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日落时分出了城。

虽然因那份激昂而暂时忽略了疼痛,但沃里亚确乎伤得不轻。侧腰被打穿了一部分,皮肤不仅血淋淋的,还带了焦痕。额头被连着头皮切下了一块,冷风一吹过便仿佛割到脑颅般作痛。肩膀上有刀疤在渗出脓液,脚趾碎了几片指甲。

她看得到的地方,便躲藏在阴影下包扎了,并用盐水洗涤。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便闷不做声,暗暗压下了痛楚。

他们在这荒芜的滩涂藏了很长一段时间。远处时不时仍有瓦片砸落,以及火药炸响的声响。哨声一声接着一声,但所幸也渐渐沉寂,并未接近此方。

待到天色黯淡下来,屋檐上的响动消散,而屋檐下的嘈杂渐大,他们开始动身。

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但周围已经朦朦胧胧罩上了夜色,成了模糊的形块。涉过海水,月出之时,两人已在高处遥望着灯火升腾的密尔。侧面是高峻的海岸,身后则是幽深的森林。

黑暗中传来了声响。树木被风吹得嘎吱嘎吱作响,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嚎叫了一声,她惊得一缩。沃里亚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她头顶,面朝着下方的潮汐。

思索片刻,他带着她背离灯火,顺着沙与土的边界行走。他找到了能避风的所在,便将外套脱下,在灌木中为她垫了窝。他在黑暗中同她不安的视线对视,为她拉严了大衣。

“闭上眼睛吧。但别睡着,听着周围的响动,我很快就回来。”

“......嗯。”

他离开了......赤裸着双臂,而长刀握在手中,契合得仿若野兽生来的利齿。绯向后挪动身体,侧脸看向月夜。星辰照明处,风呼呼地吹着,一只松鼠踩着风化的砂砾跑过。很遥远的下方,海水一波接一波砸在峭壁上。她更加裹紧了长袍。

如他所说的闭上眼睛,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增大了,甚而有种世界扩充了的错觉。风声好大,却只在高处盘旋,连一丝也不肯闯到她身边。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黑暗突然嘈杂起来。有人在灌木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径直走向她。她紧绷住的心立刻舒缓了。半梦半醒中,身旁有人在忙忙碌碌,营造出各种杂音,她反倒更加觉着安然。

——可心中,却未免有种极浅极浅的忧虑和恐慌。若睁开眼睛,所见的并不是他呢?若睁开眼,却是——

越这么想,便越发不敢睁开眼了。也不过是心灵自个儿的玩笑而已。毕竟,睡意仍忠实于心底的深信,一点点填满了意识。她一面从那各色响动中寻找笃定便是他在忙碌的证据,一面渐渐睡熟。

有人触碰到自己。她醒来了。火光正在眼前,啼嗒啼嗒木柴裂开的声音盖过了风声。沃里亚仍赤裸着双臂,长刀的鞘放在腿下,刀刃则压住脚踝。他双手触着刀背,和她靠在一起,出神地望着火焰。

她没有作声。他从腰包中找出浆果递来。她裹得太严实,索性凑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了起来。她尝到了松油的味道,他则像是感到瘙痒似地显出困惑的神色。

树丛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她略微坐直身体,向他靠近。想要触碰到他的耳与毛发,却只贴上了他的肩膀——泄气后甚而滑向了手臂。体重已经完全依托给他了。沃里亚看着星空,轻微叹息。

“......为什么叹气啊。”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唔。”

她撞了他一下,又一下。他老老实实受着,不再叹气了,只是仍旧注视着星空,露出了有点怀念,又有点高兴的表情。

她盯着他的侧脸——一如往常,只能是自下而上的角度。她看到了他下巴上浅而淡的胡茬,那副好似从未清醒过的迷蒙神色——和那双眼睛。正在这时,视线对上了。他向着她微微一笑。

“睡吧。”

她摇摇头,用额头抵住了他的肩膀。

过了半晌,她小声问:

“我真的,能够回去吗?”

“当然能。为什么不能呢。”

沃里亚回望着她的脸颊,少女显出了寂寥的神色。

“但那个时候,你——”

她没再说下去。沃里亚闭上眼睛,聆听起了森林的声响与她的呼吸。他突兀地说:

“那个地方,据说还生长着那样伟大的树——海中之林如此高峻,人们甚至可以在上头搭建房屋......潮汐涌来时,鱼群会在脚边游曳。我——我很想看看那样的景象......我也一直很想钓鱼......在清晨出海,不到傍晚便回来。他们说,西方的鱼群涌来之际,会让海面都高过船只......那鱼肉是柔软的颗粒状,比珍珠还要洁白。将它献给贵族,便能在深宫中观舞听曲,共进晚餐.....我想要看看这一切——想要感受这一切.....那个时候,你会在餐桌之后,在我目之所及的另一端......我们......”

