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的人生一开始就与温暖无关。或许是祖母的抚养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但静静流淌在她体内的血液,正如不见天日的矿场源石那般冰冷。

直到那天,她被这个叫做博卓卡斯替的男人找到,那男人用奋不顾身的举动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才开始破冰,逐渐有了其它的光彩。她被赋予了活下去的信念,也被赋予了抗争的精神。

叶莲娜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对营帐壁上靠着的轻质小书架产生了兴趣。她总是偷偷地趁米什卡离开房间的时候,偷偷溜下床,去探索那片“奇妙的小天地”。她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一列列的书脊,仔细地抚摸着每条书脊上,那或朴茂工稳,或欹正相参,或豪纵奔放的阳刻金色书名。《安娜·卡列尼娜》、《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复活》……她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铁流》上。是奶奶曾经给自己讲过的书!

她兴奋地翻开序言那页,发现纸都已经变脆发黄了,页眉有着一小行褪了色的墨蓝色钢笔字,但依然力透纸背——

“铁的人物,血的战斗!”

这是谁呢?这句话又是祖母跟自己讲过,而她给兄弟姐们们说书时,也经常提到这句话的。

叶莲娜心里嘀咕道。

她想从序言里面找答案:

……

附,译者打听到的逸闻:应原著作者所在国家友好邻国L先生先生之约,C先生在L城着手翻译,L先生亲自编校,Q先生代译序言,《铁流》中译本的问世凝聚着他们三人的共同心血,是他们三人革命友谊的具体体现。

除了中译版《铁流》,出版局也根据C先生译稿副本,于1932年印刷了一版。但那主要是供给那三位先生所在国家的读者,因邮路不通畅,此版本流传到该国的仅有数册而已。

C先生因为翻译了《铁流》,成了著名的翻译家。同时,L先生为《铁流》一书所付出的时间、精力乃至经济等方面的艰辛与代价,在人族其整个文学活动中没有类似的例子。《铁流》对于人族文学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一本书便是一个时代的影子,从中可见他们为人族盗来精神文化之火的普罗米修斯精神。

翻过序言,是几行秀美隽永的印刷字: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

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没有火,没有光,那就我们亲手传递希望的火种。

致,所有受苦、奋斗,而最终必将胜利的自由灵魂!

她突然感到鼻子陡然一酸。

虽然她还不能完全参透这几行字的内涵,但是却似乎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感觉奶奶当年讲的粗略梗概一点也不过瘾,于是就从头开始慢慢精读了下去。

书中讲述了塔曼在高加索西部,是黑海和亚速海之间的一个夹在两片广大水域之间的半岛,这一带土地肥沃,十月革命前却落在当地哥萨克豪绅手中。当年为穷困所迫,从俄国各地逃到这里谋生的饥民,被称为“外乡人”,受尽豪绅的压榨和凌辱……

她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这时,门突然开了。是米什卡。

叶莲娜惊慌失措地想把书本塞回去,可惜为时已晚。

“对……对不起,我不应该……”

“没事啊,我们大人专门安排你在这休息,就是可以让你多读读书啊。对了,你拿的那本是?”

“《铁流》。”

“巧了,大人从小好像也很爱看这本。后来参军后,这本书几乎就是他唯一的消遣。”

“真的吗?这本书应该讲的是军旅生活?”

“……差不多吧,我也好像粗略看过。讲的是那个年代革命战争初期的人民斗争。也是挺佩服那些‘赤手空拳’的人民群众的,尽管一开始都缺乏战斗经验,但在队伍中不断磨练,不断成长,不断蜕变——就像我们一样,但最后不也融入当中了嘛。”

“感觉……故事还可以,但我更喜欢的,反而是序言背后那段引用的话,我特别有感触。”

“那段啊……唉,别提了,那段话你随便看看就好,只是个美好的幻想罢了,我寻思,纯粹就是那个空想主义译者一时兴起才加上去的。”

“米什卡,别这么悲观好吗……”

“你不会懂的。以后的路,可能更长,布满了更多的荆棘。你矿场那段经历,比起你日后的,可能根本算不了什么。至于真有人能传递那所谓的‘火种’?我倒是不太信的。”

“我倒是很好奇,你们大人对于那段话,又是怎么想的?”

