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的那天,还是来到了。

到了那个时候,矿场里的所有成年患者都已经死尽,这种灭绝人性的抽黑签处理方式让矿场人丁匮乏。监工们果然决定,处理最后一批感染者。随后,他们将会把矿场炸毁,充当感染者的坟墓,用来掩饰他们的罪恶。

那天的风雪,没那么猛烈了。

叶莲娜感伤地觉得,自己的命也快到头了。

但她依然感到不甘,感到痛苦。

她回想起那夜夜反复做起的同一个噩梦,仿佛结局全都是真的。

她猛然回想起那些噩梦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她成功用法术,当场杀掉了一个行刑的士官。

她狠下决心,准备拿命赌一次——爆发尽体内所有的法术力量,即使像那个特别的梦里一样,与那个行刑的士官同归于尽,也死而无憾了。

十年来,她敲碎过无数的源石矿,和矿场里的孩子们一起生活,情同手足。身为他们“信任可靠”的“知心大姐姐”,却也无力改变结局,也从来没能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如今,他们将要一起窝囊地死掉。

在被押送到刑场的路上,叶莲娜的拳头紧紧地攥着,仿佛指甲险些要刺穿掌心。双亲与祖母的死历历在目,脑海里的镜头好像放电影一样飞速闪回。她的内心里,恐惧与愤怒交织着,却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想要喷涌而上。

刑场上,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叶莲娜紧闭双眼,调动着全身上下所有的源石技艺——应该说,是解放了生命的力量,身体内的潜能最终爆发出来。就在即将长官即将发号施令时,身边的冰雪突然缓缓地飘起,凝成四根锐利的黑刺。

叶莲娜猛的睁开眼睛,瞳孔突然变得通红,闪着诡异的光芒,随之四根冰刺飞速刺向四名行刑的士官。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叫,他们四个同时应声倒下。

当然,叶莲娜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小孩子在监工的眼中仅仅只是牲畜。他们作为军人,手持利刃,身穿肩甲,孩子们只是像小虫一样,仅仅用尾刺轻轻地扎了他们一下,不痛不痒。

光是杀掉这四个士官,就已经透支了叶莲娜所有的力量。她瞬间感到四肢无力,五脏六腑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双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她的身体,逐渐地发寒,全身几乎动弹不得。

她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队伍的行进声。她本来还怀有一丝希望,但那声音似乎遥不可及——可能是因求生欲望太强,都出现幻听了吧。

士官们迅速赶来,恶狠狠将叶莲娜击倒在地,最后一波屠戮即将开始。兄弟姐妹的凄厉哭喊声传入叶莲娜的耳朵中。叶莲娜颓然摔倒在雪地中,她感觉已经竭尽所能了,但还是没能逃脱梦境中所目睹的结局。

几滴黑色的眼泪从叶莲娜空洞的眼睛中挤出,慢慢浸湿了那一小块雪地——她连大哭一场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不起……”她想要带着哭腔喊出——可是喉咙却不听使唤,她只是白白地做着口型,却没人看见。

突然,那队伍的行进声变得近在耳边。叶莲娜在雪地中猛然地睁大眼睛。

不是幻听!

叶莲娜缓缓抬起头,清楚地看见了一支游击队伍冲向行刑的乌萨斯士兵们,与他们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乌萨斯士兵想用手上的弩枪予以还击,可简直是以卵击石。

一股难闻却让人兴奋的血腥味传入叶莲娜的鼻子里。

没过了多久,眼前的刽子手们就被消灭干净。

叶莲娜的身体已经冰冻到了极限,感觉血液都要被封住了一样。

这时,那支游击队的领袖慢慢地走了过来。

模糊的视界中,叶莲娜看到他头上长着两只可怕的犄角,脸长得狭长,嘴巴处有一个凹槽,左右两边凸出来,活生生像一只巨大的野兽。

他竟然手臂上的脱下铠甲,紧紧地抱住了叶莲娜那具冰冷、不知温暖为何物的身躯,丝毫不在意两只胳膊被冻得几乎完全坏死。叶莲娜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只怪物的胸膛里,搏动的一颗温暖的心,仿佛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逐渐消融了心底的坚冰。

她仿佛融化在和煦的阳光下,一点点地失去了意识。

……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叶莲娜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过来,亚当,拿温水过来!”

