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躺回床上,本想回到那个梦境里寻找更多信息,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空大脑而唯独留下梦境里仅存的一点东西。

她在床上转辗反侧,却想不起梦里那对亲兄弟的脸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在迷迷糊糊中就被叫醒了。

“大姐姐……该,该起床了!”一阵陌生的声音让叶莲娜吓了个激灵,她顿时从床上跳起来。

“……谁?”

“早安啊……你,你是谁……”她揉揉眼睛,视界终于不再模糊,看到的一双似曾相识的赤色狐狸耳朵。

“大姐姐……忘记我了吗?”她惹人可爱的耳朵慢慢耷拉下来。

“没,没有……”叶莲娜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耳朵,“哦,原来是你!”

“对!是我!”小狐狸的耳朵突然机灵地抖动起来,“你当年,给我们在讲《铁流》的时候,我就,默默地坐在角落!”

“可你为什么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呢?随便一起交流下也好啊!”

“我……”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把头低了下去。

正当叶莲娜疑惑的时候,爱国者陪着大熊突然从营帐外面走了进来。

“没事的,大姐姐已经与你,相认了。”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耳朵,“孩子,你成功了!”

“真……真的吗?”

“嗯,是的,不骗你!”爱国者微笑道,“小狐狸,你先回去吧。”

小狐狸活蹦乱跳地跑开了。

“她……怎么了?”叶莲娜不解地问道,“话说,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这只小狐狸……不大对劲啊?”

“她自己都不肯提起。”

叶莲娜瞪大了充满疑惑的眼睛。

“我问起她时,她的脸,就突然阴沉下来。沉默了很久以后,她说,以后叫她‘小狐狸’就行。”

“莫非……是因为这个名字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可能吧……我也不敢逼问。对了,她是昨晚突然才来找我的,说想见你一面。”

这时,大熊往营帐外面张望了一下,确认小狐狸已经走远了,他才放心地回到营帐里,答道:“对了,她因为矿石病,智力已经遭到严重影响,甚至部分记忆也残缺了——至少在矿场的那段时间里,我感觉是这样的。”

叶莲娜紧皱眉头,“好吧……我知道了。”

……

早晨,风雪消停了下来。

“这座雪山,”爱国者高声说道,“我曾经跨越过。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条还算好走的路线,请诸位紧跟着我。队伍中间的人,请负责给后面的部队开路。”

“是!”

……

远处雪山显得那么耀眼,从碧空蜿蜒而来,腾跃于大地之上,洋溢着雄伟、壮丽的美。天幕下的银峰雪色莹蓝,绒布冰川玻璃样透明。

望着眼前这片恒古不化的冰川,他们开始了新的征程。

……

叶莲娜在身后紧紧地护着那只小狐狸,而前面则是大熊。他们在冷冰冰的岩丛间缓慢地行进,大家都默不作声,每个人都将御寒的衣物裹得紧紧的,尽可能保存体力,小心翼翼地往前迈着小步。

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风雪劈头也逐渐盖脸地过来。他们感觉冻得眼睛都变得干涩了。尽管,他们选择的是一条相对没那么陡峭的路线,可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那个山崖依然是必经之地。

“咳,咳咳……”小狐狸不住地咳嗽起来,“大姐姐……我有点不舒服。”

大熊和叶莲娜刚要放慢脚步,前面的部队缓缓地就停了下来。

“……怎么?”叶莲娜好奇地问道。

“似乎……前面有具尸体。”大熊低声回答道。

队伍形成一个凹状,向着所说的那具冰冷的躯体围拢过去。

他,倚靠一棵光秃秃的树干坐着,一动也不动,好似一尊塑像。他浑身都落满了雪,眼睛半睁着,瞳孔黯淡着,却十分深邃。大家都一时无法辨认面目,他微微向前伸出右手来,怀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而且看样子,露出的皮肤部分依然还有光泽——似乎死亡时间并不是很久,可能是近段时间不巧遇到山上的暴风雪才丧生的。

队伍里的人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要把他的包裹打开吗?”

“不好吧,这样做是不是有点……”

……

这时,达芬尼走到爱国者跟前,将骷髅面具地盖在尸体的头部上。他轻轻地按压着面具,闭上双眼片刻。大家都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不一会儿,他取下面具,平静地说道:“面具,很温暖。他死得很平静。”

爱国者最终开口道,“打开吧。”

身旁的一个小兵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取出那个冻得发僵的包裹,里面只有一张破烂的纸,却被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上面有几行力透纸背的乌萨斯文字:

有幸能看到这几行字的话

请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把这张纸拿走

到那片被冰封的流放之地上去吧

那里有你想看到的人

……

叶莲娜这时也好奇地凑上去去看。她的目光紧紧地聚焦在最后一行上,她的脑海里猛然闪过昨晚做的梦。

她想要开口,但是却欲言又止。她只想在到达那里的时候,找到那个人,验证她的想法。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非常疑惑:为什么,这个人要把这张字条冒死带到雪山上来,然后任由自己在暴风雪中活活冻死,并等待有人发现他的字条呢?对于他而言,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能盼到有人前来发现他的尸体,概率应该是极小的才对啊?

