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大厦耸立在夜空下。

大厦身形细长,直耸入云,天蓝色的灯光像水一样流动在建筑表面,楼顶刺出两座又细又高的塔楼。无论从城市的哪个角落抬头,都可以看到它犹如巨型水果叉一样的身姿。

叉子楼周围,数不尽的高楼错杂林立,它们的身影相互重叠,连成一大片钢筋森林,森林中游蹿着光怪陆离的灯光。

大型荧幕上的动态广告,高楼顶端的射灯,变幻不休的霓虹图案,随着警笛呼啸来去的警灯、消防灯,射入高空的烟花,演唱会里的荧光棒……再加上无穷无尽的路灯和车灯,共同汇聚成一片光之海,将夜空映成了肮脏的灰紫红。

这就是天都市,新兴的大型不夜城。

这里的繁华没有止息。

夜夜通明的光之海洋,分明宣告着这个时代唯一的真理——

人类已经征服了黑夜。

光的海洋中,此刻,正有一片微小的光静止在一座横跨长蛇大道的立交桥上。这片光属于一台暗蓝色手机的荧幕,荧幕中央显示着当前时间:20:40。

方谢谢瞟一眼时间,颇为苦恼地把脑袋贴在了桥栏杆上。

“白白……”他无精打采地叫唤,“还是有点在意啊。你说,我那天早上碰到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脚边白影一闪,一条小白狗轻捷地跳上栏杆。小狗长得酷似狐狸,耳朵尖尖,鼻头湿润,一身白毛纯净无暇,惹得许多路过的女孩子尖叫不已。

小狗伸出尾巴,在方谢谢的手机上快速而准确地连按十几下,一行文字飞快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是什么人都跟你没关系,暂时。】

“我跟你说啊,那可是个非常阴森的人——”

【再交不出店租的话,阿修的脸色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阴森”。】

“过几天再担心阿修的脸色也不晚嘛。再说,我今天也贴了很多广告,肯定很快就能找到超~厉害的茶楼掌柜,帮我日进斗金。”

【很好,那我们去吃夜宵吧?】

“好主意!刚好我饿了。”

方谢谢一秒振作精神,站起来将手机塞回口袋,从后方大型广告荧幕上射出的光淡淡地勾勒出了他的剪影。

少年很年轻,也很瘦,却并不给人孱弱之感,泛着光的轮廓精干而洗练。他穿一件宽松的衬衫,外面套着黑色的连帽背心,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方,小臂上薄而柔韧的肌肉在逆光中显得分外明晰。

一头既硬又密的黑发垂在肩膀上方,发尾乱糟糟的,显示出不拘一格的个性。与头发相反,他的面部线条很柔和,让人愿意和他亲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小狗的眼睛一样湿润、清澈、闪闪发亮,似乎随时都准备为新鲜事物而惊叹,随时都可以迸射出无限活力。

正是凭着这股活力和冲劲,他在三个月前离开家人,一个人来到天都市,实现了从小的梦想——开一家茶楼。没想到,生意难做,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茶楼每天的盈利都是——负。

没错,就是每天都在亏钱的意思。

房东阿修——一个天天窝在家里的漫……准漫画家——眼看方谢谢就快交不出店租了,终于看不下去,委婉地表达了“你根本不是经商这块料”的意思,并建议他去找一个能干的经理——也就是掌柜,帮忙打理生意。

方谢谢听从了他的建议。过去的半个月里,他每天都抽时间写些征才广告上街张贴,可不知为何总是没人上门。这点小事并没有打击到他。怀着“很快就会有厉害人才上门”的奇妙乐观,他天天都过得很愉快,每晚的夜宵更是必不可少的人生乐事。

一人一狗走在遍布口香糖痕迹的天桥上,通过车水马龙的八车道大街。车灯汇聚成的河流在桥下汹涌地流动,与街道两旁变幻无常的灯海相互辉映。

忽然,一声刺耳的哨响惊动了方谢谢的神经。他一惊转头,视线在人流中逡巡,好半天才发现有个巡警站在桥下,手指这边,不客气地喊叫:“对对,就是你。这里是市中心,你的狗怎么不拴狗链?”

