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望见的人影,在那充满了液体的玻璃罐中,手掌按上玻璃,与人影重叠……分不清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如同照镜子一样,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容。

不自觉的流下眼泪,为了那不知是自己还是她人的影子而悲伤,接着,在才刚刚梦到自己曾经在“这里”的那段时光之时,梦便已经醒了。

魍魉立刻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尽是些不如意的梦……”

轻轻叹了口气,稍微失落了一会儿。

“这里的大家也,到底是谁吧这儿……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神髓’了……”

想了想,她站起了身。

“绑着手的话很难睡觉吧?我想白夜小姐你应该也差不多该冷静下来了,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如果知道了的话,帮你把绳子解开也不是不可以……”

魍魉离开了她靠着睡觉的那根立柱,一边说着一边转向白夜那边,但是……白夜已经不在那里了。

刚刚还绑着白夜的那根柱子边只有一捆断掉的绳子。

“啊???”

魍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揉了揉双眼……可是白夜还是不在那儿。

“那个白痴怪力女!!!!!”

这次是真的气炸了。

————

在夜幕下的原野上飞奔,周围时不时地传来诡异的声响。

“这不是动物的叫声吧……”

拧着眉头,白夜握紧了她的刀。

看来之前被魍魉背着时候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而是在这黑暗的平原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到现在,白夜才想起魍魉说过的话。

浊气下沉清气上浮,在夜晚的原野上充斥着死灵尸怪。

也许那句话并不是骗白夜的,不过,不是骗又怎么样呢?只不过是一些动起来的尸体而已,每夜都会大量出没的话虽然能对村镇城市造成不小的危害,但是白夜并不觉得那些东西会给自己造成太大的困扰……总不能说全是在马厩里遇到的那只百足尸虫吧?应该大部分只是一般的死尸才对……砍尸体肯定比砍活人要轻松,白夜是这么认为的。

“来了!”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数具尸骸从黑暗中猛扑向疾跑的少女。

拔刀挥砍,白夜轻而易举的就将那几只死灵给解决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挥一挥刀刃洒去其上的污血,白夜望了眼那几具死尸,将刀收回了鞘中。

这种程度的家伙根本不足为惧,就在白夜这么认为的时候……怪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更多,也更加密集了。

“还有么!”

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发出那些诡异声响的源头,而就在这时,月亮也从薄云之后露出了它的身影,为这黑暗的世间带来了暗淡而又清冷的光辉。

借助月亮的光辉,白夜终于看清了刚刚还一片漆黑的周遭。

“……”

刚刚的自信满满一下子消失不见,白夜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怎么……这么多……”

在那没有温度的光芒照射之下,这个世界,显现出了与白夜所想所了解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模样。

以为最多不过就是十几二十只死尸不得了了的白夜在现在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被层层叠叠的尸海所包围了。

尸体堆叠着尸体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壁”,人类的动物的甚至还有妖魔的……各种各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奇形怪状的尸骸将自己团团围住,彻底困死。

放眼望去皆是异形的死灵,那简直就宛如故事书中,彼岸死世的景色。

不该停下脚步的……少女又一次懊悔自己在数分钟之前的所作所为。

“该死的怎么这么多!!”

从容不再,白夜现在不得不为了自己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而在死尸的海洋中奋力拼杀。

————

到底从哪儿来的,白天的时候明明一只都没有,怎么一到晚上就这么多!总不会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吧!只是停下了一会儿脚步就全都包围上来,该死该死该死……简直就像是自己把方圆十里之内的死尸全都引过来了一样!

但是,不要小看我!在战场上被几倍于己方的敌人包围也是常有的事情,孤身奋战持续数个小时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程度这种程度这种程度!!!

“凭毅力突破过去!!!”

双手紧握刀柄,白夜冲入了茫茫尸海之中。

一边斩杀不断涌来的死灵,一边迅速的思考对策。

面对大群的敌人,不能停下脚步被对方包围,需要一边斩杀一边突破,这种时候要用到的剑技,应该是……

“天剑九象——卷云!!”

