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拿着铅笔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她到底怎么了?”

“感染症状很特殊。她有精神分裂,但是不同精神状态之间却可以通过强烈刺激转换——这就是为何我要用枪指着她。还有,你注意到她刚才异样的眼睛了吧?”

“嗯,但为什么不能把这些说出来?”

“她还有着异于常人的听觉。而且她永远不敢面对自我,若我们在这讨论她的疾病,她会发疯。”

“堵上她的耳朵呢?窃窃私语呢?或去外面的营帐?”

“这反而更会引起她的猜疑,而且待会我要和小白兔单独聊聊。”

“好吧。”

“瑞兹是格勒治堡里那支被灭门贵族的遗孤。在那次围剿行动中,她不幸被含源石颗粒的酸液炸弹炸中左眼,于是成这个样子了——我的错,我本可以在不引爆它的情况下解决身后追击她的敌军的。”

“为什么要救下她?”

“或许,以后她对你有很大的用处——她的源石技艺反而因精神分裂而增强。”

“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吗?”

“我已经失去过太多,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了——这也是我决心远离雇佣兵生活的原因之一。而且,她大多数安静下来时,似乎也没这么糟糕。”

“好吧。”

“其实,我要说的大概也就这些——但我更想向小白兔倾诉一些东西,但是要保证您不能在场。”

“好的,我尊重你。”

塔露拉识趣地起了身,将木凳让给了霜星。

“大尉,应该在外面布置一下营帐。”塔露拉说道,“话说,晚饭时

间也该到了吧?该吩咐一下你们后勤部了。”

“是。”

他们离开了屋子,大厅里只剩下维克和霜星。

维克放下了笔,抬起头,真诚地注视着霜星。

“小白兔,请原谅我先前的无礼。”

“……怎么了?哦,没事。”

维克将纸笔轻轻往霜星那边推,口头上用中缓的语速对话着。

“房间里……怎么变得越来越冷?难道是因为你?”

“自从在矿场爆发出身体本不该承受的法术以来,就成这样了。”

“矿场?你的童年果然都在西北冻原度过?”

“是的,而且我是爱国者将军的养女。”

“养女?那我大概知道了。我刚才还想问你怎么从矿场里逃出来的呢……另外,我还留意到你腰间芯片植入的痕迹。没猜错的话,你和父亲曾去过老索尔那吧?”

“看来你也知道啊……对的。那枚芯片被拆分成两部分,分别安在我和他身上,那两半芯片既是生命维持装置,又是能互相联结的护身符。”

“我一直也想去老索尔那,但一直没有机会。不知道我那个萨卡兹老友死后,是否把记忆都储藏在那里了。”

“她知道那个地方?”

“老索尔的传闻,就是她告知我的。”

……

她们口头上又慢悠悠地聊起一些过往的经历。

霜星摸了一下下巴,然后抬起手来,笔尖却在纸面上悄然流泻着。

“你有没有听闻过塔露拉一些奇怪的言论?比如说,她经常被破碎的梦境困扰着,还有神识被割裂之类的。”

维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书写起来。

“前一句,她偶尔会在电话里向我抱怨。后一句,她亲自跟你说的?”

“是的。”

“对了,告诉你一个事实:塔露拉有两个影子。”

“你怎么看到的?”

“不是我,而是我那位老友。萨卡兹佣兵中也是有高阶术士的,他们当中有人的源石技艺可观察他人的‘阴影’,进而感知其内心。不过塔露拉的影子倒是还很浅。”

“和神识割裂有关?”

“是的,还有她的梦境都是破碎的,那它们是不是也被什么夺走了?而且,整合运动的初衷,真的是如你们所想吗?”

霜星想供出塔露拉所提到的科西切公爵,但是没下得去笔。

“为什么不是?”

“扪心自问,你真的信服她那套理论吗?或许还有更好的方案?”

“矿石病不是没法治吗?更何况瑞兹都成这鬼样子了。”

“是。但我依然希望,整合运动可不是塔露拉复仇的棋子,而是真正能带领感染者走向明天的。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选择加入你们的。”

“但无论如何,加入了我们总会心安点,对吧?”

“那倒也是。我希望那两个影子不要越来越深。但愿在以后的道路上,你能影响到她的吧。待会这张纸就会被放进炉子里烧掉了,还有什么要写下来的吗?”

