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水流浸泡着身體,似是回到了母親的胎內,喚醒那根本不存在腦海之中的嬰兒時期記憶,又或者更久遠的,來自於誕生出生命胎芽的那片溫暖的古代海洋的記憶。
身體放鬆內心平靜,讓人稍微有些不想醒來的感覺,想要一直沉浸下去,直到意識也融化於這樣溫暖的潮水之中。
“和我想的,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嗯,這種舒服的泡在暖洋洋的水裡的感覺,上一次還是在……那個時候對吧……真是讓人懷念的感覺,這麼一想的話,我也有很長時間沒去見她們了……等旅程結束以後,抽個時間回去看看吧……”
說著似乎難以理解的話,不知“她們”到底是在指誰,一直緊閉着的眼帘輕輕的睜開了,少女的瞳孔中閃爍着明亮的光彩……之前讓白夜無法視物的詛咒似乎完全消失了,現在她的雙眼一點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問題。
“哎呀……衣服沒了啊……”
可比起沒有問題了的眼睛,白夜的身上似乎出了大問題,因為現在的她……正是全裸着的,但是少女卻好像並沒有因此而害羞,她低聲輕笑了一下,然後盡情的伸了個懶腰。
身體的感覺還在,但這應該並非自己的肉體,衣服都不見了,應該是只存在靈魂意識一類的空間吧?沒有太用心構築,與其說是“原始”可能更類似“原初”一些,連這樣浸泡在溫暖海水中的感覺也一樣……另外自己這樣和別人“坦誠相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蠻舒服的,不過這裡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
雖然能夠看見東西了,但是周圍並沒有任何給自己看的事物,感覺像是浸泡在溫暖的水中,可是也並沒有任何的窒息感或者潮濕感,包裹着自己的並非真實的水體而僅僅只是“感覺”,雖然這樣一直懶洋洋的裸漂着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少女還是想要弄清楚自己身處何處以及……如何離開這裡。
自己能隨便浪費時間,但是有些人可還正在等着自己回去呀。
“此乃安寧之歸處,予以世間,平等救贖。”
那個男人的語句,如浪潮輕輕拍打砂礫的聲音般在耳邊輕輕的迴響着。
————
“這個聲音,是天道僧正么?這裡是安寧的歸處?嗯,確實給人的感覺還算蠻舒服的,怎麼了,不露個臉出來瞧瞧么?不用不好意思,如果是擔心裸體的話,我不介意的。”
總覺得白夜給人的“感覺”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最少正常來說,白夜絕對不會說出什麼“裸體我也不介意”這種話來,特別對方還是男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只是意識的世界也不可能,殺了白夜都不可能。
“形體並無意義,融於此中,永遠的安寧下去吧……”
溫暖的“水流”包裹着聲音,輕輕撫摸着白夜的面龐,又是輕輕的笑了笑,少女伸出手在什麼也沒有的前方抓了抓,似乎是想要弄明白充滿着自己所身處的這片空間的,究竟是液體還是氣體,也想要弄明白,那個聲音究竟來自何處。
除了溫暖的感覺外並沒有碰到任何東西,也沒有因自己的動作而有任何東西被“攪動”的感覺,不是水也不是空氣,果然只是“感覺”而已,傳來聲音的源頭大概也不再是那名叫天道的僧正,他的肉體和意識,恐怕早已與這個空間相融了吧?算了,管它呢……白夜乾脆換了個姿勢,將手墊在腦袋下面,側過身體,就像是在睡覺一樣的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你的救世么?不愧是僧人,還真是慈悲啊。”
用如耳語夢囈一般的低聲呢喃一句。
“誠然,此為救世的悲願,是我所悟之道,你和你的那兩個同伴並不一樣,你能夠看到靈魂的流動,沒錯吧?因此你也能夠明白,自己所面對的,並非邪惡之物。”
浪潮輕輕的拍擊着臉龐,溫暖的感覺在四肢間流淌,被“包裹着”的感覺並不算壞,白夜其實還蠻享受現在的處境的。
如果沒有某個聲音一直在這裡打擾她“小睡片刻”的話。
“是的,我能夠看到,白色甚至可以說是無色的氣,沒有任何情感的流動,不存在惡意但也不存在善念……與展現出來的怪異面貌不同,無色也無垢,就彷彿根本不存在一樣……它們就是你所信仰的神佛么?”
