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叶莲娜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晚上——没有梦到任何东西。

那天清晨,暴风雪突然又开始肆虐了起来,叶莲娜被呼啸的狂风惊醒。正巧,爱国者和米什卡裹着厚厚的棉袄推开帐篷的大门,一股寒风夹着两片雪花从缝隙挤进了营帐里面。

“孩子,今天冷了很多,多穿件吧。”米什卡提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轻轻地放在叶莲娜的被子上。

“我一点都不感觉冷。”叶莲娜淡淡地回答道。

米什卡和爱国者都感到十分诧异。

“你的身体……会不会又异常了?昨晚植入的芯片捣鬼?”爱国者问道。

“不太可能吧——我觉得老索尔还是真心帮我们的,至少那个传闻我还是相信的,而且据说,他已经是那几个灵魂摆渡人里最友善的那个了。”米什卡慢慢地摇了摇头。

“说是身体异常,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说句实话,自从那次刑场上的施法,我对环境的变化就开始麻木了——甚至是零下十度到零下五十几度,对于我而言区别也不是很大。而自从昨晚装上芯片后,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极限又提高了不少,对于精神念力的控制好像比以前稍稍得心应手些了。”

“别提那个‘极限’了,唉。”米什卡叹了口气,“他的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以后除非是危急时刻,不要擅自使用高强度的法术,知道了吗?”

“好吧……”

爱国者一直沉默不语。半晌后,他微微低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米什卡,他今天还会出去冰原上巡逻吗?”

“你不知道吗,他有自从你来了以后,他带队外出巡逻的频次就大幅降低了——可能是因为最近外面风雪太大了,但更可能是放心不下你吧。”

“我是真的很想和他多说点话……我知道他很关心我,但我总感觉和他之间有层厚厚的障壁。”

“几十年来都这样的了,就不要介意了,从来就没有人能让他敞开心扉的。而且,他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来关心你——所以,好好休养吧,如果感觉可以的话,自己下床稍稍活动下吧,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就行了……今晚的训练,不要太勉强自己,知道吗?”

“好吧……”

叶莲娜将棉衣接过,盖在自己的脸上。

她总是感觉白昼太漫长,根本就是无所事事,只有夜晚才是属于她的。

……

“那么,今天的内容是什么?”叶莲娜掰了掰手指,向老索尔问道。

“强度不会太高的,你放心就好了,主要还是教控制——现在,请回忆起昨晚的训练手感,把那冰刺重新召唤出来,但是速度不用太快。”

叶莲娜轻轻抓起一把雪,闭上眼睛,让那冰刺慢慢地从手掌心生长出来。

“然后,让它慢慢地悬浮起来,接着再让它缓缓地降落在你身前。”

她照做了。那冰刺好像就在掌控之中一样,她感到十分地放松。

“现在,慢慢地加快速度——我说了,是慢慢的。”

有了芯片的帮助,她感到法术操控起来游刃有余。

“不错。现在,请看向四周。”老索尔的眼睛又冒出蓝色的火焰。

突然,有一群全身雪白毛发的猎犬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过来,眼睛都闪着诡异而血红的光芒,不时发出奇怪的低吼,显得都凶神恶煞。

叶莲娜明知道这里是梦境,却本能地战栗起来。

“孩子,别怕,这些仅仅都只是幻象。它们虽然只会冲向你,但却并不会伤害到你——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施展低强度的环形法术,就足以让他们瞬间消失。”

话音刚落,除了叶莲娜,另外三人的身躯突然都变得半透明起来。

那群猎狗正在缓缓地在向叶莲娜逼近,包围圈越来越小。

叶莲娜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张开手心,让手抬升起来——手心的冰刺也缓缓上升,变得越来越大后,又开始分裂成无数个黑色的小冰晶。

她本想控制住自己的法术的强度,但突然感到身体里有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逼迫着自己——那冰刺的尖端边缘一部分突然缓缓地向着尾端靠拢,发出可怖的“咔咔”声,变得越来越锋利。然后,她一睁开眼睛,其中右眼的瞳孔变得煞红,那冰晶直接以突破音障的速度向四周冲去,在猎狗的头部上方停顿了小片刻后,叶莲娜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放在眉间,然后往下猛地一挥——那冰晶重重地刺在猎狗身上,那些幻象一瞬间就消失了。

