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炽热的回忆

叶莲娜迟疑了一下,把冰冷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她对于这位陌生,神秘而强大的龙族少女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怎么?”塔露拉的笑容悄悄地凝固了,“孩子……你在,惧怕我的力量?”

“我的手……过于冰冷了。如果你碰到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冻伤的……嘶,好痛!”她的伤口突然又剧痛了一下。

“这里,可能不太方便说话?”塔露拉环顾四周,几乎都是正在燃烧的废墟,其中有一些刚被熔化的,还在“嘶嘶”作响地快速冷凝着,“我们赶紧先离开这里吧,找个地方暂且安置下来。”

……

很快,他们在远离小城处找到一片适宜安营扎寨的平地。

“很抱歉,先前为了躲避乌萨斯军队的追击,我们的营帐被迫只剩下这么多了,您愿意和我们挤一下吗?”叶莲娜说道。

“没问题。孩子,你先好好歇息一下吧。”

“塔露拉,为什么您刚才可以爆发出如此可怕的法力?”

“因为,我也是感染者——感染程度甚至比你深的多。”

“你的病痛……”

“矿石病对我来说,不是诅咒,而是上天的恩赐。尽管病痛的折磨与日俱增,但我能感到我的法力也随之愈来愈强大——而我,也甘愿承受。”

“那个老顽固,却把它看作是诅咒,而我,却恰恰相反。”

“孩子,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塔露拉微笑道,“可我一直不能明白,我们感染者,既然是受到天恩赐福的人,为什么还要遭受那些异类的迫害呢?”

“异……异类?”叶莲娜大吃一惊,紧皱眉头,“真正的异类……不是我们感染者吗?”

“不。”塔露拉斩钉截铁地说道,摇了摇头,“那场天灾,就是一次‘天启’。我们接受了赐福,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相应的也要承受一定的痛苦——可我们为什么要甘于受他们的压迫?”

“您……疯了?”叶莲娜冷笑了一下,莫名地感到,这一席话有些许荒唐而可笑。“您确定您的身边,有谁支持着您吗?”

“从现在开始,就有你们了。”

叶莲娜歪过头,无奈地苦笑着。突然,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只能用手轻轻地捂住,眉头紧皱了一下。

“孩子,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

“那我们继续吧——”塔露拉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旧黄而卷得发毛的电话簿来,抖掉上面的灰尘,翻开扉页,是几行清秀而隽永的墨蓝钢笔字——虽然已经褪色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其中部分的字来:

“冰雪封锁”“压迫”“冰崖”“远方消隐的地平线”……

冰崖?叶莲娜的脑袋咯噔了一下——梦中她似乎见过类似的场景。不知是心有灵犀,还仅仅因为这是诗歌中常用的意象罢了。

电话簿还在往后翻动着,上面大多都是触目惊心的红叉。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辗转各地所认识的人。他们其中大多都是消息四通八达的流浪者,同时也和我一样是感染者。”

“为什么,那些红叉……”

“孩子,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很久远的,人族故事。”

“是什么?”

“某次战争中,一个被炸伤的士兵,被迫送进医院——就这样,他的军旅生涯就此黯然结束,他对自己和这场战争都很失望。一天深夜里,他想给老朋友打个电话,可是接线员却把他的电话接到了一名陌生妇女的电话上。他们在相互致歉后,很快挂断了电话。

“但他回想起那位妇女柔和而甜美的声音,于是突然鬼使神差般地又接通了她的电话。他们在简单地寒暄过后,居然聊了二十多分钟的文学作品,还有这次战争——很快,他居然被这位陌生妇女的机智、大方、热情和幽默感所折服。

“他们之间慢慢地熟络起来,也早已放下了初见时的拘谨,坦诚相待。她说,她17岁嫁给了自己并不钟爱的人,分居后,自己唯一的18岁儿子在轰炸中丧生——她一直沉溺在儿子依然活着的幻想中。

“他们越来越相互依赖,什么都谈在大部分话题上看法相似,包括对战争的看法,开始读同样的书,以增加谈话的情趣。每天夜晚,不管多晚都要通一次话。如果哪天他因事出城,没能通话,她就会埋怨说她那天晚上寂寞得辗转难眠。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愈来愈渴望见到她。可是她不允许,她说如果相见后发现彼此并不相爱,她会死掉的。整整12个月,他们都是在期待中度过的。