之前的奇怪感覺來自於白夜所感受到的那股白色的氣,當異形的佛者們出現之時琉華與魍魎如臨大敵,但在只能看到“靈魂的顏色”卻看不清物體形狀的白夜看來,她們所面對的東西並不是什麼能夠讓人感到恐懼與驚慌的事物,似乎就像是動起來了的山岩與樹木那樣,瀰漫著毫無任何“意義”的靈魂氣息,而當她循着“氣”的流動斬斷巨佛一隻手臂的時候,那股絲毫沒有任何起伏和變化的“氣”再一次令她感到奇怪,似乎自己所面對的敵人並不會因受傷而感到痛苦或者憤怒,這樣的“無變化”顯然非常奇怪。
“是的,如今降臨於此地將要拯救這個世界,引領人們前往極樂之世的佛……在星海間穿梭普渡了無數的世界,於太古時期曾經一度降臨在這個世界的它們被人類描繪下了身影,傳承至今形成了現在的佛教,而如今,正是延續那場未完的救世之途……”
可白夜顯然沒興趣聽什麼古老的故事又或者是佛教的宗旨。
“不是那樣吧?”
嘴角邊浮現起微笑,輕輕的否定了對方的話語,再次換了個姿勢,雙手墊在腦下平躺着,半睜開眼睛,少女如同不介意自己的裸體一樣毫不介意自己眼神之中,那股輕蔑的態度被他人察覺。
“既然早在太古時期便曾經來到這個世界的話,為何還要等到現在再來?你嚮往的救世,不是早該在那時候完結么?為什麼當時沒能夠完成?是因為被阻礙了吧?說什麼普渡了無數世界,其實只是將它們給吞沒了對吧?而在這裡,這股‘浪潮’被本土神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們給一起驅逐出去了,被這個世界本身給拒絕了,是吧?這兒的本土神還蠻強的,在其他地方很少見,果然越狹小的地方越能孕育出強大的存在……”
不知為何,白夜似乎知曉關於此地神明的某些事情,也知曉她現在所面對的“佛”的本質。
“世人愚見貪圖生死,不知何為救贖,因此才會抗拒,只要知曉最終的安寧,敞開心懷靜靜等候便可。”
“這個世界的苦難不止是死靈的災難,世人因執念而受苦,渴求生,懼怕死,因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才會感受到絕望的悲傷,一切苦難皆因這‘念’與‘欲’而生。”
啊啊,總是這樣呢,信仰宗教的人一旦談起這些東西,總是一套又一套滔滔不絕講個沒完呢……
“人因存在而對立,因存在而隔閡,形體的存在是束縛靈魂的枷鎖,擺脫枷鎖,靈魂便能知曉真正的安寧。”
“無善無惡非黑非白,沒有了希望也就不會絕望,沒有了欣喜也就不會悲傷,不渴求生的話也就不會懼怕死,這便是拯救,這便是救世,消弭肉體存在的隔閡,靈魂才能夠得到解放,無需再為生而執着,也無需再為泛濫的死而恐慌,生與死都將被一同抹消,世間萬物同歸平等的安寧……這便是,極樂之世。”
僧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執着的講述着“救贖”的道理,然而……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不不不不不對~~~~~”
而少女卻嗤笑不停,她的那副樣子,與之前截然不同。
————
“呵呵,何為救贖,何為安寧,你說的一點都不對,你信仰的一點都不對,從根本上錯了,從最初的一開始就錯了,愚昧無知不同世俗,將自己所認為的強加給世人,呵呵呵,你啊,錯的非常離譜。”
少女無所顧忌的笑着。
“我哪裡錯了?既然能夠看到靈魂的顏色,那麼你應該明白,錯的是抗拒救贖的世人才對。”
在天道僧正看來,無法認識的自己的“錯”,這是少女與世人的執妄,是受形體的束縛而產生的“隔閡”。
“那我問你,何為救世?”
“此為救世。”
“何為安寧?”
