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后一个了。”

猩红的目光聚集在了琉华的身上。

燥热难耐,心脏狂跳不止,这本应不该是我还拥有的“感觉”,然而现在……

与椿姬,与皇鳶希,我与她们算得上是“朋友”么?的确和她们的关系并没有与魍魉白夜那么亲近,但是,也一定不是简简单单的“房客”与“房主”。

冷静一些,就是因为到了这种时候一定要更加冷静的应对,虽然拼命这么告诉自己,但是……

燥热难耐,心脏狂跳不止。

那是与曾经侵染我声的憎恨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情,那是存于万物心中,会令人显得没有自制力,因此我完全不想表示出来的,如火一般炽热的“负面”感情。

在亲眼见到或许称不上“朋友”的朋友惨死在自己面前之时,我终于明白,或许,我离所谓的“成熟”,还远远不够吧?

“你这个该死的……”

愤怒的情感,如地火一般喷发而出。

“该死的,混蛋啊啊啊!!!”

在该逃跑的时候没有逃跑,在该退避的时候没有退避,在改冷静的时候没有冷静,在改思考的时候放弃了思考,于是在这漫长的千百年来,此生唯一一次,将自己的一切,倾注与那一时的“冲动”之上。

就算明知,衰弱的自己早已不是那只怪物的对手。

————

“居然敢,居然敢,居然敢做出那种事!!!”

血染双目,瞳中倒影破灭的赤黑,愤怒的咆哮着,使尽全力的挥舞手中双剑。

即使技不如人,即使力有不逮,即使……琉华自从堕为怨灵以来,从未有过像这样想要“拼尽全力”的时刻。

然而,最后换来的也只是自己的狼狈不堪与对方那嘲弄的笑声。

“你就这点本事么!还是个怨灵呢!”

嗤笑着,虽是单手但教宗却以比之前更加凶猛的剑势回击琉华,匪夷所思的强横力量根本不是现在的琉华能够招架得住的,即使她已经真的拼上了全力,可颓势却越来越明显了。

黑色的兽首张开了嘴,白色的光在其中聚集,那是……皇鳶希的……

数道白光从那些怪异的兽首口中喷涌而出,琉华再次将身体雾化,好不容易才躲过了这致命的攻击,但是,随着力量越来越微弱,下一次再下一次,恐怕自己就连雾化也做不到了。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人总有会死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拼搏,时候到了也终归难以如愿,身为怨灵的琉华理应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使世界毁灭自己也大可以在那个小天地中继续过着乡间闲居的日子,永恒的时间不会迎来尽头,一切都可以继续照常下去,何必现在非要为了他人的关系而挣个你死我活?明明就连几百年前面对那些阴阳师们,琉华为了自己都没有这么努力过。

赤红与纯黑,双剑化为蛇鞭朝着教宗迎面劈下,而那有着数颗兽首的怪物却只是大笑着,一刀便斩断了红与黑的狂潮。

去年的夏天,我那孤独的宅院中又一次有了新的客人,从那天起,本已习惯了孤独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习惯孤独,于是我拼命想要将她们留下来,留在我的世界当中。

丢掉了双剑,从袖中涌出浓稠的黑暗,诅咒的污秽构成无数蛇形,以其致死的毒牙向教宗咬去,可是,在从兽首口中射出的白光之下,诅咒之蛇纷纷化为灰烬。

我的那座宅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新的“住客”搬入其中,平凡的生活开始真的有了生活的味道,比起孤独所带来的宁静,我更喜欢,有人欢笑,也有人吵闹。

希望她们能在那里多留一会儿,希望她们可以一直留在那里与我作伴,我或许并不会真的喜欢上谁也不会真的爱上谁,我想要的,只是有名为“朋友”的那些存在,只是想要,每天都能看见她们的脸而已,但是,她们将要走的路却注定与安稳无缘,于是我也明白,终有一天,我的那座宅子,会再次变成,空荡荡的……

“教宗!!!!!”