霜星放下笔,摇了摇头。

“先这样吧。”维克转过身去,将纸张随手丢进炉子里,静静地看着火焰“噼里啪啦”慢慢将纸张包拢起来,带着火红的灰线逐渐延伸遍整个纸面。

炽热的火光,映出两人不易察觉的些许忧虑神色。

……

她们一起离开了屋子,来到外面的营地上,营帐早已整整齐齐地码在旷地上,后勤部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滋滋”的喷香挑动着霜星的味蕾。

霜星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冰冷的内脏不允许接受这些温暖的熟食。她又看了一眼,只得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聊完了?这么快?”塔露拉迎面走了过来,“所以,刚才你和他聊了些什么……哦不好意思,我可能不该问的。”

“其实……就大概聊了一些过往的经历而已,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没有啊,我在协助你父亲打理事务,而且也没有靠近过门边。”

塔露拉微微转过头,望了一下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熟食,又看了一下霜星还挂着一丝苦笑的嘴。

“怎么……你觉得,今天的晚饭看起来不大好吃?要不我去教训一下炊事部的?”塔露拉打趣地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哎我说霜星小姐,你的饮食口味可真……”

“你有所不知……自从矿场那次施术以来,我的身体就好像被封冻住了一样,任何稍微热一点的东西下胃,内脏都会被烫伤。”霜星轻轻叹了一口气,“炊事的厨艺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也别勉强他们了。”

“跟我来吧。”塔露拉将霜星带到自己的营帐里。只见那张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一些白糖、水、半瓶伏特加、还有一小罐果露香精。

“这是?”

“这些是伏特加酒心糖果的原料,我找炊事的人借的。”塔露拉微笑道,“专门为你暖胃而做的,霜星小姐。”

“为我做的?”霜星看了一眼,桌上还有一张发黄的笔笺,她将它拿了起来。

“……具体步骤:将白糖和水放入锅内,加温熔化,经箩筛过滤……将曲酒和香精加入糖浆内,如需调色……送烘房烘7小时……次日将粉盘翻回正面,揭去木板,逐一挖出酒心糖粒……这么多步骤,你做得来吗?”

“明天,你肯定就吃得到了,这个大可放心。”

“啊……那多谢了。”霜星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塔姐……等你做出来的时候,要不先自己尝一颗再说吧。”

“……相信我的手艺吧——肯定不会是什么黑暗料理的。”塔露拉自己也忍俊不禁。

“算了算了,先别开玩笑了。”霜星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起来,“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怎么?”

“说实话……”霜星突然顿了一下,“整合运动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感染者应对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积极去获取并使用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建立这片大地新的公正秩序。”塔露拉说道,“怎么了?”

“维克问我,整合运动会不会有可能,变的有些——极端?”霜星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毕竟……那个疯狂的理念,也不是谁都接受的来。”

“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嗯。”

“给你讲个事实吧。在我们‘加入’他们之前,那个只是由几个愤青建立起来的感染者组织,似乎不打算为未来的阶段作打算。他们只是无能地烧杀抢掠,发泄狂怒,用暴力的手段来引起各地政府对感染者问题的关注,结果适得其反,反而慢慢活成他们憎恨的样子——你们担心的,其实是这点吧?”

“……所以,你的理念还是与他们截然不同?”

“那当然,我是不可能重蹈覆辙的。”塔露拉的语气充满了坚定,“还有,为什么我说要建立一个只有感染者的世界?有天灾在,再加之矿石病是绝症——没人能逃得过去的。”

“但为什么,要把普通人都‘清除’干净呢?”

“霜星小姐,纠正一点,我从来没有说过‘清除’。而是让普通人慢慢地受自然感染,并逐渐适应感染者的身份,去融入这个‘天人合一’的世界。无端屠杀普通人的行当,你也不喜欢的对吧——哦对了,除了乌萨斯的那帮走狗以外。矿场的经历,你应该还历历在目吧?”

“我憎恨的只是那帮走狗,但不是所有的乌萨斯人——请低头看一下,我衣服上那块小小的污渍。”

“看见了……所以,怎么了?”