“此為安寧。”
似乎,是一場有關於“理念”的辯論,但這明明不該是白夜擅長的事情,或者說,白夜應該根本不懂這些東西。
但是,現在的少女卻笑的很開心。
“全錯。”
她大笑着敞開胸懷,雙手向上托起,似是想要迎接誰人入懷。
“你啊,明明生在這個世界,卻想着否認這個世界的常理,就像是孩子不認父母,農民背離土地,貴族捨棄領民,多麼滑稽可笑的言論,卻還想將它當做‘悟道’,簡直是在痴人說夢不知所言。”
“世人渴求生而懼怕死,那麼給予其生的道路便是救世的道路,不是將生與死的隔閡消弭,不是抹消一切的歡喜悲傷,不是讓人們形體不再靈魂同歸,這世上唯一的救贖,便是給予世人一條向生的道路。”
“何為安寧?我確實覺得躺在這裡還算舒服,但也僅此而已,這根本算不上是安寧,更何況如果按照你原本想的,我現在應該也不存在這具靈魂所構的形體,而是完全意識消融沒有自我,沉浸於無色的世界之中吧?那樣的結局根本算不上是安寧,我來告訴你吧……”
“安寧是夏夜裡的清風,坐在廊下,身邊一碗清酒蕩漾,抬起頭便能望見漫天星辰;安寧是秋季的溪水,林間落葉飄零紛紛揚揚,順着清澈的水流飄向遠方;安寧是冬日的被爐,對着屋外紛揚的白雪,與親人愛人坐在被爐里,一起剝着甜蜜蜜的橘子;安寧是春天的暖陽,萬物復蘇,望着金色的陽光灑落在殘存的雪堆上時,看着屋檐下漸漸融化的冰凌滴落的水滴匯成細小的溪流時,心中所浮起‘啊,又是新的一年’!”
少女的聲音愈發響亮,她的眼中神采奕奕,似乎這樣大量的傾訴自己的話語與感受使她的情緒變得激昂了起來。
“安寧是幸福,是生的幸福,是因為生於感受到生這件事情而產生的幸福!這是世間平凡之人所渴求的一切,是生於此世,是生於所有世界的人理應享有的一切,小小的幸福與內心的寧靜,與花鳥風月那般高雅之物一樣長存天地的,人們心中所懷抱着的那追求世俗之中溫暖的祈願,才正是唯一且無可否認的安寧!”
“無喜無悲非善非惡,抹消生死之差消弭形體之別,那樣的世界並非極樂而只是單純的‘無色’,從‘無’之中永遠也誕生不出‘有’,沒有了心中的溫暖,又談何安寧的救贖?沒有了生死的區別,沒有了感情的存在,人又如何能夠稱之為人?救世之路始終應是“救人之路”,不管前途如何艱辛也要為世人開創一片能夠繼續生存下去的天地,這才是真正符合“救世”這一大願的決心與道路!但是,你想要走的路並非救世的道路,只是你自己,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抱怨與不承認而已!”
那是與平時的白夜能夠說出的相去甚遠的話語,就如涓涓細流匯成瀑布江河,言語的感情與理念交織在一起,誕生的,是不容反駁,凌駕諸天之上的“暴力”。
“撒~撒~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們都離我而去了呢?身邊的僧人因飢餓而一個個死去,最後只剩下了自己,沒有抱怨也沒有抗拒的迎接自己死亡的那些僧人們,他們逝去時的樣子那樣的安詳與滿足,想必,他們在臨死之前一定是參悟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大道吧?可是只剩下我了,只剩下無法悟道的我了,不能悟道的話我也無法前往佛祖身邊,不能悟道的話我也無法跟上他們的步伐,我被丟下了,被捨棄了,被獨留在這奄奄一息的死世之中,為什麼,我為什麼不能登上那艘佛船,明明我的同伴們都已經受到迎接,可為什麼只有我!你是這樣想的吧,你一定是這樣想的沒錯吧!不甘,羞愧,憤怒,恐慌,為了‘不被丟下’,你必須要在死前悟出能夠超越你的同伴們的‘道’才行,說服自己,讓自己承認,欺瞞自己,告訴自己這便是救世的‘道’!你回想起了曾經遇到的仙人,認為自己悟不出道,一定是因為‘道’只存在於那樣彷彿超脫此世之外的非常識之人身上!你以她作為目標,渴望着實現“他力本願”這一虛偽的訴求,來印證自己虛假的“悟道”並沒有錯!從始至終你都只是為了自己的‘悟道’,你要以整個世界來印證你那可笑的‘悟道’,生於這個世界卻想要背離這個世界,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侵染肉眼可見的狂氣,少女的裸體就如同一塊污漬一樣將這片一無所有的溫暖空間玷污,雙手疊在胸口恣意大笑着,看破人心知曉始末,充滿惡意的以言語踐踏他人的信念與理想。
“只是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只是想要滿足自己的內心,就像是個吵個不停的小孩子一樣,得不到滿足就不會停歇,世界上的災難多起源於人心之禍,而你便是包藏禍心之人,琉華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在為自己的‘幸福’而行動,可你的幸福只是愚昧的淺見,只是低俗的理解,真是可憐又可恨的蠢貨,你所喚來的這些東西不過只是流淌在星河之間的污水,是世界之外沉余的垃圾,只不過是作為神佛的原型而已,根本不是世人所信仰之物……可憐啊,是和無法悟道的你一樣多餘的存在。”
吸引人心的同時又引人破滅,劃破黑夜的晨星帶來的並非黎明而是更加深沉的至暗,她的話語是能夠將人的靈魂碾成碎屑的漩渦,是連這深達千米的地淵都無法抵達的深淵,憐憫卻又嘲弄着愚昧的人心,以此為樂的那位少女……根本不是白夜。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我的悟道是真實的,我的救世是正確的!休想用言語蠱惑我的內心,休想阻礙我佛的救世!你是誰,你不是那個少女!她的靈魂應該消融與此,不可能還以這樣的形體出現,你究竟是誰!”
