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谢谢饿着肚子,沿着走廊前进,顺路观察了一下这栋惨遭废弃的建筑。

也许是因为建筑保存完好的关系,地上没太多灰尘,一些边边角角却仍难逃蛛网的侵袭。蜘蛛们的旧居像大团的灰絮一样悬挂在天花板边缘和门把手上,门扇有些紧闭,有些虚掩,有些大肆敞开。他信手推开几扇门看了一下,里面基本都空荡荡的。

经过一条目测是死路的岔道后,方谢谢来到了发亮的地砖前。和他之前的猜测一样,地上的光果然是从一扇窗户漏进来的。窗户上的防盗网看着非常结实,灰蒙蒙的窗玻璃外矗立着一排单调的厂房。他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还是赶紧找到白白吧。这个地方挺不错,下回吃饱了再来好好探索一下。

就这样,他想着“等下吃啥”,不无悠闲地往前走。

想着蟹黄小笼包时,他穿行在黑漆漆的长廊里,左顾右盼。

想着葱油拌面时,他远远地看见了又一块发亮的地砖。

想着鲜肉生煎包时,他经过另一条岔道,从第二扇窗户前晃荡过去,窗外的厂房一成不变。

他沉浸在对美食的想象中,步履渐渐轻快起来,不知不觉就走了十几分钟。

人却还在走廊里。

“路还真长……”他疑惑地咕哝着,搔搔后脑勺。十米开外又有窗户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往外眺望。

“咦?”错愕的呼声漏出喉咙。窗外,成排的厂房一栋挨一栋,其间参差穿插着钢结构的悬梯和通道,大概是供工人检修设备用的。

很正常的景象。问题是,方谢谢看来看去,都觉得这副画面和之前那扇窗户外的风景没啥区别……

一座工厂居然需要这么多厂房,想必当年是了不起的大企业。

方谢谢暗赞着工厂的宏伟,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明显,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一开始挺直的脊背渐渐弯曲,肩膀也垮了下来。走廊里很闷,一丝风也没有,给人的感觉就是离出口还有十万八千里。

“还有多远啊……”白白估计早就跑出去了吧?

深夜探索废旧工厂很有趣,可被迫在一条长得没边的走廊里跋涉就完全是苦役了,再加上两旁的景色一直没什么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岔道总是死路,窗外的景色永远是同一副模样,每扇门看上去都差不多……方谢谢简直怀疑,当初建筑师画设计图时,是不是偷懒只画了开头一点,然后把这一块复制粘贴了无数次。

问题就在,“无数次”到底是多少次啊?

百无聊赖之下,他开始数窗户。

一扇,两扇……走廊仍在延伸……五扇,六扇……黑暗没有尽头……七扇……呜,好想吃蟹壳黄……

心思又飘到了食物上。

他把这三个月来在天都市吃过的每样东西都从头到尾,从品相到香气再到滋味,细细想了一遍。

衣领快被口水浸湿了,走廊仍然延伸不断。

静默地,延伸在黑暗中。

啪,嗒。方谢谢停下了脚步。能想的食物,他都想完了。

足音消失后,整条走廊骤然浸没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少年的眼睛淹没在额发中。窗外透进的暗蓝光线浮在他侧脸上,阴影沿着骨骼和肌肉的线条起伏。他紧抿的唇线暗示着不可小觑的情绪堆积。

忽然。

“咕……噜……”

响亮的声响透过他的肚皮,悠远传响。

他揉着肚子掉头,走向刚经过不久的岔道。

——真的饿死在这里就糟了,还是看看有没离开的捷径吧……那条岔道远看虽然是死路一条,但走近些说不定会发现奇迹……

他拐进了岔道。

没走两步,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岔道里的景象和外面那条走廊几乎没区别,同样主要由霉烂的空气、久遭废弃的蛛网和一个个空无一物的房间构成。唯一的差异在于,这条走廊的尽头一目了然,就是十米开外那堵墙。

同样的岔道,方谢谢在过去的半小时里见过无数条了。

他不死心地走到墙壁前。没错,毫无疑问是一整堵墙,上面没有什么和墙面一样颜色的门。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怀着“来都来了,多看两眼好了”的想法,他顺脚一拐,打算逛进旁边的房间——

脚步陡然一滞。

不同于走廊里其余敞开的门扇,眼前这扇门,紧闭着。

异常的事态一瞬间唤醒了他的记忆。他都快忘了,他之所以会走到这,很大原因就是在厂房里追踪着一串很新的脚印,发现了一扇虚掩的门。

有人先于他到了这里。

恐惧混杂兴奋,化作一阵战栗爬上脊背。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慢慢推开门——

短促的啜泣传入耳中。

“……?!”

