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小姐醒了么？”
睁开眼的时候，魍魉就在自己身边……她将用水打湿了的毛巾拧干，然后递给了白夜。
“擦擦脸吧，我从山下面打来了水，干粮也还有……白夜小姐醒了的话，就吃点东西吧。”
魍魉将一块硬邦邦的米饼放在了白夜的面前。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白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伸出手去拿那块米饼。
“已经中午了，多亏了这么能睡的白夜小姐，今天的计划已经泡汤了……今晚就继续住在这里吧，明天我们再走。”
“当然也得希望那些个什么仙人不会找来就是了，我姑且设置了一圈用来隐藏的法术结界。”
魍魉耸了耸肩，然后站起身似乎想要向外面走……白夜拿着那块米饼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
“对不起……”
她小声的这么说了一句。
“对不起？白夜小姐是在为哪一件事道歉？如果只是因为我又救了你一次所以才和我说对不起的话那大可不必。”
看来魍魉依然还在气头上。
那是当然的咯，一直被白夜轻看，如果因为又救了她一次而让她说些违心的道歉，那只不过会让白夜在魍魉心中的评价再一次变低。
“不是的……”
白夜愣了愣，然后又望着手中的米饼发了一会儿呆。
“魍魉……”
小声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
“白夜小姐不会真的觉得如果这样和别人说的话别人就会告诉你她的事情吧？事先说明，我可还没原谅白夜小姐对我说的那些过分的话。”
魍魉出去之后，端着一盆子水回来了。
那个盆子是哪来的？总不会还是从魍魉的袖子里掏出来的吧？
她坐到白夜身边，一边把白夜用来擦脸的毛巾放进水盆里拧了拧，一边这么说着。
“十年前的事情白夜小姐还会记得很清楚么？肯定不会了吧？我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的走过来，记住了很多事情，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依旧还是可爱的面容，然而那副表情，却绝对让人无法对魍魉再说出“可爱”二字。
虽然嘴上说着没有原谅白夜，但是魍魉却还是开始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那个孩子的名字是胧……”
“那个孩子？”
“……我吃的那具尸体。”
魍魉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在我还呆在这边的时候，总是被她捉弄，当然了，我并不讨厌被她捉弄，嗯……我们玩的很好的……胧她总是说‘如果魍魉会飞就好了’，我要离开的时候还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早知道的话，还不如就带上她了……”
魍魉的声音有些低，虽然她一直都低着头不让白夜看她的脸，但是白夜也应该能猜得出魍魉的脸上现在究竟挂着怎么样的表情。
“感觉是不是很奇怪？明明玩得很好我居然还会去吃她的尸体？是不是觉得我果然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拧干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
“反正啊，我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人，白夜小姐你明白么？我是被制造出来的怪物……就和鱼鸟爬虫一样，并不是人也不是妖怪，是与大家都不一样的存在，所以，我觉得让我来做‘食葬’的一部分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所谓食葬即是以进食的方式作为逝者葬礼的一种形式，所谓天葬海葬之流归根结底皆是如此，其中，亦有以人类作为食葬执行者的类型。
肉体消弭，灵魂回归，食葬乃是象征着灵魂轮回，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一种仪式。
“很难理解吧，我的伦理观念和普通人不一样对吧？其实我也有在想，如果那个孩子知道我吃了她的尸体的话，她会怎么看我……你这个吃人的怪物，一定会这么说吧？所以其实白夜小姐也没什么错，错的人是我。”
“说实话，我除了之前有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外，其实和别人很少有接触……我不是很擅长去和别人交流。”
魍魉再次将毛巾放入了水盆中搓了起来。
“在知道道星宗在寻找的神髓是某个人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去与他接触，要怎么去取得他的信任，如果要与他合作的话，那么我应该要做些什么……其实我考虑了蛮多东西的，结果只想出来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这比我的笑话好笑多了，对吧？”
魍魉自嘲般的笑了笑。
“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是当要带着白夜小姐逃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不适合去牵起谁的手，所以我想，如果能够换一只普通一点的手的话，应该就会方便多了吧？”
“但是，就是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我也忽视了他人的看法……结果说到底，我也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从这方面上看，我其实没什么能够指责白夜小姐的理由。”
“就因为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异物所以我对自己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人死之后灵魂会去彼岸，留在现世的不过只是无用的遗骸而已，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确的‘轮回观’，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用无数遗骸拼接而成的我……如果说这些遗体中还包含了谁的思念谁的灵魂，还是对谁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的话，我不知道白夜小姐能不能理解这种事情，如果说这样才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会疯掉的。”
这一次，魍魉抬起了头，她冲着白夜用无可奈何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将拧干了的毛巾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由无价值的东西组成的是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直以来自己相信也必须去相信的“事实”，不然的话，灵魂究竟存在于何处？