溫暖的感覺消失了,那股令人感到舒適的潮水變成了洶湧的巨浪,空間之中被如暴雪一般激烈寒冷的力量所充斥。
已與異界之佛們融為一體的那個男人,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了,自己究竟將什麼“東西”拉入了這“極樂之地”中?本來以為是多少能夠“理解”自己的盲眼少女,可是,這真的是她本來的性格么?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事情,為什麼能夠如此精準的說出,說出,說出……我的……
“畢竟常年都生活在山中的寺廟裡,對世間的事知之甚少也很平常,不然的話,我想你應該不會如此輕易就收留我們吧?道星宗在追捕名為白夜的少女,因為她的身上寄宿着‘神髓’,那個仙人是因為不知情才推薦我們來這兒的,要不然早就和我們動手了。”
“……”
那的確是男人並不知曉的事情,見到對方沒有了反應,少女更加肆無忌憚的大笑了起來,好像充斥這片空間的寒潮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困擾。
“白夜的身體中寄宿着神髓,而我就是那沉睡在軀殼之中的神明,這具身體是我的依代,如何,雖然並非佛祖不過也算是個神明,你所期待的‘他力’如今正現於你的面前,你的心中是否有一絲感動?不過也不必感激涕零,因為不管是信仰還是不信,我都概不接受,無需世人膜拜也無需世人敬仰,單純憑着自己喜好拯救亦或毀滅一切,絕非世人所能理解之物才能夠被稱為神明。”
比起“論述”更像是在“嘲笑”,嘲笑世人愚昧無知,嘲笑世人崇拜虛假偶像卻看不出眼前真神。
憐憫生於死世之人願意為他們開闢向生之路,卻又譏諷嘲笑,彷彿自己只要一個不開心便會隨手毀滅世間,如此隨心所欲不顧他人感受,足可見那名“神明”的喜怒無常與性情不定。
“不要胡說八道!誰會相信你!滿口胡言亂語,居然妄稱自己是神明!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那個女孩的靈魂在哪裡?用着她的身形,用着她的聲音,就算你真的是寄宿在她體內的什麼東西,那在此處她的靈魂也該一起……”
“還不明白么?”
少女停止了她的大笑,比此前任何一句話都更加冷靜的,像是宣判某件重要事情一樣的吐露出了那句話語。
“這具身體中從一開始便只有一個靈魂,從她……從我醒來的那時起便是這樣了。”
那句話的意義到底代表着什麼,如果理解了的話,對魍魎和琉華而言很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重要到足以影響她們的期划,對待白夜的看法等等諸多因素,乃至她們自己的人生,然而,身在此處的少女所言之話她們並沒有辦法聽見,而那句話的內容,對那渴望着神佛救世的男人而言也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你所渴望的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你的夢想一文不值,你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任何影響,除了我們之外,不會再有人記得你所做的事情與你喚來的這些垃圾……即使已經殘破不堪,即使本土神明不再,這個世界也依然沒有脆弱到會被這種東西吞沒的地步,察覺到外物的侵入,世界本身也會做出抗擊,更何況她們現在身處此地……在那名仙人的‘指引下’碰巧在這個時點來到這兒,這樣的遭遇才是註定的命運,承認吧,就像你所信仰的佛教經典上寫的那樣,命定之數,對你而言絕對無法跨越的劫難,接受試煉的並非我們而是你,所以如果你的信仰就是這樣的話,那麼……”
“對你而言,我們,便是佛敵波旬。”
展露出最後的笑容,少女身後的空間裂開了一道黑色的十字形大口,張開雙臂躺入那漆黑的裂痕當中,少女離開了這已不再溫暖的空間,只餘下她的笑聲與寒風一起迴響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