白夜所习以云,岚,雨命名的剑技共三系九式,其中最适合在运动战中面对大量敌人的,便是云系的剑术了。

伴随着白夜挥动刀刃,连绵的刀岚如层层云霭般向着四周散开,将无数尸骸裹入其中。

与剑式那浮云缥缈的名称完全不符,刀岚所卷的乃是千刀万剐的极刑地狱,绵延却又难以散去的刀岚在被卷入其中的牺牲者身体上刻下无数细长的伤痕,将一具具肉体开膛破肚,切的支离破碎。

即使面对再多敌人的包围也能让局势立刻逆转的剑技,刀岚所过之处无不是如同地狱一般的阿鼻叫唤,亦或是被切断肢体亦或是被开膛破肚,血流成河却没能立即死去的人们持续不断的发出痛苦的悲呼,不禁剥夺了对方的行动能力还能进一步打击他们的士气,虽说有些残忍,但是在战场上这一招的确是非常管用的一招,然而,白夜现在的对手并非活着的人类。

被切开了腹部也不会停下,被斩断了手脚甚至直接弓起身体在地上匍匐跃进,就算是砍掉脑袋,尸骸还是能够朝着白夜冲来……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发出哀鸣,即使身体残缺也完全不会影响到它们的行动,死灵是与白夜过去经常交手的那些敌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

该死,不管用!“卷云”虽然范围很大,但是对付这种最少也要切成两半才会停下的敌人,威力上还是欠缺了一些……大范围歼灭的话岚系的“神岚”更合适,可是那招不能连发,而且还得停下脚步,这在现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旦停下来自己立马就会被尸海给淹没的。

只能再换一招了。

又一转手腕,将刃口反转向上垂于地面,然后猛地往上一提。

天剑九象——瀑雨。

沉重的刀意如同厚厚的雨幕一般密不透风,与刚刚那延绵的刀岚完全不同,新的剑技在一瞬间便为白夜斩开了面前的一条道路。

虽然范围只有直线了,但是果然还是喜欢威力大一些的剑术。

就借着这股气势冲出去,看我的!!

“瀑雨……三连!!”

不断清开眼前道路,不停挥舞手中刀刃,强力剑技的三连击的确效果显著,白夜的面前似乎确实是开出了一条冲破尸海的生路,但是转眼之间,那条道路便再次被新出现的尸体们堵死了。

“该死的怎么这么多!!!”

白夜有些要崩溃了。

连续使用剑技的消耗不可谓不大,更何况白夜早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了,先前中毒所造成的影响尚未完全康复,再加上彻夜未眠以及赶了一天的路,上山又下山,这个时候的白夜差不多已经是还能继续挥动刀刃都算奇迹,如果要持续不断的迎战这些死灵直至天亮的话……白夜觉得自己肯定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的。

自己的速度才刚一放慢,更多的尸骸就涌到了白夜的面前,不得已,只能收敛攻势,架起长刀护身。

“晴岚!”

刀岚再次变化,形成裂空的阵风自白夜身边碎地而起,扑向白夜的死灵们在一瞬间化为了碎片,然而,再一次停下步伐施展护身的剑技,这也令白夜彻底失去了突破重围的可能性。

只能期待自己能够坚持到太阳升起了,不断斩杀冲上来的死灵一直到那一刻为止,这是白夜现在唯一的生机,然而,就像是要将这渺茫的机会也彻底抹消一样,大地震颤了起来。

无数的死灵被撞飞到了空中,有什么东西朝着白夜这边冲了过来……在一瞬间白夜的脑中浮现出了魍魉的面孔,她甚至以为那是有人来援救自己,但是马上,那股并不现实的希望也消失了。

死尸垒垒,白骨垒垒,身高超过五米,以死尸腐肉堆积而成的尸骸巨人吼叫着,挥动着露出无数形如刀刃的白骨的巨大拳头,踩踏着阻碍它去路的低级死灵,向着白夜冲了过来。

聚合而成的死,聚合而成的恶意。

“那是……什么啊……”