什么链?方谢谢茫然地张了张嘴。

他没听清不代表别人也没听清。一听“狗链”两个字,小白狗立即呲开嘴,露出了两排尖牙和腥红的牙肉,喉咙中迸出阵阵低吼。

紧接着,它伏低身体,一蹬后足,朝着巡警直窜出去。

巡警反射性地躲闪,可惜慢了一步。小狗“嗖”地扫过长长的天桥阶梯,在台阶边缘一按爪,飞跃而起,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在巡警脸上。那可怜人惨叫一声,踉跄着后仰跌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白白!”方谢谢的叫声险些噎在嗓子里。小狗从巡警身上跳下来,掉头就跑向方谢谢,又从他身边奔过,速度快得像一枚白色弹头,路上行人纷纷惊叫着躲避。

方谢谢心中暗叫糟糕,一抬头,果然看到巡警已经爬了起来,对着小狗逃跑的方向怒目而视。

下一秒,他愤怒的视线一转,转到了方谢谢脸上。

霎时,方谢谢仿佛看到巡警身周燃起了实体化的怒火。没有半秒迟疑,他跳起来掉头就跑!

“站住!你!那个带狗的!马上站住!”巡警边追边喊,好像这话真能发挥作用似的。

方谢谢越跑越快,一口气冲下天桥,移动视线寻找小白狗,触目所及却都是花花绿绿的灯光,哪里都不见小狗的影子。他不禁叹了口气,稍微侧目——

“哇啊!”惊叫迸出喉咙。巡警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快,离他只剩三、四米而已,他几乎都能看到那冒火的牙龈了。他不敢再耽搁,脚一蹬地就开始狂奔。

才跑两步,余光瞥见一抹白影闪过对面街道。他立刻改变方向,跳下马路,险些被一辆双层巴士碾成肉饼,刺耳的鸣笛声炸得每个人都惊呆了。巡警被迫停在路边,吹响哨子,大喊:“回来!不要命了?快回来!”

方谢谢根本置若罔闻。或者,使用更准确的说法:他听到巡警的喊声了,也确实后悔为啥一时冲动跳进车海了。可惜,他一不小心冲得有点快,现在就算想回头,难度也没比横穿马路更低……

……唔,算了!

一时间,只见一道人影在车流缝隙中左右腾挪,又跳又蹦,至少五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沿途制造了一大堆混乱。鸣笛声此起彼伏,少年的身影却灵活地闪过一切障碍,没两下就翻过马路中央的护栏,将混乱带到另一边车道,然后追逐着飞窜的白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方谢谢追着小狗连续跑过好几个街区,闹市的喧嚣扰攘逐渐落在身后,四周越来越安静。前方荒草凄凄,依稀可见建筑群的轮廓。似乎是一片废弃的厂房。

“白白?”

他呼唤着小狗的名字,渐渐步入夜幕下的旧厂区。

广阔的废墟横陈眼前,砂质地面上四处堆积着久遭废弃的建筑材料。大小不一的铁钉、螺丝丢得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扎伤人的脚掌,霉烂的木头凹槽里依稀可见下午那场雨的痕迹。

方谢谢从两根生锈的钢筋上跨过去,游目四顾,寻找跑丢的小狗。周围特别安静,他的鞋底磨蹭着沙地,发出“喀拉拉”的细响。五分钟前,他还能隐约听到市区的车声,可到了这里,声音似乎被吸进了一个阴冷、漆黑的洞穴中。

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了那种阴冷气氛的源头。

广场彼端,废弃的工厂如同巨大凶兽的尸骸,横踞于暗紫红色的夜空前方。昔日的烟囱、悬梯和水塔在夜色中模糊成一大片黑糊糊、奇形怪状的剪影,过于阴沉的存在感甚至能吸走流经此处的光线——方谢谢一不小心就产生了这样的妄想。

直觉告诉他,小狗不会跑去那里。

前进的动力一旦消失,脚步立即跟着停下。他怀着最后一丝怀疑,朝工厂下方最黑的一块地方眺望,片刻,提高嗓门又喊一声:“白白,你在吗?”

没有任何回音。他的叫声在废墟中回响。他不愿轻易放弃,上前几步,朝着不同的方向又喊一声,然后垂下双臂静静等待。从远处传来的昏暗光线浮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是方圆百米内唯一有生机的存在物。

此刻,倒映在这双眼睛里的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唉。”方谢谢叹一口气,右脚往后一移,打算离开了。

就在这时,一抹银白色的影子掠过他的余光。

“白白!”方谢谢飞一样地转身,却只捕捉到银影窜进厂房前的残痕。

这一瞬,他确实感到了一丝困惑,不明白一向与他心灵相通的小狗为什么如此自行其是。然而,困惑没能阻止他行动。他拔腿冲向厂房。最黑的那块地方在他眼前越放越大,最后变成一扇歪斜的铁门,矗立在他面前。

铁门锈迹斑斑,门锁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一根铁链通过两个破洞胡乱缠住大门,缠得不太严,门扇间露出一条缝隙,虽无法容人通过,小狗要窜进去却绰绰有余。

方谢谢扫视一圈周围,窗户都封着防盗铁闸。厂房背面或许有别的入口,但比起绕来绕去搜寻墙上的破洞或脆弱的窗户,另外一个选项明显更加简单。

方谢谢稍稍后退,四十五度斜对住铁门,重心移到左腿,右腿上抬,屈起,上半身随之倾斜些许。要以这个姿势维持平衡很难,可他的身体却非常稳定,晃都不晃一下。

蓦地,静止的身体里爆出了巨力。

右腿像弹簧一样迅疾地伸展,脚掌携着从腿到腰再到肩——每一块肌肉的力量,每一根韧带的速度,重重踹在了铁门上!