方谢谢大为诧异。他能想到好几个理由,解释一个人干嘛要大半夜地待在废弃工厂里,可不管哪个理由下都不需要出现哭声。所以现在的情况到底是……

转念间,门扇安静地张开。

空荡荡的屋子里四处散落着陈年的纸片。窗户同样封着防盗网,微弱的光透进室内。屋角,一团黑影蜷缩着,微微颤抖。方谢谢合乎情理地判断,那就是啜泣声的源头。

既然会哭,显然就是个人了。方谢谢一般不会打扰哭得正起劲的人,可很显然,现在情况特殊——他快饿死了。

“晚上好啊。”他尽量用明快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

话才刚开了个头,墙角的人猛然抬头,反应之剧烈,吓得方谢谢后退一步,声音都吓萎了,“……出口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个人不说话,甚至也不动,就死死盯着方谢谢,仿佛想光凭眼睛把他切开来,再分析一番组成他的元素。

这番盯视持续了大概有一分钟之久。

趁着这个机会,方谢谢也打量了一下对方。

那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年——真是出人意料。不像是深夜会钻进废弃工厂的类型。

少年额头浑圆,脸颊丰满而苍白,软而色浅的头发垂在耳朵下面,发梢和肩膀一起微微地颤抖。浅褐色的雀斑沿着他的两侧颧骨像蝶翼一样蔓开。两只眼睛很大,稍微弥补了眼距宽的缺陷。眼里浸透了泪水,显得惊惶无措。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脆弱易碎的气氛里。

看见方谢谢的那一秒,他的脸“刷”地变白,身体都缩小了一圈,眼角偷偷地往方谢谢脚下瞄,似乎想看那里有没有影子。

方谢谢不知道对方在干啥,不由困惑地盯回去。他发现,少年穿着学生制服,制服的样式看着颇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是哪所学校的了,只模糊记得是天都市一所很好的高中……欸,到底是哪一所来着?

正回忆时,少年似乎确认了他的人类身份,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喔喔,说话了!方谢谢大为振奋,起劲地点头,应答:“是啊是啊,我都在外面走了半个多小时了,那走廊还真……”

“长”字还没说出口,少年沮丧地摇摇头,肩膀塌了下去。

“没有出口。”他声音虚弱,语气却很坚定,“我全都找过了。”

“哇,你已经转完一圈了?好强。”

少年茫然地望着他,半晌,低声说:“实不相瞒……我已经转了几十圈。”

这次,不等方谢谢开口,他就径自说了下去:“每一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出口;每一扇窗户都试过了,防盗网根本打不开。蒙着眼睛往前走也试过了……”他手里确实攥着一条制服领带,“小说里不是常有那种,人眼被幻术蒙蔽,结果在同一个地方鬼打墙的情节吗?我就姑且一试……结果,还是一样!”他的嗓门因激动而渐渐扬高,“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不管走多少回,都一样!”

沉寂。

四只眼睛隔着黑暗静静对视。少年眼里满是惊惧,方谢谢脸上却全是迷惑。

片刻,他好奇地问:“什么‘都一样’?”

少年肩膀一僵,慢慢抬起头,狐疑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方谢谢——着重打量了头部,好像想看看那里有没有长包。

然后,他慢慢地问:“你刚才说,你已经在外面走了半个多小时?”

点头。

“半个多小时里……一直在走,没有停过?”

点头,点头。

“你在此前的生活经验中,见识过走半小时都出不去的走廊吗?”

摇头,“我刚才还在想这里真大……”

“外面有扇窗户,窗外的风景一直是一个样,你注意到了吗?”

点头点头点头,“这么大规模的工厂我这辈子真是头一次……”

“没有冒犯的意思: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你的头部遭受过任何重击吗?”

颇为迟疑的摇头。

“那真是……让人困惑,我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沉默再度降临。少年似乎又被吓坏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挂着泪痕,用一种像在打商量的迟疑语气,颤声说:“至今都没发现,我们被困在了一条……无限循环的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