从未见过的怪物,从未经历过的危机,终于,在希望散去之后,那名为恐惧的原始情感牢牢地抓住了白夜的心。

已经来不及使用剑技,白夜只能使出浑身力气,用刀刃朝着那比自己的身体都大一圈的拳头奋力挥砍,希望以此来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刀刃切入那层层腐肉之内,但却被异形化的白骨所阻拦无法进一步深入,撞击所产生的力道通过刀刃刀柄传递给了白夜,虎口撕裂,双臂的骨头嘎啦作响几近断裂,白夜猛吐一口鲜血,被那巨型的尸骸一拳打飞了出去。

想吐,想要把自己五脏六腑全部都吐出来,白夜重重的摔在地上,几乎立即失去意识。

尸骸们包围了上来,此时的白夜再也无力抵抗死灵们的袭击,干枯的爪子伸向少女的身体,尸臭的气味浓到让人无法呼吸,诡异的嘶吼在耳边回荡,眼中映着一张张腐烂的面孔,死灵们迫不及待地,“邀请”白夜加入它们的行列。

明明好不容易才……在这样陌生的世界里……昔日熟悉的人都已不在身边……在如今醒来,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存在的意义……如果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切……是为了什么,才……

“给我离白夜小姐远一点!!!”

连幻听都出现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听见那个家伙的声音?明明只是一个会吃人的坏家伙,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会想到她……

被别人温柔相待的温暖,生而为人理应拥有的与他人的“联系”,因为在这百年之后独自醒来的我,当所有的“联系”全部被切断的这个时候,唯一和我搭建起“联系”的人就只有……

不光是声音,甚至眼前出现了幻视……躺在地上的白夜望着那夜空中的月轮,自那苍白的光环之中,似乎有谁的身影越来越近……

黄色的符纸如送别逝者的纸钱一般纷飞而落,接着,一道道紫色的雷电便从符纸上射出,在尸群之中炸裂。

那不是幻视,是真的……扇动黑羽的双翼,“面目可憎”的少女在天空中疾驰。

紫电之后是白色的冰环,法术在白夜的身边筑起一圈又一圈如同荆棘环一般的白冰,将那些试图接近她的死灵刺穿撕裂……魍魉在天空中翻转身体,以法术做出一把纯冰的薙刀,向着那只巨型的尸疾袭而去。

灵巧的避开巨拳的挥舞,一刀斩断巨人的腰部……挥舞冰刃荡出一圈冰花灿烂,扩散而开的白色魔力在空气中激震,如雾如霭,瞬时之间,漫天飞雪。

“白夜小姐!!把手升起来!!!”

急冲一圈,回过头来,魍魉向着白夜飞了过来。

白夜从地上撑起了身体,似乎在犹豫,似乎在发愣。

“白夜小姐!!!!把手伸给我!!!!”

魍魉再一次发出了呼喊,这一次,白夜终于抬起了手……

急速下降,接着猛地一震双翼,魍魉紧紧抓着白夜的手,将她从这片尸海之中救上了天空。

————

“你这白痴怪力女就是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依旧是在那座天狗山上,魍魉降落的时候把白夜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这种人不让她吃点苦头是不会有记性的。

脚一着地,魍魉就冲着白夜怒吼了起来。

黑色的羽翼与天狗的如出一辙,落下几根羽毛,羽翼自长袍后的开口处收入了魍魉的背部……看起来,这便是她从那具尸体中得来的力量。

“我……”

白夜无力的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又似乎是要反驳魍魉,继续痛骂那“食尸”的行径,又或者与她划清界限,说些“我根本没要你来救我”之类的话……

“我什么我,白夜小姐给我闭嘴!!”

然而不管白夜想说的是什么,都被魍魉这一下子给怼了回去。

“我和你说过了现在的世界和你认识的完全不一样了!!我说过夜晚的平原上很危险了!!我说过你不能下山,不管有什么事明天白夜再说了!!!为什么听不懂我说的话!!你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因为觉得我的行为很恶心,觉得和你那高高在上的‘道路’不相符,所以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听了是不是!!!”

“说什么被背叛之前不会背叛我,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可是救了你的命!!结果你却说得意洋洋,就像是一巴掌把报恩这两个字给贴到我的脸上,恩情这种东西是这样的么!?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报恩很了不起一样啊!!!”