巨响惊天动地,尘埃、铁锈从门框上“哗啦啦”地洒落,缭绕不绝的回音中,很明显地夹着一声门轴扭曲的“喀嚓”响动。门扇歪得更厉害了,门缝张大了些许,个头小的孩子或许能钻进去。

“好嘞!”方谢谢受到鼓舞,脚下不停,“轰轰轰”又是三脚踹过去,每次都精确地踹在同一个位置。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厂房内激起阵阵空旷的回音,若有人在厂房里,估计已经被震晕了。

作为那一阵猛踹的结果,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右边门扇整个歪到了一边,连续承受踹击的铁皮朝内凹陷,绑着门扇的锁链也松动了些许。几处相互作用之下,门缝下部扩张成了一个足以容人弯腰通过的黑洞。

方谢谢收回腿,弯下腰,喊着小狗的名字从洞里钻了进去。

小狗没有出现,只有一阵灰尘迎面而来,呛得方谢谢连打好几个喷嚏。他挥着手驱赶灰尘,同时直起腰,环顾这间破败的厂房。

厂房内近乎一片漆黑。些许光线透过高处的窗户漏进室内,在局部空间照出朦胧的微亮。映着微光大致扫视一圈后,方谢谢意识到这里面基本空空如也。水泥地坑坑洼洼,屋顶非常高,填塞空间的黑暗也因而显得分外深邃。

不需要喊叫确认,方谢谢知道小狗不在这里。附近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可刚才的白影……

短暂犹豫后,他朝着黑暗深处迈步,疑虑像脚掌惊动的灰尘般往上翻涌。

——为什么白白不理我?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也等等我一起去看啊,真是。

他心怀不满,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微弱的光线中,一排靠近地面的窗户闪着光。其中一扇的防盗网破了个足够让小骨架的人通过的洞。窗台下乱七八糟全是脚印,有些看上去还很新。

方谢谢顺着一对像是刚印上去的足印延伸视线。一扇虚掩的门映入眼帘,足印消失在门外。他盯着这副景象,心中渐渐涌起了不合时宜的兴奋。

——脚印的意思是……早些时候有谁来过?除了白白,还有别人?

为突如其来的神秘气氛所鼓舞,他快步跑到门边,“哗”地推门。

“有人吗?或者白白?”

回应这声呼唤的只有寂静。

面前的走廊通往另一扇虚掩的门。透过窗户,方谢谢看到了外面成排矗立的厂房和办公楼。这片厂区比他一开始想象的大得多,占地难以估计,简直像市中心的一片荒岛。这个发现进一步吊起了他的胃口。

——难道说……白白忽然心血来潮想玩捉迷藏?捉迷藏是很有趣啦,这地方也挺带感,可本来不是说好去吃夜宵的吗?

想到夜宵,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肚子。有点饿,再没什么比腹中空虚更难受的了。

他强打精神,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霉烂的空气刺激得他又打了两个喷嚏,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不禁哀叫一声,用手扶住了门框。

——这地方好大……我好饿……

一条走廊横在面前,两端分别通向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和望不到终点的黑暗,前方偏左的位置还有一道楼梯通往上层。再考虑到数不清的门扇分布在走廊两侧……小狗躲去了哪里真是只有鬼知道。

方谢谢开始头疼了。某种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来:可能小狗玩够了就会回家,这么找下去估计会找到天亮,就暂且去吃……

余光中,银白色的影子倏忽闪现。

方谢谢蓦地回头。右侧走廊深不见底,黑暗深处,一块地砖微微发亮,那附近的墙上也许镶着一扇窗户。

四周安静得像坟墓。

这种气氛实在太阴森,方谢谢的掌心渗出了一阵潮意。

——大半夜,好像分分钟有鬼冒出来的气氛,大到没边的旧工厂……

兴奋感渐渐注入血液中。

……果然有趣!白白找到了很棒的地方啊。

好吧,那就先玩一圈捉迷藏。

他放轻脚步,放慢呼吸,转进了右侧的走廊。除了那块闪光的地砖,前方一片漆黑,换言之,充满了未知和可能性。

“咕噜……”

肚子饥饿的呻吟害他沮丧地一顿脚步。

——要是吃了夜宵再来玩耍,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