“大人小时候初涉这本书时,经常盯着那段话出神。后来长大一点,慢慢经历一些世事后,每次重新翻开那本书,总是蔑视一眼那段话,然后冷笑一下,便急匆匆地翻过去了。再到后来,直接忽略掉……”

叶莲娜沉默不语。

“如果你还相信那段话,我还是建议你打消这个念头吧。”

米什卡摇摇头,将门缓缓地打开。

“晚安,孩子。”

“晚安。”

叶莲娜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没有任何睡意。她脑海里反复琢磨着那段古老的文字,穿越千百年的沧桑时空,依然富有力量感,仿佛入木三分,深深地镌刻在了心底里。

这天半夜,她突然感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感召着她一样。

叶莲娜十分好奇,顺着直觉望去——那是冰原上一片看似普普通通的茂密的针叶林。可能是由于矿石病感染而产生的感知能力,她总感到那片针叶林有点不同寻常。

随着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滴答……那股神秘的力量,突然缓缓在衰减。仅仅到大约凌晨两点时,那股力量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了。

她带着疑惑,缓缓坠入梦乡。

……

休养了一小段时间,她也感觉自己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主动要求下床走动。

一天晚上,米什卡打开营帐的门。

“应该看得差不多了吧?”

“嗯,今天下午才刚好读完了,确实是本好书,”然后,叶莲娜突然问道:“话说,大人的手臂,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米什卡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道:“……差不多愈合了,之前只是轻微……冻伤一小下而已。哎,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这点小事……”

叶莲娜自然是不太相信的。

她在被爱国者搂住的那一刻,虽然意识模糊,但依旧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表温度起码有零下六七十度——这是透支尽所有法力后身体的结果,体内的热量被迅速地消耗,包括外界空气中仅有的一丝热量,这使得其身体处于濒危状态,体表温度远远低于当时外界的气温。更何况,爱国者把手臂上的盔甲脱了下来,紧紧地将自己抱住。叶莲娜那时还清楚地听见了他手臂上传来的可怕“嘶嘶”声,就好像炽热红火的刀剑突然被放进冷水猝火时的声音。

她还是不放心。

“你肯定在撒谎。”叶莲娜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从他的瞳孔里捕捉到一丝慌张的神色。

米什卡见瞒不住了,就跟她说了实情:“是。大人亲自吩咐我跟你隐瞒他的情况了,为的是不让你担心他。”

“带我亲自去看看他吧,好吗?”

“……好吧”米什卡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米什卡轻轻推开爱国者的门。

“……谁?”里面传出迟缓而苍老的声音。

“是我。”叶莲娜答道。

里面传来椅子吱吱呀呀的声音,爱国者缓缓地起了身,他艰难而缓慢地扭开门把手,用打着颤的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还踉跄了一下。

“女儿……不用来看我。我的手臂,好,着呢……”

叶莲娜紧皱着眉头,她盯着爱国者那僵硬而无力的伤臂。

“父亲……你其实没有必要隐瞒着,更不用勉强着亲手开门,以假装自己的手臂愈合了。”叶莲娜边说着,一眼瞥到了办公桌上飘摇不定的油灯,还有一张张叠起来的纸表,上面有很多个红色的叉叉。

“那张表,是什么?”

“孩子……你不需要知道。”爱国者冷冷地回答道,“再,说一次,我的手臂,好着呢。”

这时叶莲娜的目光投到那张纸表上,发现一列列红叉旁边是一串串密密麻麻的乌萨斯字符,偶尔有几列旁边没有任何红色标记,其中一列,叶莲娜依稀能辨认出“米什卡”三个字。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爱国者部下的花名册。

“这些……应该都是你们士兵的名字吧。”

“……”爱国者沉默不语。

“再过一段时间,就让我上战场,代替你死去的部下吧。”

爱国者背过身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至亲,不能再失去你了,孩子。你是永远不会理解,那种滋味的……”

“父亲……”

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把门掩上了。

但这细微的声响,在叶莲娜听来却声如惊雷。她本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这个老怪物对自己的恩义,却被他无情拒绝了。在爱国者看来,叶莲娜唯一能报答他的方式,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可叶莲娜自己又不甘心做这样的窝囊废。

叶莲娜犹豫了一阵子,还想再次轻轻叩一下门,手指又在门板前突然停了下来。

“算了吧,再恳求也是徒劳。他一向都是个老顽固——自从失去儿子以后,就更是如此。”米什卡在叶莲娜耳边低语道。

突然,良久的沉默被一声清脆的玻璃制品碎声打断。叶莲娜心里一惊,她本想冲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但被米什卡制止了。“他很多年都这样了,心情一不好就乱摔东西。这种情况下,更不要试图进去安慰他,我就被他赶出来过。”

门里传来了低沉的啜泣声。

叶莲娜的心瞬间拧成了一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被称作“乌萨斯的‘杀人机器’”铁塔般的凶狠魔族人,内心是如此的千疮百孔,多愁善感。