爱国者用颤抖的双手,郑重地收下那张字条,久久地凝视着那具似寒未冻的尸体——他,依然平静地坐着,嘴角似乎挂着一丝不让人轻易察觉的微笑。

……

随着海拔的增加,前进的步伐越来越艰难,一刹间,一阵眩晕感向着叶莲娜袭来,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枷锁封住了一般,周围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突然,一阵强烈的耳鸣让叶莲娜头痛欲裂,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出那个梦境中的画面——只不过,是红白的色彩快速交错着。她想集中精力,寻找其中更多遗失的细节。

眼前的图像显然比梦境中所见的还要混乱。

有那么一刹那,她看到绞刑施行前后的两幕之间,有那么一帧白色的图像一闪而过——

那是在一片凹凸不平的苔原上,狂风呼啸,一个年轻人正寸步难行。他身上御寒的衣物非常单薄,兜帽得紧紧的,风雪一刀一刀地重重刻在他的脸上……

突然,眼前的图像立马消失了,叶莲娜重新睁开了眼睛。

“大姐姐……你怎么了?”小狐狸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没……没事。”叶莲娜故作镇静地说道,“只是有点犯晕而已,稍微歇一下就没事了。”

她继续跟随着大队伍行进着——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感。

昨晚的梦境,刚才的幻象,以及那张字条,都验证了一切。

“父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跨过这座雪山,就是那片流放地了,而且,我们有很大几率能找到那个人。”她对爱国者说道。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因为刚才我犯头晕时,又看到了红白相间的闪动图像——就和那次初遇老索尔时我看到的,非常类似。”

“什么图像?”

“一个苔原上的流放者。对了,昨晚我在梦境里,还目睹了一次绞刑——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点关系。”

“但愿吧……”爱国者的目光渐渐地坚定了起来。

他真心希望他们的直觉是对的。

……

队伍不知疲倦地行进了许久,天幕悄然间披上了明朗的夜色。

非常幸运的是,按照爱国者的指引,他们找到了一片可以暂时安营扎寨的缓坡。

叶莲娜,小狐狸,大熊还有爱国者被分到一个小小的营帐里。

叶莲娜怜爱地看着熟睡的小狐狸,无意间看见她脖子上清晰可见的厚厚的源石结晶,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亏欠了小狐狸许多,从来没有好好关注过她——甚至是将她当成一个透明人。

而那张字条上的文字,一直萦绕在叶莲娜的心间。她这样一来,即使她长途跋涉了大半天,身心疲惫,却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决定悄无声息地起身,轻轻地推开营帐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晴朗的夜幕中,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划出了璀璨壮丽的彩色光带。它似乎有生命力一样,在轻盈地飘荡着。这边,极光密聚一起,犹如窗帘慢帐;那边它又射出许多光束,点染了黑色的幕布。就算是画笔,都很难绘出那在严寒的空气中嬉戏无常、变幻莫测的炫目之光。

光带之下,远处那长长的连峰,不仅气势磅礴,而且秀丽挺拔,造型玲珑,皎洁如晶莹的玉石,在烂漫夜幕的映衬下,像一条银色的矫健玉龙横卧在山巅,作永恒的飞舞。

她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她想起那个途中遇到的尸体。

如果他的生命能支撑过暴风雪,有幸看到这片美景,那该多好啊!可惜,他眼睛虽然依旧睁着,瞳孔却早就黯淡了下来,已经无法看到了。

……

第二天清晨,当叶莲娜依然半沉醉在昨晚所见的景象中时,就被刺耳的寒风吵醒。

她刚刚想试探性地轻轻掀开营帐门,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般的风吼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营帐里的其他人也醒了。

“唉,这鬼天气……”叶莲娜叹息道。

“很正常的,孩子,这片大地上的气候……”爱国者刚要回答,突然,

他们听到了从远处传来“隆隆”的闷响,这使得叶莲娜的心都悬了起来。

“雪……雪崩?”大熊紧张地问道。

“恐怕是吧。”叶莲娜皱紧了眉头,“但是,我们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爱国者摇了摇头,“这里,附近的山体,比其他稳定一些,反而待在这里,才是……”

话音刚落,咆哮的风声就突然掩盖了他们的话语。

帐篷在寒风中开始剧烈地战栗着,无力地任由狂风撕扯着。

爱国者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其他三人一言不发地蜷缩在营帐里。

他们的精神都紧绷着。

突然,外面的风声夹杂进了可怖的“隆隆声”——比起先前的,似乎更近在耳边!