“爸……”叶莲娜迷缓缓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啊……”

“她活着,太好了,她还活着,感谢先祖!”

“爸……爸……?”

“……我……是的!我是爸爸!”

“可以,可以!抓住爸爸的手,不要松手!”

“爸爸……我好……冷……”叶莲娜想把手伸过去,却发现好像不听使唤。

“不要睡,女儿,我的女儿!活下去!”

叶莲娜的意识依然没有恢复过来,眼前的景象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她的体温还在变低!米什卡,想想办法!”

“没办法倾斜流向?”

“好冷……!爸爸!我……好冷!”叶莲娜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她下意识不断做着短促而频繁的浅呼吸,双手冻得发颤。

“……女儿……我的女儿!坚持住!”

“爸爸,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叶莲娜的眼皮再次沉了下去。

……

“脉搏逐渐恢复正常了!身体终于变暖和了!”

“米什卡,真有你的!”

……

“醒醒,快醒醒!”那个老怪物用温柔的嗓音催促着,拼命地摇动着叶莲娜的身体。

叶莲娜感觉有股暖流,缓缓地从不知何处传遍全身,意识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她挣扎着慢慢坐起来,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她放心不下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呢?”叶莲娜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焦急。

“……女儿,放心好了,他们已经被我安置好了。”

“你……是谁?”

还没等话吐出来,那个巨大的怪物,就慢慢地起身离开了。“米什卡,继续照顾她。”那个老怪物突然冷冰冰地命令道。

“……是,大人。你的手……”

“没……事的,稍微冻伤了一下而已。”他把门狠狠一甩,震得房间响了几下。

那个叫米什卡的人就端着温水来到了叶莲娜的床边。

“你们的大人……究竟是谁?”

“哦,他叫博卓卡斯替。如果嫌他的名字长,以后叫他‘爱国者’就行了——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亲自吩咐我的。他是一个魔族人,也曾经是乌萨斯的一名尉官……那你呢,孩子?”

“叶莲娜。”

“叶莲娜……多好听的古希腊名字啊。‘闪耀,明亮’,你的父母一定想让你以后照亮这个世界吧?”

“唉,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这个没有光,没有火的世界,谁能照亮呢?也只有你们大人吧?”

“……”米什卡沉默不语。

“你们大人……”

“大人年事已高了。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他也不幸感染了矿石病,后来退守在一座城邦里。孩子,你知道吗,你刚刚逃离出来的炼狱般的矿场,其实在广袤的西北冻原上数不胜数。它们,仅仅只是为了宣扬死亡与奴役才建立起来的……”

“……知道……”

“原本,那些丧心病狂的恶魔们一旦清理掉你们这最后一批感染者,矿场就会被炸毁,充当感染者的坟墓,用以掩饰他们的罪恶。”

叶莲娜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但很幸运的是,我们及时赶到了。西北冻原上所有看守感染者的乌萨斯军人都会做梦,而我们这支队伍,则是他们最可怕的噩梦!”

“你们的大人为什么……曾经作为乌萨斯的士兵,现在却反而救我们这些感染者?”

“唉,说来话长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妻子很早就离去了,只有剩下一个儿子相依为命。他的儿子长大后,居然意外地成为了一名学者,一个温迪戈学者,为感染者的权益去奔走……也许是乌萨斯史上头一个。”

“为感染者?他的儿子……不知道你们大人的病情吗?”

“他将体表的源石晶簇都用铠甲掩盖了起来,而且我们也帮他隐瞒了病情,他本人也更是对其儿子隐瞒了一切……他跟我们说过,他不想拖累我的儿子,只想拖着带病之身,某天死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也不会反悔的。”

“啊……”

“然而,在‘大叛乱’期间,他的儿子为了感染者四处奔走,大人和他断绝联系多年了。在他儿子的心目中,大人依然在为乌萨斯皇帝效命……”

“后来呢?”