可是还没完,叶莲娜收不住了。

那冰晶砸在地板上后,瞬间变成了一圈黑色的边界——洁白的雪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黑色源石,正要向着四周蔓延开来。

“你要干什么?”老索尔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眼睛里再度冒出蓝色的火焰,他快速伸出法杖,用力地杵了一下地板,想让那些源石地板消失——可他低估了叶莲娜狂暴状态下的法力,他只能减缓黑色边界的蔓延。直到要展开拉锯战时,叶莲娜的右眼突然变成了淡红,她这才感觉到自己一半的意识被不明地控制住了——她似乎无法减弱自己的施法的强度。

叶莲娜想要让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是却办不到。

老索尔知道已经无法阻拦,他灵机一动,挥起法杖,在叶莲娜的身后快速画了个圈,那圈起来的部分瞬间塌陷下去。叶莲娜一脚踩空,身体开始仰头往后坠,从狂暴的意识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当那失重感刚出现时,她有一瞬间,感觉这就好像是从梦境中猛然醒过来的那种坠落感一样。

身边怒吼的风声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在那间温暖小屋柔软的沙发上躺着。

“你刚才到底怎么了?”米什尔惊诧地问道。

叶莲娜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先睡一觉吧。”老索尔让手自动变得暖和起来,再轻轻地放在叶莲娜的眼睛上,然后缓缓往下滑,叶莲娜的眼睛就自动合上了,很快便安然睡去。

半晌后,爱国者小声地回答道,“可能是芯片的过敏反应吧——初装上之后会有点不适应,感觉自己身体的极限上升后,可能对于法术的强度不太容易掌控。但所幸的是,她现在仅仅只是很累而已,身体其实并无大碍。”

“所以……我该相信那枚芯片吗?”爱国者神情严肃地问道。

“其实,自从她在矿场那次施法以来,她就已经不会活的太长久了——虽然她养伤这段时间,恢复了一点元气,但是她特别的后遗症是根深蒂固的,和其他普通矿石病感染者体征相异很大。即使以后很少施法,也顶多再活二十余年的样子。但是装上芯片后,以正常的频次和强度施法,寿命也会比这二十余年多出不少。”

“你为什么……之前没说出来?”

“因为我不想当面让她听到这些。如果让她知道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如同告诉重症病人已经活不长了的残酷事实。”

“……”

“我们更需要的,是给她一个充满希冀的环境。即使是在这片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她也可能创造奇迹——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我曾经接触过几个很丧的幽灵,他们生前都是因得知矿石病是不治之症而自杀的,他们都没有什么愿望,所以心甘情愿地被我抹去——因为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是种解脱。但唯有一个很特别的,他来到我这里后,突然反悔了……”

“为什么?”米什卡好奇地问道。

“他一度以为我可以帮他转世,让灵魂寄托在新生上——可笑的是,这片大陆上压根就没有这桩好事。求我也没用啊,我也是真心想帮他——我没办法了,只得给他制造幻象,去看伤疤被愈合后这片大陆的图景——那片图景,也曾是我的奢望。”

米什卡沉默不语。他也在尽力想象着那片景色的美好。

“所以我美其名曰是个‘灵魂摆渡人’,倒不如说是个教别人学会

‘自欺欺人’的低级巫师罢了,唉……

“其实,我也一直欺骗自己很多年了。不瞒你说,我近年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服用那些‘入梦剂’,让自己沉浸在对那个美好世界的遐想之中,并故意让梦里的时间过得慢点。每次梦醒,我都感觉到自己恍若隔世,还一度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一次,我下了狠心,服用的剂量超出了标准,我险些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过了很久,才发觉自己迷失在潜意识的边缘,整整几辈子——我真的差点死在梦里了。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减少了服药的剂量,并常常在现实中锻炼‘怀疑’的能力,这样可以防止没有意识自己在做梦。”

“如果可以的话,”爱国者停顿了一下,“如果让我的孩子永久进入梦境呢?”

“为什么?你要让她永久活在梦境里吗?”