“该死!是雪崩!”爱国者说道。

营帐即将要被猛然掀起。

叶莲娜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眼睛立马变得通红,迅速调动起意念,将右手手指和食指合拢在一起,以最快速度让周围缓坡上的雪化成黑色冰晶,然后将手指往下一挥,“撕拉”一声,将营帐划开一个大口子。

“快!跳出去!”叶莲娜喊道。

营帐开始向后翻滚起来,他们一齐扑向那个大口子,惊险地跃出了营帐。几十秒之后,看到对面山坡夹杂着雪和石块的巨大的雪崩向着他们奔涌而来。

其他人也飞快离开了营帐。他们下意识想往缓坡下跑,大概跑了有十多米,雪崩已经到了叶莲娜的背后。

“趴下!”爱国者喊道。

叶莲娜迅速趴在雪坡上,双手护住头,尽力用手撑起来给自己一个呼吸的空间,巨大的雪冲击着她的身体,心里感到惶恐而无能为力。

她的心脏在扑腾扑腾地狂跳,感觉自己快要被活埋。

所幸这场雪崩只持续了三十秒左右的时间。

当他们抬起头来一看,营地已经消失了,地上残留的部分帐篷破布和部分哀嚎的人们。非常幸运的是,下面还有将近一半的营帐没有被摧毁。叶莲娜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却动弹不得,整个右半身钻心的疼。

“大姐!没事吧!”大熊向叶莲娜伸出了援手。

“没……没事。”叶莲娜强忍着痛苦,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一个踉跄,直接要向右边摔下去。说时迟那时快,爱国者一把搀扶住叶莲娜的身体。

“别,勉强自己了,孩子。”爱国者说道。

叶莲娜四处环视。唯独看不见小狐狸。

“小狐狸……呢?”叶莲娜焦急地问道。

“我和大姐去找吧。大爹,您去下面点一下人数吧。”大熊提议道。

“好的。”

……

叶莲娜和大熊依然在拼命地刨雪。

“失踪四个,重伤六个,大概还有接近一半人轻伤,其他的没有大碍。我已经吩咐他们……”当爱国者走近了叶莲娜他们,看到刨痕上带着淡红的血迹时,爱国者震惊得停下了说话。

大熊已经筋疲力竭了,只得无力地瘫倒在雪地上,无奈地叹息。

叶莲娜的刨痕的红色渐渐地加深,她却顾不得疼痛,眼睛里还闪着晶莹的泪光。尽管她已经尽力了,可是那双她希望看到的红色狐狸耳朵始终不见踪影。

“孩子!”爱国者喊道,“算了吧!”

叶莲娜没有理会他,依然在奋力地寻找着小狐狸的踪迹。

下面有十几个士兵,自发地上来帮忙。

……

良久,那双红色的狐狸耳朵突然出现在叶莲娜的视线中。她既激动又紧张,“找到了!”

他们迅速地将小狐狸上本身旁边的雪清理走,将小狐狸僵硬而蜷曲的躯体抱出来,放在雪地上。

一个医疗兵冲上前,将一张将手指放在她的鼻前,只有微弱的、不规律的呼吸。经过短暂的检查后,医疗兵紧皱眉头,“颈部僵直,浑身冰冻,呼吸和脉搏频率在降低……是失温症!快,拿几张厚毯子来!还有热水、干毛巾!”他这时连忙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将小狐狸的躯体紧紧地包裹起来。

短短一分钟过去后,尽管毯子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医疗兵也迅速地用送来的厚织物造成几层厚厚的绝缘层,并立即用干毛巾包裹住热物,放在小狐狸的颈部,腋窝等处,然而似乎无济于事——小狐狸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开始变得反复无常,且非常浅薄——甚至连脉搏都快要触摸不到了,脸也变成了可怖的煞白。生命的迹象,在一点点地消失。

叶莲娜在一旁想要上前帮忙,可是右半身依然疼痛得站都站不直,更不要说帮上忙了。她浑身不住地发颤,嘴角微微抽动着。

尽管经历了很多次生离死别,可这种深深的无力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的秒针一点一点地左右摇晃。

……

最终,秒针似乎停了下来。最后一丝生命的迹象,还是消失殆尽了。

医疗兵的头低垂下去。

“对不起,我尽力了。”

这如同窃窃私语般的七个字,对于叶莲娜而言声如惊雷。她心头一直压抑着,却没能如愿以偿哭得出来。

“我的……错。”叶莲娜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颤抖着。

“别,自责了,孩子。”爱国者沉重地说道,“你们,尽力了。”

叶莲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大爹……能,让我最后给她一个拥抱吗?”

爱国者点了点头。

爱国者搀扶着叶莲娜,一瘸一拐地走到小狐狸跟前。

叶莲娜紧紧地将小狐狸僵硬的尸体搂在怀里。她也跟着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小狐狸最后一丝丝的温度,缓缓传入到叶莲娜的身体里。

“小狐狸……这么多年来,应该没人这样拥抱过你吧?对不起,大姐姐的这个拥抱,迟到了这么久——但是,你不会介意的吧?”叶莲娜珍重地吻了一下小狐狸的额头,一滴眼泪悄悄地滑落下去。

一片温暖的雪花,缓缓飘落,绽放在小狐狸冰冷的躯体上。

“晚安,我的小狐狸。愿你能在梦里,看到昨晚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