“一天晚上,他刚从乡间赶回原址,就连忙拿起话筒拨她的号码。一阵嘶哑的尖叫声代替了往日那清脆悦耳的银铃声——这意味着那条电话线出了故障或者被拆除了……”

叶莲娜看着电话簿上鲜红的叉叉,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

“是的。”塔露拉从鼻子里无力地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他打过去,仍旧是嘶哑的尖叫。后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接线小姐答应帮忙查询——结果才得知,那位妇女所属的片区前天晚上果然挨了炸弹。当接线小姐准备告诉那位陌生女人的名字时,他没有听下去,而是放下了话筒。”

“啊……”

“这,就是这段故事的全部。”塔露拉的手指变得微微发颤,依然在翻动着电话簿,血红的交叉一个比一个刺眼。

“唉,类似的故事,我已经经历过无数遍了——我甚至有一些麻木了。现在萦绕在我耳边的,只有那刺耳的无线电嘶哑声……”她无奈地叹息道,“他们一个一个地失联,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绝望,一遍又一遍地打叉——我一度想把这个破本子给撕碎,但是却下不去手。尽管这个小小的电话簿承载着许多无奈与痛苦,但是却对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塔露拉抬头看了看营帐里的其他人,目光停留在爱国者身上。

“爱国者将军……我应该能这么称呼您吧。”

“可以……但,准确来说,是,大尉。”

“久仰大名,在下非常敬重您。我知道,您身为萨卡兹的最后一位纯血的温迪戈,却摒弃了世代相传的食用妻子的陋习。对了,当您看到街头上儿子的……”

“够了。”爱国者语气陡然严肃了起来。“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塔露拉识趣地打住了。

良久后,她才重新开口:“大尉,我们从您的女儿谈起,总可以吧。”

“好。”

塔露拉仔细地打量着叶莲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孩子,你的童年就是在那片西北冻原上的某座矿场里度过童年的吧?直到被您‘父亲’的游击队所发现……”

“你怎么知道的?”叶莲娜有点诧异。

“毕竟,你这样的卡特斯族人,不可能无端端来到这种鬼地方,乌萨斯军人将大批卡特斯族人运往西北冻原矿场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塔露拉答道,“而你能遇见他,对于你们双方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别提了,他,根本就是一个老顽固。”叶莲娜苦笑道。

“但是,他却是你的好父亲啊——孩子,你还记得你亲生父母的模样吗?哪怕是个模糊的印象……”

叶莲娜楞了一下,摇了摇头。

“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父亲爱德华,被那个残忍的伪君子杀害的事情。”塔露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叫魏彦吾,如今掌管着东方那座繁华都市——龙门。”

“那您的母亲……”

“说来你可能不信——某种程度上,她是那个恶魔的亲妹妹。”

“啊?”

“那个恶魔,居然逼迫我的母亲改嫁给那个懦弱的男人,诞下了我的妹妹后,郁郁而终。”

“天啊……所以说,那个伪君子,竟然是你的亲舅舅?”

“嗯。而且,他为人心狠手辣意外,还拥有着强大的政治手腕。正是他在那场艰难的博弈中赢下了龙门,才使其没有倒在乌萨斯的钢铁洪流之下。”

“是和谁博弈?”

“柯西切公爵。”塔露拉回答,“而且是他,将我带离了那个恶魔的掌控。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为什么?”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一直都陪伴着我。正是他教给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让我在纷争中,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强者。

“那天,我意外地发现自己感染了矿石病,当我猛然看到身体上那块让人作呕的狰狞石块,感到十分惊诧,竭尽全力想把它敲掉——可是每碰一下,我就疼痛难忍,而且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敲下零星的碎屑。我那时已经知道,矿石病是不治之症。当我拿起匕首想要割断自己的动脉时,公爵及时制止了我。他告诉我,矿石病其实是上天的恩赐,而不是诅咒

——只有矿石病的感染者,才拥有真正强大的术力。

“我一直半信半疑。但当公爵在我面前提起我父亲的死时,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放下了匕首——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直到某一天,我所在的那个城区遭遇了恐怖袭击。我们被绵延的战火逼入一个狭长的小街中——结果这里,两方军队却正展开激烈的巷战。两侧建筑的玻璃窗基本被爆炸强烈的冲击波震碎,到处都是喷着火舌的飞梭,尖锐的爆鸣声差点把我耳膜都震碎,不断有人流血倒下……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汽车炸弹’,随后机车引擎声和雨点般密集的枪声再度同时响起……”

“汽车炸弹?那是什么?”