“那是面包酿。正是我们在逃离乌萨斯剿灭小队追捕途时,路过那座废城,几个好心的居民给我们送来的——乌萨斯人其实从来不是什么冷血生物,我们的敌人,只有将感染者逼入绝路的乌萨斯帝国而已。”

“那我其实更放心了。”塔露拉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手上的活计。“你待会跟维克转告一下吧,她很有可能一直以来理解错我们的理念了。”

“……好的。”

……

“霜星大姐,这两份是给瑞兹和提姆送过去的。”负责后勤的弗欧斯叫住了霜星和维克。

“弗欧斯?好久没见到你了。后勤部的工作做的如何了?还有,提姆是……”霜星问道。

“还凑合吧,其实没想象中的繁琐——而且我孱弱的火相源石技艺,反倒挺适合烹饪的。提姆就是那位医疗兵啊,你忘了吗?”

“不好意思……父亲队伍里不少人,我都不大认识。”霜星接过便当。

“没事……快去看看瑞兹情况如何吧。”

他们来到瑞兹的房门前,维克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瑞兹打开门,望着门前的两人,“……维克,敲门能不能小声一点?”

维克叹了口气,“你的听力……”

“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的白噪音总会被放大许多倍,我总是要花好一段时间去适应。”

“孩子,眼睛怎么样了?”霜星半弯下腰,关切地问道。

“还是有些隐隐作痛,老样子。”瑞兹平淡地回答道,突然眼睛一亮“哦对了,我还没问大姐姐的名字呢?”

“叫我霜星就好了。”

瑞兹的目光突然转移到墙边的那把吉他上。

“霜星姐姐,你喜欢吉他吗?”瑞兹眨了眨她那惹人怜爱的大蓝眼。

“还没听过呢,想现在弹给姐姐听?但现在晚饭……”霜星刚准备把便当放下,瑞兹突然转过头去,“……小熊,你在说什么?”

“……小熊?”霜星小声嘀咕着,皱起了眉头。

瑞兹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床上那只破旧的粉色小熊玩偶,而且还把耳朵凑近了玩偶。

“啊……你觉得,最后这句歌词?”瑞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突然眼睛一亮,“那这首歌,很快就可以做好了!”

霜星从侧面注射着瑞兹的眼睛,那蓝色的右眼中又泛起异样的“波涛”——和先前那次的有略微不同。

霜星一脸茫然地看向医疗兵提姆,而提姆只是把食指放在嘴边,暗示不要出声。霜星想起与维克那次纸面上的警示,这才心领神会。

“大姐姐,今天晚些时候把这首曲子弹给你听吧。”

“好啊。”霜星微笑道,“孩子,那先不打扰你了——但先吃饭吧。”

“那我吃完饭修下音吧!”

霜星和维克离开了屋子,走到外面的营地驻扎的旷地上。

“你注视她异样的眼睛很久了吧?”维克问道。

“嗯……我一直对此感到好奇。”

“为什么,病情会变成这样……”维克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没法治吗?”

“唉……这可都是矿石病引起的一系列症状啊,你觉得呢?”

霜星感到自己的步履沉重了起来,她径直走向塔露拉的营帐。

“霜星小姐,怎么这副样子?”塔露拉停下手中的活计。

“没……没什么。”

“是不是因为担心瑞兹的病情?”

“……”

“像这样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对于他们,就连我也无能为力,甚至乎已经习惯了——怎么说呢,给她一个信念走下去吧。”

“……什么信念?就那把‘破吉他’?”

“其实倒不也是不行——你最好亲自问问她吧。”

“好吧,我知道了。”

“行吧,我这道工序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也是干等——刚好,现在也是晚饭时间,后勤部的人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

旷地的营帐里,灯火通明,一层简单的帐布,就将帐里的温暖与外界的寒意隔绝开来。刺耳的风声,连同雪花静静飘落的声音被锅碗瓢盆的擦碰声掩盖了过去,士兵们挤在一起,共同享用着简单却可口的饭食。

此时,低沉的吉他声从屋门前响起。

弦间,流放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仿佛一股寒冷的思绪缠绵围绕着周围的热气。

她静静地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闭上双眼,轻轻地吟唱着:

沉睡啊,沉睡吧

刺猬玩偶与小熊们……

沉进静静的黑色……

我,破烂的人偶与娃娃

……

就连时间也会再次冻结

……

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细细聆听着这寒冷的天籁之音。

每个音符都被冻结了一般,又重新在空中静悄悄地化开,似乎连这雪幕也渐渐地被染一道精致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