“这片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与其,让她受难,不如让她一辈子沉浸在那片图景里……过,另外一个人生?”

“很抱歉,大人,这件事我暂时还办不到——除非,她自己心甘情愿。”老索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有着自己的原则——如果并非她本人自愿,我不会未经允许给她安排这另外一个人生。对于其他幽灵,我也是如此的。”

“比如,哪些?”

“比如说,你死去的其中一个部下,洛尔。”

“……原来是他?”

“大人,我知道你待他生前不薄的,他也曾是你最得力的一个小队队长——几年前,那次你们强袭某个矿区与乌萨斯士兵作战时,他为你的背后挡下了好几梭子弹。”

“……我倒是希望,当时倒下的是我。我这把老骨头,都已经不中用了,我一直都很赏识他,正准备过一段时间提拔他的,唉。”

“他来我这里后,将这些都告诉了我。后来我问他,是否要给他制造幻象,他拒绝了我。他坦诚地说,自己做这些无怨无悔,接受幻象对于他而言,就是在幻光中自欺欺人,没必要——那些幻象,就留给那些还在生前抱有很多遗憾的人吧。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痛快。

“还有一点,还记得你女儿的名字吗?”

“……叶莲娜。”

“嗯,在古希腊语中的意思是‘明亮,闪耀’。在这没有光,没有火的世界,能有人带来希望的火种。‘给世界’,而不仅仅是给自己——在幻象中欺骗的了自己,倒是很浪漫,却很自私,因为现实依旧没有着手改变,千疮百孔的大陆还是老样子。”

爱国者托住腮帮,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好吧……等她醒来我再问问她。”

“所以,请大人原谅我的残忍。”

“没事,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先到这里吧。带孩子回去先休息吧。今晚是我的过失,很抱歉。”

“没事,算了吧……难免也会出点小意外的。我还是相信你的——给她一点小小的磨练也未尝是坏事。”

……

叶莲娜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仿佛自从那次下坠后,就再也没有停下来过。上面的那蓝色的光点,越来越小。但令她有点疑惑的是,这下坠的地方不仅深不见底,而且自从那短短的几秒失重感后,她感到自己仅仅是在匀速地下落——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空气阻力。

虽然身边被黑暗裹挟着,但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孤独与无助。

直到那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其实早已离开了老索尔所创造的那个幻境,现在只是在自己的梦境里。

她终于察觉到了。

突然,她的身体一瞬间在半空中停滞了下来。

然后,身体猛然开始加速下坠,那强烈的失重感让叶莲娜打了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米什卡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叶莲娜的手臂,关切地问道。

“嗯……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只是昨晚训练得太用劲了——甚至差点失控了。”

叶莲娜睁大了眼睛。

“有吗?我好像忘记的差不多了吧。”

她突然将目光转向米什卡身边的爱国者。他微微半张嘴巴,好像要问些什么,却难以启齿。

叶莲娜猜测,或许在她入眠的这段时间,他们也许和老索尔又谈论了与自己有关的重要事情。“父亲,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爱国者却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没有。”

他突然感觉那个问题,似乎没必要问——答案都已经在他们的心中了。

“我先……回去了,早安,孩子。”爱国者装作平静的样子,慢慢地起身离开,将营帐门轻轻地掩上了。

“今天外面好像不怎么冷嘛……?”叶莲娜好奇地问道,“风雪终于消停下来了?”

“好像是吧——”米什卡也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对了,关于昨晚的问题,那个老家伙似乎感觉没必要问你了——但我还是想亲自问你一下。”

“什么问题?”

“如果让你永久进入老索尔所创造的梦境中,而那个梦境中是描绘的是和平而美好的泰拉大陆,让你在里面待上一辈子,但代价是你很有可能永久迷失在里面,甚至永远意识不到你正在做梦——你愿意开启这样的第二个人生吗?”

叶莲娜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可我就再也见不到真实的你们了。你们,包括大家,却依然在现实世界里受苦。用幻象欺骗自己,有什么意义吗?真实世界中的泰拉大陆依旧还没有得救。我们更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亲自填补这片大陆上的伤疤,而不是让我一个人自私地躲在象牙塔里面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既然是如此,那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