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天际，残留下来的不过是曾经活在世间的“躯壳”，纵使有人怀念，那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终将腐朽归于尘土的无价值之物，如若不然……灵魂留存于皮囊之中，那么组成我身体的这些遗骸，其中到底哪一处存在着哪一人的灵魂？由无价值的事物组成的我自身才是有价值的，但是如果组成我的遗体本身就是有自我的价值，那么就反倒变成了“我”剥夺了“它们”的价值。
我不承认也不能承认人死后的尸骸还有其意义甚至灵魂还会存于其中，因为那样就是在否定我自身的意义，是在指控……我这牺牲他人的身体才得以诞生的怪物，在指控这具身体内存在着的我的意识，不过只是某具尸骸的遗物，不过只是和我的身体一样的杂成品，是根本无法以灵魂相称的伪物。
自身的存在本就是否定世理的体现，那么唯有将这份不论对错的世理继续否定下去，魍魉才能以魍魉的身份存在，才能够在以正常的道德观念来看无论如何都已背负上莫大罪责的压迫感中寻求到良心的平衡。
听起来很奇怪是么？需要不断否定正常的道德观才能让自己的良心感到慰藉，然而对于魍魉来说，事实就是如此。
“好了，说也说了，白夜小姐理不理解都没关系，如果觉得还能一起的话那最好了，如果觉得观念不同什么的，那等明天下山我把白夜小姐送到别的城镇之后就说再见吧，之前不让你下山是因为晚上下去你肯定活不到明天，至于是不是一定要白夜小姐帮忙……我不会强求什么的。”
魍魉望着白夜，微笑着耸了耸肩膀。
————
“不觉得这么说很狡猾么？”
这次轮到白夜低下头了，她喃喃的说着那句话，然后使劲咬起了米饼。
又冷又硬简直硌牙，一点儿也不好吃，就算是作为干粮来说，也是根本没有人会愿意去吃的那种。
那种怎么嚼都嚼不烂的感觉……简直就和，自己小时候吃的东西一模一样。
和自己从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尸体身上所偷来的干粮味道一模一样。
“我……有一个妹妹……”
一边嚼着米饼，一边含糊不清的这么说着。
“这个白夜小姐已经说过了。”
“嗯……”
努力将那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的“食物”咽下喉咙。
“我的妹妹，也有那样吼过我，说我……太以自我为中心。”
抱着双膝，白夜又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我明白了，是因为这个所以白夜小姐才哭了么？不过很抱歉，我不是你的妹妹。”
“这我知道。”
声音有些小，还有些呜咽。
“在战场上一个人脱离部队冲到敌人里面去的时候，妹妹说想要养只猫结果我却给她捡来了一只癞皮狗还得意洋洋的说‘就和捡到你那时一样’的时候，还有总是乱动妹妹房间里的东西，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摆放的时候……柚叶她，一次又一次，怒气冲冲的冲我喊‘姐姐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抱紧着双膝。
“可是我从来没有把那当回事，因为只要一到第二天，柚叶她一定又会笑盈盈的面对我了，反正我也没死在战场上，只要我把对方主将杀了大家不就都不用继续拼命了么？捡回来的那条狗她也养得好好的，明明就很喜欢吧？乱放的东西有时候也就那么摆着了，所以她也觉得那么放没问题不是么？我一直都是这样觉得，一直都是……觉得以后肯定也会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每一日每一日，我以为……往后的每一日，都会是这样，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持续到永远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努力的去杀死敌人，努力的去夺得土地，就算到了这片新的天地中，只要能够建立起家园的话，我们，我们一定还是能够，继续以前的日子，继续……继续我所以为的，每一日……”
声音中呜咽的感觉越来越重，白夜的鼻音也越来越重，感觉，她好像又要哭了。
“如果只是我死了的话，如果只是我死了就能让大家继续她们的每一日的话，我，我觉得那很合算，所以当时，我也算是心甘情愿……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在现在又醒过来……”
“睁开眼睛，所有的一切全都不一样了，当时明明还那么期待着的城市，建立起来又荒废了……我的妹妹，我的主君……全都不见了……大家……都去了哪里……已经……已经没有人……没有……我认识的人在身边了……我以为的‘日常’，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那个时候多在意一下的话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有把柚叶她说的话当回事就好了，如果……”
“我还活着这件事情，一定是有意义的，一定是要我去做些什么的，可是……我不知道它的意义，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要怎么找到我的家人们，要怎么才能……”
然后，白夜便抱着双膝陷入了沉默，只有小声的呜咽还在继续。
“……”
魍魉盯着白夜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叹了口气，耸耸肩站了起来。
“我知道白夜小姐的心情了，一开始忽略了这些，单方面请求帮助的我也有过错，不过，白夜小姐和看起来的感觉差别倒真的很大……只看外貌的话，我还以为白夜小姐应该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没想到也还这么感性，不过要说安慰什么的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白夜小姐……就请您自己先平复一下心情吧，至于之后怎么样，等明天考虑好了再答复我就行了。”
有的事情别人无法帮助，不论是言语也好还是行动也好，有些心境，也只能自己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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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坚强，以自我为中心不顾他人看法，自称武士的少女也有着柔弱的一面，孤独与迷茫，那副成熟的外在下掩藏着脆弱的内在。
外表可爱，举止动作似乎充满天真，然而悠悠百年绝非弹指一瞬，做着在常人看来绝对无法容忍之事的少女，亦将自己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悉数埋于心中。
我们是人，正因为我们有着极端相反的两面性，我们才成为了能够被称为人的存在，会发怒也会微笑，会欣喜也会忧愁……会提刀浴血，也会抱膝痛哭；会天真烂漫，也会……为了自己能够继续走下去，而做出诸如吞食尸体之类无法为世理所容之事。
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而我们，也并不是单单只能够用是善是恶来判断。
如果在这个已经变了模样的世界中，依然想要继续与谁为伴，继续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未来走下去的话，我们便需要深知这一点，这也是我们在从今往后的旅程中，在与其他许许多多，无法仅以善恶划分的人们相遇并且结下一世的缘分之时，绝对不能忘记的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