高举着右手,凝聚自己所剩的全部力量,甚至不惜……将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一并融入其中。

你们来了,为我带来了融解冰雪的温暖,而现在,你们又走了,最后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小小的世界,毁灭了。

最喜欢的庭院,浮着落叶的池塘,夏日时魍魉在上面睡过的长廊,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面发呆的和室,椿姬送的不倒翁,挺过了一整个冬天,依旧还保持着些许活力的那只独角仙。

宅院,山林,溪流,田地,农舍,以及被囚禁与其中的那些灵魂,全部,毁灭了,在过去琉华用来构造那个世界的力量,全部都,重新汇聚到了她的手中。

黑色的长枪由此显现,浓厚到令人窒息的黑暗,将周围的光悉数吞噬,倾尽自己最后的全力,琉华将那柄长枪向着教宗投下。

黑枪所过之处,连同空间也一并被染为充满死亡气息的混沌色彩,降下的黑枪因强烈的诅咒而满含令人无法动弹的“威压”,以至于连教宗都无法选择“躲避”这一最为稳妥的方案,抬起那些异形的兽首,早已不是教宗的怪物,冲着袭来的黑枪喷吐出了八道白色的光。

从皇鳶希那里夺来的“龙气召来”威力丝毫不逊本人,黑与白相撞在一起,迸裂出无可比拟的剧烈冲击,而在那样的冲击中,黑枪形体仍在,但教宗也没有结束白光的喷射,在持续不断的“气”的消耗之下,由诅咒形成的黑枪似乎渐渐开始了瓦解。

这个世上,由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比谁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看着那枚注入自己一切的黑枪越来越小,琉华有些感慨,又有些无奈,她想要闭上眼睛劝说自己接受现实,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就这样亲眼望着,望着自己,最后的结局。

如果一切都是白费,那上天要我活到现在,究竟又是为了何番用意?或许从始至终都是自己想得太多,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

小希希……

弥留的意识,无言的悲伤,残留的叹息,在已经蒙上灰色的瞳孔之中,倒影着彼此最后的模样。

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咱的失误,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椿姬……只是可惜……

力有不逮,未能尽愿。

很快,就连着最后一丝飘荡在遗体之上的“残渣”也要消散了,但是,在那之前……

都已经到了这而,就再最后帮她们一把吧。

我也想,可是,就连丹田也被破坏,已经不能再……

交给咱吧,咱终于明白了,大脑,心脏,人的灵魂,究竟存于何处……

指间,轻轻的颤动了一下。

连那个怨灵都如此努力,就最后帮她们一把,将道路……

开拓出来吧。

于是,异像发生了。

相互搭在一起的手指与掌心,似重新有了生命一样的动了起来,伸长,扭曲,十指,手掌乃至连接着的那条手臂都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互相纠缠在一起,再向着上方延长形同花茎,然后,相交在一起的十指又如花蕾般展开,绽放。

龙气……

“招来!!!!”

那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耀眼,更加磅礴的纯白光芒。

“什……啊啊啊啊!!!”

还在上方与琉华投下的黑矛纠缠的教宗怎么也想不到这来自于已死之人的,根本不可能的攻击,眼见被她的“龙气召来”所消耗的黑矛已经快要支离破碎,教宗那些异形的兽首脸上都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当她察觉到那股来自下方的巨大能量时,她的躯体便被耀眼的光柱所吞没。

“这是……”

琉华也愣住了,这样的“支援”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低着头,望向下方那两具惨不忍睹,毫无生气的遗骸,微微颤抖着双唇,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有点想哭了。

不过现在并没有时间给琉华放声哭泣发泄自己的情感,那道吞噬了教宗的光柱转瞬即逝,而在光芒消散之后,异形的“魔物”仍然存活。

“该该该该该该死的家伙们居居居然胆敢敢敢敢!!!”

怪物狂吠不止,而在它的尾巴上面……

还剩下三颗头颅。

就差最后一点了!!

“今天一定要,把你这家伙干掉!”

诛魔之剑握与手中,不顾其上驱邪之力对自己身体的伤害,琉华挺起剑锋,直刺向尚未能从被重伤的错愕之间恢复过来的教宗。

琉华的长剑刺穿了教宗剩余三颗兽首中的一颗,而反应慢了一步的教宗也用她的刀刺穿了琉华胸口。

剧烈的痛楚从被刺穿的部位传来,怨灵之躯不再,耗尽所有力量的琉华,其保留的肉身已与人类毫无差别。

痛楚刺激着神经,令琉华的意识异常清醒,啊,是啊,我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清醒过。

“喝啊啊啊啊啊!!!”

左手握着教宗的右手不让她继续挥动那把刺入了自己身体的刀刃,琉华用身体抵着教宗的身体,与那异形的“魔物”一同坠落地面。

“你这蠢货!你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我怎么可能,被你这样不入流的怨灵打败!!”