“擅自说我可爱又擅自说我没有感情是吃人的怪物,你到底知道我哪一点!?你只知道自己看见的表象,一点儿也不为他人考虑一下!!缺乏对别人应有的尊重,自以为是,以自己的好恶随意妄下定论,根本不替别人考虑一下!!”

魍魉吼完了一大串的话之后,终于因为续不上气而停了下来,她颤抖着肩膀,涨红着脸蛋,两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白夜。

白夜也瞪大了眼睛,并不是因为愤怒或者屈辱,而是……

“姐姐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过去,柚叶也怒气冲冲的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不知为何,魍魉所说的那些话以及魍魉她的身影……似乎与自己的妹妹重合了。

“我……我……”

望着魍魉那气呼呼的面孔,望着那看起来应该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少女,望着那因气氛而颤抖着的身体……白夜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我……我……呜……呜呜……”

她抱着自己的双膝蜷曲起身子,缩在之前自己靠着的那根立柱边上,小声的哭泣了起来。

“哎,啊?怎,怎么哭了?我……我说的太重了么?”

魍魉见到白夜这个反应,一下子有点慌了手脚……她根本没想过这家伙居然会像女孩子一样哭!虽然的确是女的没错!

————

生而为人,没有谁能够独自存活。

百年已成过往,昨日已成回忆,当自己从彼岸之地苏醒,睁眼看到这百年后的世界之时……

昔日一起努力的目标成为了废墟,昔日一起欢笑的家人不见踪影,甚至,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属于活着的人们。

熟悉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在这样的世界之中,白夜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存在。

自己的意义是什么,自己能够为之挥刀的主君在哪里,自己想要保护想要珍视的人,又在哪里。

生而为人,没有谁能够独自存活……白夜,当然也不例外。

孤独,寂寞,纵使自己决定踏上寻找家人们的道路,然而……路到底在哪里?

被大家抛下了,这样的想法在白夜的心中滋生,虽然坚持相信着自己珍视的人们仍然活在这百年后的世界之中,但是,如果不是那样呢?自己最后,该要何去何从?孤独是侵蚀心灵的剧毒,外表越是装作无所谓,内心越是渴望人情温暖。

原本,我的死应是造福家人们的“祝福”与令她们生活安稳的“保证”,然而……

没有在应该死去的时候死去,于是悠悠岁月物是人非,久而久之,被孤独所侵蚀的人也将成为无法被称之为人的怪物。

白夜渴望他人的温暖,那是她再怎么装的无所谓也无法否认的自己内心真正的软肋,而魍魉的痛骂,则戳中了她的要害。

“姐姐大人你太自我为中心了!”

那是当自己不知第多少次乱动柚叶房间里的东西之后,自己那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对自己所发出的怒吼。

曾经不以为然,因为觉得这样的日子往后一定也会继续下去,今天会挨骂明天也会挨骂,这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日常,然而直到如今孤身一人白夜才终于明白,希望未来永恒不变,希望此时的安宁能够持续永远,这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将魍魉与自己妹妹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所有的一切防备全部土崩瓦解,自己最为渴望的那份温暖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无论魍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白夜与这个世界,白夜与他人的纽带,再一次被魍魉所牵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自己……

仍然是一个,能够感受到人情冷暖的“人”。

悠悠百年物是人非,然而百年之后纵使昔日的一切化作烟云,在这个世界上,依旧还有人……有人,愿意牵起我的手。

“呜呜……呜呜呜呜……”

胡乱的抹着自己的脸,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白,白夜小姐!?好了好了,别哭了好么?别哭了好么?是我错了行么?我不该对你大声吼吼,我道歉好不好?白夜小姐??”

魍魉慌慌张张的跪坐在她的身边,想要掰开她的手替她擦擦眼泪让她别再哭了,可是白夜强硬的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继续哭泣着。

当人表现的无所谓的时候,往往是他们内心之中那堵围墙最为坚固的时候,而唯有卸下了所有的防御……人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的在他人面前哭泣,在他人面前蜷缩,试图用身体筑起防御,因为这个时候……

我们,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与幼稚,并且希望,有人能够包容自己的这份“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