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灰蒙蒙的,云的较浅薄处,有光略略洒下。

渔船在海面上晃来晃去,他们跟着船一并摇晃。绯在船尾用毛毯搭起了帐篷,整个儿躲在里头,可在海风吹来时仍不住发抖。沃里亚用两手划着桨,呼吸急促,自然顾不上打颤。

不多时便到了。这里距离滩涂并不遥远,正藏在山峦与海水之间的峭壁之下。他曾在旅者们的绘本中看过图画,在某日登高远眺之时遥遥地发觉了它的存在,日后也曾专程跟随渔夫出海,只为了在近旁确证——

苍翠的枝叶漂浮在风浪之间,粗壮的根系直至汪洋之渊。

这棵树生在海中。

“费切罗·曼达。”

他轻声说。树之海,海之树。时过境迁,究竟是树赐予了城邦姓名——或是城邦给了这树名字,已然无人知晓。

她看着海面之下鱼群盘旋,澄澈剔透如水晶般的气泡上浮。他看着她娇嫩的双肩袒露在水色之间,绯色长发轻轻触摸着海风。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头也不抬。他一面疑心着她是否听到,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最后——还有点钱。我会预备好食物,能吃上几天。你就待在.....家里,别出去走动,我没几天就会回来......”

“.......我也一起去。”

“我要到城外去,要去森林——”

“——我要去。”

近乎是要撞上了的势头,她仰起头,瞪上了他的瞳孔。他毫不讶异地发现,那绯色中闪烁着泪水。

“不管你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

不知是生气、乞求还是哀伤,少女的语调颤抖,绯色却未有一丝动摇。他难以承受她的目光,撇过脸去,轻轻摇头。

·

隔日,他去集市时仍带上了她。清晨刚披上外衣,后摆已经被指尖抓住了。她像是尾巴一样紧紧跟在身后,走下阶梯时仿若呼吸那样自然地攀上了他的背。

两人离开小巷,下到了宽敞的街道上。她轻轻落地,在不远处找到了他的手掌。她倒没在闹别扭,仍然愿意依靠着他——可也不说话,不笑。

说起来,这该是他和她第一次在白日走上密尔的大街。她最初无精打采的,后头也渐渐高兴了些。街边上卖的可尽是些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刻成花瓣的玉,染了水色的扇,以及书。那书页厚得出奇,外头还挂了锁,用钥匙打开它,齿轮便喀啦作响,城堡、树叶与舞台依次浮现,纸片与木板翩然起舞,小巧精致的默剧就此开演。

她驻足看了一段时间,沃里亚静静等着她。她在中途不知为何几次抬头瞥他一眼,又将目光移了回去。他不明所以,呆呆地回望着那专注的侧脸。

经过集市时,她放慢了步伐,只为看看竹笼里的各色奇珍动物。捕来的野鸡与兔子挤在街角的围栏中,偶尔也有幼狼一类的生物给栓上了项圈乖巧地坐在一旁。

在贩卖幼鸭的摊位前,绯又一次拽住了沃里亚的手。一对母女同样驻足于此。母亲将钱币交予捏着蒲扇的贩子,女孩蹲下身子,仔细地用指尖点过一团团黄绒绒的毛球,最终捧住了最柔软的那团。

她带着浅浅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光景。沃里亚被她拉住手指,也定在原地旁观。他见她面带笑意,一歪头,也扯出了一丝笑容。

“不,换一只。”正在两人观望时,当妈的下了令,“这只长不大,以后不会好吃的。”

手一松,那团黄色的毛球一下掉了回去。小女孩泪眼汪汪地盯住母亲,绯则以同样悲惨的神色抬头看来。沃里亚轻咳一声,拉着她的手离开了那处摊位。

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可在看到那些树屋与吊灯时还是瞪大眼睛,恢复了活力。如此的景色可不常见,他也久违地感到了一丝自傲。在雨夜中,此处会更加如同梦境——无数人为这座城市吟诗作赋,在其内游荡,梦游,而后杳无音讯。

来到‘月边’,午时的海面白得耀眼,桥梁隐没在浪光之中。路口的一角,牙与玉石所制的吊坠如风铃般挂在店铺招牌之下,碰撞得叮当作响。海风拂来,橱窗内,浅蓝缀边的白裙轻微摇晃。

这回,是他停下了脚步。

这衣服正衬她。并非那夜月夜下的她,而是如今牵着她的手,沐浴着阳光,被海风吹拂的她。他看见那色泽的第一眼,就幻想她踏着凉鞋,双手负在身后,行走于海滩的情景。如浪花一样白的裙摆随风而动,显露出洁白的膝盖与小腿。最好,再有一顶草帽系着浅蓝的绸带戴在头顶。