她的呼吸变得平缓。缓缓的,话语终止了。他看着星空,看着星火向无尽的深空飘去,

“晚安。”

他轻声说。

·

她隔日醒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有一瞬——感到了不安,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化成酸楚涌向眼眶,险些变成泪水涌了出来。

可他的腰包正放在膝头,初醒时分的无助感霎时荡然无存。泪水毕竟已经来到了眼眶,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她起身收拾裹住自己的衣服,拍打掉沾上的灰尘和枝叶,凑近去闻了闻味道。有点点担心自己出了汗。倒是闻不出什么特别的气味.....他的味道,总觉得像是叶子或是烤出了气味的木材,如今已同森林混到了一起。昨夜入睡时——乃至到了睡梦中仍安抚着心灵的气味,仍轻柔地触碰着......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抬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坐到了熄灭的篝火旁。绯慌慌张张地将衣服从脸前移走,所幸沃里亚只是呆然地盯着天空,晓不得在想些什么。

她将衣物整理好,抱在胸前,便打开腰包,摸摸索索,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干掉的浆果。嚼起来很费劲,但很甜。肚子从昨夜就一直在抗议了。即便是这样的小个头,这段时间所涉入的养分也远远不够。她悄悄瞥了他一眼。那副神色,仍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无论是饥饿,贫寒,他永远是那样的模样。若习以为常,倒会因有这样的他在身边而觉得安心......可她不免也想要看到那张脸上真正显露出某种神色——那种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活着,想要努力活着的神色。那样的神情,她也曾看到过。她在他怀中,嗅着鲜血的气味,感受着他的喘息和心跳时,抬眼看去,所见的他正是如此。

他发了好久的呆,她也盯着他看了好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兴许也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呆愣愣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伸手擦了擦眼角,抹了抹额头,整张脸便因为碳灰而变得黑黝黝的了。绯忍不住笑了,他见她笑,越发迷惑地摆弄起了自己那张脸。

她起身将衣物和腰包递给他,他接过腰包,倒出剩下的浆果,一点点喂给了她,而后又将衣服展开,帮她穿上,拉好了兜帽。她明白他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但被如此对待也并非不高兴,于是索性一言不发,盯着他在身前忙忙碌碌,感受着他的手一次次蹭过发梢。

一切准备就绪。沃里亚掩埋了炭堆,带着她继续上路。

·

向西去——向西去——

天气晴明得仿若洋溢着这样的小调。

她跟在他身后,被他握住手,行走在林间的大道上。

很安静。风声无比遥远,能浅浅地听到树木吱呀作响,看不到鸟雀,却能听见鸣叫。他们走在树荫下,偶尔会有马车从身旁缓缓驶过。石块哒哒地滚动,伴随着仿若在脑海中直接响起的清脆声响,覆着泥沙的石砖上留下了工整的切线。

记忆中模模糊糊留有这样的记忆。那个时候——她和姐姐与母亲一同,乘坐着马车,自遥远的西方前往密尔。一路上,轮下的砂砾也总像这样发出让人觉得潮湿的沙沙声。这声音已不知出现在了多少个梦境中。

夜间停泊之时,侍卫在近旁燃起了篝火,她听到树叶落在车棚顶部,自窗帘荡起的缝隙中看去,出鞘的剑刃在火光下闪光。狼嚎声响起,母亲将她们抱在怀中,抚摸着她们的发梢。她至今仍然记得那份安然感——无论是狼群或是侍卫们低声的话语声,全都在暖意之外,在竹与帘的墙壁之后。马车走走停停,她们醒醒睡睡,再睁眼,便在了那澄澈的琉璃之后......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了城邦,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幻想远去了。他已经停下了步伐。绯抬头一看,马车正停在眼前。他正在和人说话。手短暂松开,他伸手去拿带着皮鞘的小刀,对方摇头,于是手继续摸向水袋和腰包。这三样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年岁的物品最终递了过去。他手上多了个布袋。

他们最后说了几句话。驾车的那人指指她,又丢来个东西。长鞭扬起,吁声传来,马车超过他们,向前去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清点起了物品。她在一旁好奇地踮起脚尖看着。布袋里头是褐色的汤团,赠予她的则是块烟熏过的肉。

他看看她,“饿么?”

她摇摇头。虽然肚子已经暗自传来了闷痛。他盯着她看了会儿,伸手去摸小刀——却摸了个空。

沃里亚窘迫地笑笑,绷着牙关,手中使劲,好容易掰下块褐色的汤团。她依照近来养成的恶习,也不伸手去接,倒是一副等待投喂的神色,将脸凑了过去。他小心翼翼不让手指碰到那柔嫩的唇瓣,以日益娴熟的姿态完成了喂食。

她的双颊塞得鼓鼓囊囊,下一秒,绯色的瞳孔突然湿润了,脸也涨得通红。

“很咸吧?”

抬眼一看,才发现他也咔哧咔哧地咀嚼着。她用手捂住嘴唇,带着泪水奋力往下咽,又苦又涩的盐味和焦味让舌头都好像缩起来了。终于,有余力呼吸了,她小声呜咽着使劲用头去撞他。他轻轻招架着,顺势抚摸起了她的头,她不一会儿就泄了气。

“这趟路很远,在这躺路上行走着的,都得做好更长久的打算.....所以里头有更多的盐。他们叫它‘汤团’.....但一忙起来,累到没有心思生火做饭,大抵也就这样,抓起一块往嘴里塞,再咽两口水,面粉和盐在肚子里泡开了,饱足了,也就能接着再走很远.....”

“唔——”

她一下从他身前蹭开,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他受不住那样的视线,便又接着说:

“当然,若是走得不急,也能歇下来,用它煮锅汤.....加上肉,热乎乎地吃顿饭.....”

“嗯?”

他欲言又止,安慰似地轻抚一下她的脸颊,帮她拿去沾在嘴角的碎屑,接着便苦笑一声。

“但是,也没有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