將話題扯回正確的軌道:“但,笑君子和其他人不同,只有你才有一絲勝算。”
方謝謝一愣,“為什麼?”
“理由容后再說。儘管笑君子短時間內不會出現,但我們仍面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你覺得是什麼?”
“唔……我們不知道他在哪?”
“知道他在哪的話,你打算現在就去遞上戰書嗎?”星日馬用那雙可怕的鬼眼瞪他一眼,接着直白地說出實情:“不,實際上,最大的問題是你太弱了。笑君子把自己從頭到腳綁在柱子上也能打贏你。”
“啊?不可能!”
罔顧方謝謝的抗議,星日馬冷靜地續道:“你與混沌的戰鬥我稍微看了兩眼,你妄圖踢開‘烏啼蔽月鏢’的動作我也看到了。你習慣用腳背、腿和膝關節進攻,這一點上倒確實與我很合拍。客觀地說,你的踢技不算差。雖然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可這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能指望你在對上笑君子時就提升一個檔次。但我也注意到,在另外一件事上,你下過的功夫幾乎是零。若短時間內專攻這一點,你實際的戰鬥力或許能有大幅提升……”
方謝謝的呼吸不知不覺加快了,心情混雜着興奮與抗拒。
暗紫紅色的夜幕下,濃雲低垂。
“是什麼?”他聽見自己緊張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