剩余的两颗兽首依旧咆哮着,而琉华则尽全力抵着教宗的身体,将她不断向后推去。

“混蛋,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你是怨灵吧!为何要和那些人为伍?对了,来成为我的手下吧!这个地区的人口很多,灵魂要多少有多少,可以随便给你吃!这样你就能马上恢复,还能变得比以前强大的多,怎么样!我去成为神明以后,这个下界给你统治也可以!反正就算大地被死淹没便为死国,你这样的怨灵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吧!何必在意那些东西呢!”

从兽首的口中传来的“劝说”的话语,教宗似乎是在打算拉拢琉华……但是现在说出这些话,也就证明了教宗所剩的余力也已经不多了。

“做人,有做人的尊严……做妖怪,也有做妖怪的尊严……我可是……被称为‘首狩’的大怨灵,别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拉拢我啊!你这下三滥的东西!!”

高贵的事物,低贱的事物,这些东西与是否拥有力量无关,无论是非黑白也无论善恶,就算堕为怨灵,也该有自己坚持的“己道”。

无论夺取多少人的力量为自己披上无人可敌的“外衣”,低贱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那副丑陋的嘴脸就如现在的你,就算给你成为神明,也一样不过是个下三滥而已!

琉华的眼中燃烧着这样的愤怒,她拼尽全力从教宗被刺穿的兽首中抽出自己的刀,想要再斩下另一颗头颅,但这时,右边的兽首张开嘴,狠狠的咬住了琉华的右肩。

“嘎嘎嘎!!”

怪物嘶吼着,用力扯断了琉华的右臂,有着驱魔之力的长剑连同断掉的右手一起被甩了出去。

“那就给我去死!!”

“喝啊啊啊啊!!!”

像是根本感觉不到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样,琉华呐喊着,奋力顶着教宗的身体将她向后推去……

“你这家伙还再挣扎什么,就凭……喂!你不会是想……”

本以为琉华只是在做无用的挣扎,但教宗的一枚兽首转头望向后方,立即就发现了对方用意所在。

因为地下机关启动的缘故,总坛大殿已经呈现四分五裂的开合形状,而靠近御座周围的地面则以完全“打开”,露出了地下汇聚百年的灵脉能量,很显然,琉华是想要将教宗推入那庞大的能量之中。

“你白痴么!快点停下!如此多的能量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吸收掉,掉到那里面去的话可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就算是怨灵也会烟消云散的!你听见了没有!连灵魂都不会剩下,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啦!快停下,你这白痴!!”

教宗的声音充满了慌乱。

“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对我们,我们这种十恶不赦的家伙来说……转世重生这种机会……太奢侈了!!!!”

从未想过,还有什么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我也和你们一样了,命只有一条,死的机会只有一次……很公平,不是么?

不知为何,琉华的眼前浮现出了过去那些,为了天下安宁而与自己战斗的人们的面容。

“该死!!”

这一次,兽首张开嘴咬住了琉华的脖子,试图将她的头给撕下,但是,从断臂出冒出的黑血缠住了教宗的兽首,令它一时无法咬断琉华的脖颈。

“喝啊啊啊啊啊啊!!!!”

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尽身体中最后一丝气力,在血液流尽,怨念消散之前,琉华顶着教宗的身体,朝着那散发出巨大能量的“裂口”冲去,然后……

一跃而下。

刻着“斩恶”字样的长刀落了下去。

这该死的家伙,都这样了居然还……

琉华悬挂在半空之中,在她下方数百米处是能将灵魂也粉碎的能量漩涡,而上方……教宗伸长“尾巴”,用一枚兽首紧紧咬住了开合地面的夹板。

“可恶!!”

琉华用左手紧抓着教宗的右臂,而教宗……另一颗兽首,紧紧盯着琉华不放。

“该死的家伙是你,只有你这个白痴要死!!”

兽首张开了嘴,对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躲闪机会的琉华喷射出“龙气召来”的光束,然而,也许是教宗也已经油尽灯枯耗尽力量,这一次,她的招数没能生效……

这或许是,在于教宗的战斗中唯一一次的幸运。

“呵,呵……”

琉华不禁苦笑了起来。

“该死,我的力量也快……但是,收拾你也用不到什么招数,你就给我,就给我一个人去死吧……”

现在的琉华,已经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能够紧紧抓住教宗的右臂只是凭借生物机体的本能而已,她的手早就没了知觉。

兽首张开嘴,朝着琉华的左臂咬了过去,只要咬断她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量的琉华自然就会一个人落入那通向永劫的漩涡当中无法超生,多么简单的事情!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都没有希望的最后一刻,兽首突然回头,向着上面咬去,因为,在地面上……

一台残破的人偶,站在了教宗咬住地板合层的兽首面前,高高举起了她手中的长枪。

为什么操纵者都已经死了,这些破烂却还能……

“该死的娼妓!!!!!”