“恐怖分子的一种自杀式袭击手段。恐怖分子通过劫持孩子,以逼迫他们的父母身体上绑满遥控炸弹,戴上防弹头盔,驾驶车辆径直冲向另一方的防线,随后掌管遥控装置的恐怖分子引爆炸弹……”

“天啊……”

“我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强烈的求生欲,让我感到体内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正在涌动着。我紧闭双眼,突然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热浪喷薄而出,我能感到整条街道急剧升温——我却不敢睁开眼睛。

“当我缓缓打开眼皮时,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呆了:愤怒的火焰突然席卷了一切,周围的墙壁正在狰狞地熔化着,我前方的所有人都在烈火中挣扎着——准确来说,他们也在熔化。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他们的身体就软塌了下去,与一片火红融为一体,没了动静。

“我伫立在燃烧的废墟中,颤抖着伸出双手,直勾勾地看着它们,似乎上面沾满了炽热的鲜血。突然,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袭来,视界越来越模糊,我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后来公爵是怎么带着我逃出生天的……”

“对了,当年我在矿场刑场上的最后时刻,意外地失手杀掉四个行刑的士官时,感触应该和你差不多。”叶莲娜插嘴道。

“我觉得,还是差远了。”塔露拉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只是四个而已,而我的……是一整条长街的人。”

“……也是。”

“自从那以后,我对自己强大的力量感到十分恐惧。但是公爵却告诉我:你还记得,你的杀父仇人吗?不要惧怕你强大的力量,而是要用你的力量,去战胜你所一直惧怕的东西。

“公爵告诉我,魏彦吾对于感染者的种种罪行——清洗贫民窟、屠杀感染者战俘……甚至,和那个乌萨斯的狗皇帝一副德行。他还告诉我,龙门,就是一个肮脏的都市……”

“可为什么祖母告诉我,龙门非常繁华?而且魏彦吾也治理有方?”叶莲娜深感疑惑。

“我宁可相信,是你的祖母欺骗了你!”塔露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知道,魏彦吾杀害了我的父亲之余,还逼死了我的母亲!什么坏事,他都能无所不至,而且,你要知道,他还是个会洗刷罪证的伪君子!”

叶莲娜沉默不语。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到你们吗——请回忆一下,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

“……让我们一起,打破这枷锁?”

“是的。还有这么多的感染者,仍然在深受那些极权主义者的迫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向他复仇,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恩怨,更是为了泰拉大陆上,所有感染者的未来。我们本可以成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中所说的‘强者’,为什么,我们要低声下气,甘受压迫?”塔露拉向叶莲娜伸出了手,“孩子,跟我们走吧。”

“去哪?”

“离开这片冰原——明天,明天我们就启程。”塔露拉转过身子,拨开营帐门。

“各位,请跟随我出来吧。”

大家半信半疑地跟随着塔露拉来到营帐外的雪地里。

雪花,正在张狂而无声地飞舞着,四围充溢着涌动的心跳。静谧的雪白,铺满了整个世界。

塔露拉伸出右手,张开四肢,紧闭双眼,在空中颤颤巍巍地在写画。突然,前方的雪地里,一股强烈的热浪向着他们涌过来。随着指尖的滑动,地上的冰突然顺着一定的轨迹“轰隆”一下陷下去,然后显现出血红的熔岩,一行苍劲有力的字母在地面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REUNION”

塔露拉将右手的四指缓缓地一收,地面上突然又多出一个类似DNA螺旋双链结构的图案,“轰”的一声,图案正在向上喷射着愤怒的火舌。

大家都惊呆了。

“这,这是?”叶莲娜问道。

塔露拉自豪地微笑道,“原本只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普通的感染者组织,但如今,有了我们——整合运动,如今将焕发新的生机。你们,愿意加入吗?”塔露拉郑重地问道,“如果不情愿的,请离开这里吧——我不阻拦。”

没有人发出任何动静。

“既然如此,欢迎你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塔露拉转过头,对叶莲娜说:“孩子,给自己起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吧。”

“……我?”叶莲娜感到有点猝不及防。

她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天地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她抬头仰望,任由自己的脸颊浸润在雪幕当中,突然看见夜空中闪着些许微弱的星光。

她伸出双手,让雪花跳着优美的华尔兹,平缓地降落在手心上,慢慢地凝结成冰霜,随后微笑着抬起头,说道:

“代号,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