在她即将发觉自己的目光所向前,沃里亚轻咳一声,再次迈开步伐。

从人来人往的街道中走过,出了石墙,踏上滩涂。

路边随处堆积着尚且活蹦乱跳的鱼,之后则铺了薄布,躺倒着数个半醉的渔夫与摊主。远处,峭壁突兀耸立于海滩,前方已能看到攀上森林的石路。

这里不若街道规整,倒更像是逛进了别人的院子。她起先连迈出步伐都犹疑不决,但随即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同此处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孩童并无区别。于是终于有余裕探头探脑,打量起了那些帐篷草屋内的阴暗角落。

她看到半裸的女人拖着步伐,将成桶鱼虾倒给鸡群。兽人和人类的孩童在沙地中追逐打闹,以棍棒石块进行游戏。更深处,几块石头垒在高处,风蚀为了人脸的形状。那是献于神灵,让其留下痕迹,显示征兆的神殿。

营地尽头,一个虎斑毛色的年老兽人端坐在圆棚之内,上头挂着块牌子:

希碧拉(占卜者)

他们经过时,那与豹异常相似的面容咧出牙尖,显出笑意。沃里亚继续向前挪步,同近旁蜷缩在沙地上假寐的兽人交谈起来,而老人正在这时候向她搭话了:

“坐罢,小姑娘。问问题。你问我,我问星星。因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存在联系,而互相波及。道也,则不足道也。可星星距我们甚远,我们的言谈它们甚少听闻。一个铜币,我帮你算算看前途是否畅达。一个银币,我给你看看未来能得哪个如意郎君。一个金币,我悄声告诉你,关于季节,关于冷与热,关于暗与光的奥秘,以及国王们最终的终局。”

“我.......”

绯咽下唾沫,沃里亚刚比划着让兽人起身钻进了之后的帐篷,回过头来,厌烦地瞥了老人一眼,将她拉近了一些。他从腰包里摸出一枚铜钱,丢给老人。老人收下钱币,闭合了嘴唇。

待到兽人将包裹从帐篷暗处抱出,同沃里亚最后的几个铜币交换后,老人轻轻吁了一口气,那兽人便恭敬地摸出火柴,为其点燃了烟斗。

紫色的灰烬飘然落下,那烟雾极淡极淡,稍不留神便融入了空气。老人问:

“你可看过了‘星空’?”

绯犹豫着,终究点了头。而老人嘻嘻一笑。

“聪明的孩子。向它许愿了吧......那不过是幻影,是一瞬之间的奇迹......但平日里既然无法实现,兴许那个时候会有所改变......”

老人转向沃里亚。

“你这辈子,该过得多苦啊。”

沃里亚不知该如何回应,却见老人的瞳中竟带了泪光。其又一次吸了口烟斗。

“在一切刚开始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的。”

紫灰洒落沙地。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你会看见她的。”

透明的烟雾在空气中掀起波纹。老人点点头,放下烟斗。沃里亚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绳与叶覆盖的包裹,顺着原路返回。

·

路上,她一直张望着他手里的包裹。沃里亚干脆停下来,打开了结。

“吃的。”

里头是棕褐色切成块状的物体。他找出小刀,从边角处切下一块,她就着递过来的刀子用唇边咬了一口。很咸,有股烤糊了的焦香味。

小刀收回去了。他整理好包裹,又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北境人叫作‘汤团’。是麦子做的。泡在热水里化开了就能吃......接下来几天委屈你,姑且就靠这个对付过去。柜子里还晾着点菜......”

绯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么,你吃什么呢?”

“野外.....出了城去,总能想法子对付过去的。”

他在撒谎。平日里,这一包并不可口的粮食,将让他支撑过没能找到猎物的前几天。现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运气够好。

归途比来时更加沉默。她走路时心不在焉,他也如此。沃里亚一直在等着她再一次要求和自己一同上路,并在心里头一次次思考该如何回绝......更悲哀的是,他发觉自己若再一次目睹她的泪水,恐怕连个‘不’字都会难以说出口去。

但让他坚持要她留下的,也正是那些泪水。她啊,连对鸟雀的命运都觉着悲惨,连吃下鲜活的肉都会负罪到流下泪水......若到了那莽林中,看见了长刀挥落,鲜血涌出,并明了要以此过活......