她心情沉重地快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将门狠狠一摔,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住天花板发呆。这时,叶莲娜突然听见爱国者营帐的门推开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她感到十分好奇,于是又蹑手蹑脚地走到爱国者房间门前,将长长的耳朵贴在门板上。

“……看来,还是瞒不住她的……”爱国者低沉地说道。

“大人,您不要再勉强自己了……”米什卡说道,“今日的报告出来了,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的左臂……”

“行行行,截就截掉吧。这点痛算啥?”他不耐烦地答道,“大不了,明天装个机械臂!手术,随时安排!但是,已经死了这么,多弟兄了……”

“……那就破格让她上一次战场吧……”

“不行!”爱国者斩钉截铁地答道。

米什卡无奈地叹了口气,“大人,给她一点成长的空间吧。您都看见了,她小小年纪就能使出强大的法术,倘若给她一点磨练,以后……”

“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提,这个!”爱国者突然咆哮道,“还想让我再失去一次吗?”

米什卡知道爱国者依旧执拗,只得悻悻地离开了。他心里嘀咕道,还是老样子。

叶莲娜在刚才,刚准备识趣地走开,就看见推门而出的米什卡。他们一同回到叶莲娜的房间里头。

“刚才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

“嗯……可我还是很不甘心,”叶莲娜一脸忧愁,“我是真心想带上兄弟姐们们,跟随他去拯救冰原上,乃至泰拉大陆上更多的感染者。除了这点,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报答他……”

“如果你真的想要磨练的话,那就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法术。”

“对了,最近半夜时分,我总是一点也不困,总感觉身体里会有股暗涌的力量。每天晚上,我总感觉我的感知能力一点点地提升……”

“我也记得,你半夜里的感知梦,总是十分地特别。”

“所以,我倒是想半夜里去附近那片针叶林里去修炼法术。”

米什卡瞪大了眼睛。

“你也感受到了?”

“每到半夜里,我总能感觉附近那片针叶林好像有点不同寻常……那股气息一到半夜反而就特别浓烈,但短短一两个小时后就消失了。我倒是想利用我的感知能力一探究竟。”

“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大人交代?”

“……”

“行吧,我今晚就瞒着大人,陪你去一次,就这一次,孩子。”

“真的吗?”叶莲娜惊讶地问道。

“孩子,我也有矿石病的……”他淡淡地说道,“虽然感知能力没有你那么强,但我一直以来也能微弱地感受到那丝气息。”

……

时针刚好打在十二点整,那股力量似乎又开始在隐隐约约地召唤着他们。

两人静悄悄地摸出营帐门,向着那片神秘的针叶林进发。那晚风不大,但是却湿冷湿冷的,不禁让米什卡打起了哆嗦。

“我才想起来,西北冻原寸草不生,为什么这里会有针叶林?”叶莲娜问道,“说实话这里真的不简单!”

愈发接近那片针叶林,叶莲娜突然感到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甚至还有点耳鸣。她踉跄了一下,要不是米什卡眼疾手快扶住,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怎么了,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感觉那阵耳鸣,好像不同寻常,似乎有人在跟我说话一样,只不过声音刺耳,难以辨认出来。”

终于来到针叶林的面前。叶莲娜意外地发现,其中一颗特别高大而长相奇特的树,竟然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米什卡,你发现了吗?这棵树竟然在发光!好像那股神秘的力量就是从这棵树里发出来的。”

可是米什卡却疑惑地摇了摇头。显然,他的感知能力远远不及叶莲娜。

叶莲娜将手轻轻地放在树干上,缓缓闭上双眼。

突然,股强烈的能量从树里面冲涌而出,灌入身体,她感到好像触电般,那股能量贯穿身体,迅速流入大地中。电光火石之间,叶莲娜眼前突然闪现出许多红白色调的影像,好像飞速放映的幻灯片一样,内容却乱七八糟:

在圣像前虔诚地祈祷,但它却没听见自己的心声。

在矿场里被塌陷的源岩迅速活埋。

乌萨斯士兵在屠杀手无寸铁的感染者。

生命的最后时刻,刑场上暴雪纷飞。

……

叶莲娜惊出一身冷汗,她突然倒吸一口气,快速将手抽离树干表面,差点仰面摔倒在地上,瞪大眼睛,喘着粗气。

“你看到什么了?”米什卡大吃一惊。

叶莲娜只会惊恐地疯狂摇头,感觉有话想在喉头喷涌,却吐不出来。

那棵树的光芒突然闪得更加耀眼。

“谁?”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嗓音突然问道,仿佛是从树根底下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