原本准备咬断琉华手臂的兽首咆哮着向着人偶咬去,但人偶却比它更快一步,锐利的长枪刺穿了咬住地板的那枚兽首。

想要用自己的这最后一颗“头颅”去重新咬住地板已经来不及了,教宗咆哮的怒骂着,与琉华一起,向着奈落深渊跌落。

而人偶,摇晃了一下以后便倒了下来,在它的身后,有一根几乎无法看见的银色丝线……

“我才不会这样死掉,我才不可能被你们这些蝼蚁杀掉!我是注定要成为支配这颗星球的神明,这可是,这可是离我的未来最接近的一次!!怎么可能就这样失败啊啊啊!!!”

教宗仍旧没有落下地狱,它正使用着飞行的法术,不惜一切代价的向地面上慢慢攀升,而琉华则用左手勾着教宗的身体,想用自己的重量将它给拉下去。

明明一样耗尽了所有力量,但到现在还能从被榨干了的身体里逼出些许“奇迹”,或许唯有这一点,不得不佩服那名“低贱的邪恶”。

但是,我是不会给你机会的,赌上所有人的付出,我绝对,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我一直……”

琉华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思念的味道。

就像是在,与某位故人告别。

“我一直,都很羡慕白夜小姐和魍魉小姐,因为她们,她们可以完全不动脑子的喊出自己想要喊的东西,做出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在作为旁观者的我看来,那些话那些事,实在是太尴尬了,但是……真的很佩服她们,能那样‘不用大脑’的勇气,所以偶尔,我也想要……想要尝试像她们一样,不假思索的……说些帅气的话,所以……”

“剑来!!!!”

一柄长剑凌空飞过,刺穿正在缓缓飞升中的教宗与抱着她一起的琉华。

“嘎啊啊啊啊啊!!!”

驱魔之力燃烧着邪灵的躯体,教宗终于再也无力使用什么法术,它与琉华被长剑钉在了一起,开始向下方落去。

“混蛋,混蛋,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怎么能,怎能能把我……啊啊啊啊该死的家伙!!!!”

最后的兽首咆哮着,狂吠着,就像想要从身体上脱离一样疯狂的扭动着,而琉华则腾出左手抓住了刺穿教宗与她身体的长剑剑柄,为了确保教宗无法挣脱而又猛力的向下一刺。

接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怨念恋怜,我由中生……”

孤独的大宅,住满房客,每日吵闹不休的大宅,陪在身边一起喝茶,一起晒太阳的人一个一个增多,又一个一个的消失,最后只剩下自己,对着枫间明月,对着池塘倒影,慢慢捧起茶盏,喝下最后一口,道别的温茶。

“此世清秋,墨染朱华……”

放下茶盏,杯中茶水微微荡漾,凝视自己倒映在那茶水中的模糊面容,过往的种种,皆与杯中浮现。

白夜,魍魉,椿姬,皇鳶希,还有……还有曾经的……

在彼岸的那一边,你们有看到么?要是你们看到如今的这一幕,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不知姓名,与自己拼死到了最后一刻的少女阴阳师,为了替她报仇雪恨而独守百年的青龙,一人一剑,阻我一夜的青年剑士,以及所有,为了天下大义,为了铲除邪恶而与我战斗过的人们……

多少宏愿空成余恨,正义不再,邪恶却得以天命长存,我抹灭那么多的希望与光芒却还没有死去,在我所走的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怎样一幅风景,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

这理应断绝却延续不断的天命,我的路,是为了能在此刻……

“铲除妖邪,以证天道!!”

这份意志,终会有人继承,哪怕继承它的人,曾是十恶不赦,理应被铲除掉的那个妖邪。

在教宗那持续不断的吠叫之中,琉华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终于放下自己所有的一切,不再怨恨谁也不再想要看到什么……带着这样满足的心情,握紧长剑的剑柄不让教宗挣脱,她与那万恶的源头,一起落入了散发出无限光明的地脉能量之中。

然后,伴随着地脉能量瞬间的喷涌,大殿中的一切都开始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