彼此心绪交织期间,也走到了木梯之前。她拉住他的衣角,正按捺不住了要开口,却见他蹲下身来,放下了包裹,用食指抵住了嘴唇。

长刀出鞘,她讶异地向后瑟缩了瞬,可手仍牢牢抓住了他。沃里亚将她的手自自己外衣上扯落,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轻轻一捏。

“跟在后面。”

她乖巧地点头,而他这时已经将长刀一横,挡在身前,攀上了木梯。手已经松开了,她想要拽住他的衣角,终究还是咬住牙关,不去看横梯之间的空隙,只死死盯住他的背影,同他一起攀登起了阶梯。两手不自觉地缩回了外套中,握住了冰冷的龙鳞。

门被一把推开,沃里亚率先冲了进去,长刀谨慎地向空气挥下——不,室内空无一人。

她撞上了他的后背,他将她扯到身边。目光仅粗略地扫过室内:余炭冷落,光线昏暗,堆在床铺上的成堆旧衣散乱于地,

那件已然被她遗忘了的丝绸长裙工工整整地放在顶头。

绯便被一把拉进了他的怀中,视野顿时只剩下了温暖的黑暗。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的——已然无需区分是好闻还是不好闻的气味包住感官。她感到他在出汗,感到他浑身的肌肉已经绷紧,尚且刚刚蹭出个头来,抱住她的手臂突然猛的收紧。沃里亚将刀受回鞘中,只顾两手抱紧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橱柜。

危机感在心中炸裂开来,猎人的直觉在尖叫着,本能在嘶吼着——

在撞开柜门,跳入空气,落向屋檐的同时,声音炸响了。

火光迸出,焦灼的钢铁如急雨冲来。木屑纷飞,残弹激荡于瓦片,瞬时弹起无数碎屑。

她在他怀中,自他肩膀顶部回看,哨声突然凄厉地响起,火光再次炸开,这回撞上了惨叫的某人。又有谁人争斗着,厮杀着,吼叫着掉落在了瓦片上。她感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有血色的热气升腾起来,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动,乒铃乓啷蹬落瓦片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沃里亚开始跑了,他感到胸口咚咚咚地奏鸣,感到她紧抓住衣领的双手仿若捅入了心脏,向其内灌入通红的沸腾的血液,少女在他怀中呼吸着,他感到风在吹过,她的长发蹭过脸颊,她的体温已然同自己混在了一起,

他奔向边缘,跑得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双腿一用力,身体腾跃了出去,砸向了更矮处的屋檐。她抓得更紧,他抱得更稳,有人冲来了,撞来了,他使劲用肩膀回击过去。低头,侧身,跳跃,脑袋在嗡嗡嗡地发响,喘得激烈,喉咙深处甚而涌出了血味,刃光掠过额角,汗毛竖起,浑身都在激愤着,仿若有什么东西——仿若每个细胞,都在鼓动,都将要炸开来。

不知是如何开始的,沃里亚发觉自己在笑。怀中的她也发出了笑声。他原本生怕自己如今的体温会烫伤她,却从她的呼吸中发觉——她也在燃烧,也在激昂,也在大笑。

简直笑到连泪水到要涌出来了。多么爽快,多么鲜活,多么——多么畅快啊!

他第一次确确实实,保护着某人——

她第一次确确实实,被某人保护着——

他们终于在生来这么久的时间里,感到了他人的存在,感到了自己能为他人存在,因而明了了世界——这千千万万个世界啊,竟能连在一起——

这是多么博大,多么广阔,多么壮丽的一片原野啊!

继续跑啊!即便肉体已经被逼迫得支离破碎,近乎解体,但如能奔波在如此原野上,怀中尚且又另一种心跳在搏动,灵魂便能继续狂热地拖拽着,咒骂着,拉扯着肉体继续向前。她看到了海面,看到了屋顶之上随风而至此的花与草,看到了密尔无数人家的喧闹,即便金色的假面,匕首,长剑,弓弩在追逐,在逼近,她仍觉得幸福得无法自拔。她止不住地笑,稚嫩的笑声天真无邪——即便下一秒即撞上刀光剑影,她也将感受着另一份温度,感受着血液交融,仍旧笑着,就此死去。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追上他们。哨声和火药的气味,都就此远去了。他跌进一滩泥泞中,将海水溅到了两人身上。双手终于脱力,绯从他怀中摔下,却就势在水中打了几圈滚,又一骨碌起身,撞进了他怀中。她在他耳边问:

“这下,得带着我一起了吧?”

他和她对视一秒,两人都笑出了声。沃里亚眯着眼,咧着嘴叹气,扳住她的肩膀,让她朝向了某个方向。

“既然如此——便不去森林了吧。”

他让她的后脑勺贴向自己的胸口,嘴角翘起。这将是比那枚龙鳞——那些戏言更伟大的灵感——

“我们去西边,去金沙之河。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