“后来,很不幸的是,我们接到那个狗皇帝的该死命令,要不惜代价‘维持’‘大叛乱’中的秩序。那个狗皇帝甚至允许士兵们动用武器……我们就这样无可奈何,真的成为了他的走狗……最开始,我们也和那些普通的乌萨斯士兵一样,留着相同的血,也只是同样听从着皇帝的命令。铺天盖地的言论,添油加醋的事迹,刻意制造的敌意让我们被蒙蔽在仇恨与愤怒中——曾经一度,那个狗皇帝都是利用这点来指使我们的。”

“……”

“直到后来冲突爆发,飘雪中不断有人倒下。而很不幸的是,他的儿子也在这其中。”

“唉……”

“我……在战火卷席过的街头上,一眼就看到了他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他早就没有了体温。我亲眼看着,我们一直要强的大人第一次抱着尸体痛哭流涕。我们围在身后,我本想要上去扶住哭得撕心裂肺的他,他却把我一把推开……”

“不知道……他搂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他的儿子?”

“……也许吧。”

“为什么,他刚才没有亲口把这些事情……”

“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更何况,他的矿石病感染程度已经越来越深了,甚至有些许影响了语言功能,他就连平时发号施令也不如往日利索了……”

“说实话,我更希望他刚才一字一顿地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想多了。即使你亲口问起他,他也可能会闭口不语——别说梗概了,一个字都不会向你透露的。”

“好吧……那继续你的话题,我倒是想继续听下去。”

“自从那件事以后,他仿佛真的变了个人。他的儿子为这样的感染者在自己的领域奋战,他后来也自认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再到后来,他直接毅然违背皇帝的指令,带着我们部队一同离开,直接前往西北冻原。从此以后,西北冻原上便多了一支让虐待感染者的乌萨斯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

“原来是这样……”

“在救下你们这些孩子之前,我们部队已经横穿过了四座矿场。但是,那些感染者都没你们这么走运,他们的尸体已经被坍塌的矿山掩埋,行刑的乌萨斯连队已然不见踪影。很幸运的是,我们快赶到你所属的矿场时,老远就看到你们正准备被押上刑场,于是成功地救下了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批感染者。”

“那真的是很感谢你们……”

“顺便,我也很想问下你……为什么在那时的最后关头,你小小年纪就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法术?就不怕那一刻撕裂五脏六腑吗?”

叶莲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在最后殊死一搏……呃,对了,我在被宣布死刑后的那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了吧?”

“我梦到在刑场上,都是同一个结局——我无力保护那些兄弟姐妹们,被一同杀戮。唯有其中的一个梦里,我成功杀掉了其中一个行刑的士官。”

“我寻思……你的矿石病感染程度也不浅了吧,有这么强的感知能力,更何况你在矿场呆了这么久……”

叶莲娜下意识透过衣服摸了下手臂上的源石结晶,发现凸起部分变得又大了一点。

“之前你那下爆发出来的法术,让你的源石感染程度大大加深了……”

“……啊?”

“这种依托源石技艺的法术,虽然强大,但是却会提升源石与细胞的融合率,相当于说,慢性自杀。我劝你,以后不要再使用这样的法术了。”

“好……吧。”

“你也先喝点热水吧,不然就快凉了。”

叶莲娜举起床垫旁上的水杯,氤氲的热气让她有点适应不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喝了下去。才喝了没几口,突然,她的表情变得扭曲在一起,她下意识把水杯往旁边一丢,好像得了哮喘一样,痛苦得喘着粗气,用力捂住腹部,还在床上疯狂地打滚。

米什卡心里一惊,他急忙问道:“叶莲娜,怎么了?”

“好……好痛!感觉……好像在灼烧一样!”

声音把爱国者吸引了过来。他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严厉地责问道:“米什卡,你怎么搞的?”

“我就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啊……”

“赶紧……给她喂冷水!应该是……内脏被烫伤了!”

米什卡心中带着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他一点一点地将冷水喂给叶莲娜,她的表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你真的……内脏被烫伤了?”

“也许吧。初入口的时候,我感觉特别舒服的,结果刚刚滑进食道,就……”

“孩子,你以后不能喝热饮了,我知道你虽然很喜欢,但是这会烫伤你的内脏。你现在的身体依然还是发冷的——从里到外都是。我猜,应该也是因为那次透支身体的法术爆发的后遗症……”

“有根治的方法吗?”

“……我也不知道。这可能也是矿石病的一种病症吧。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能根治。”

“算了吧。哎,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呢?”

“都在另一个房间里安置着,我这就去叫他们。”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们吧,我感觉现在已经能行走了。”

在米什卡的搀扶下,叶莲娜缓缓地走到另一个营帐,推开门,终于看到了兄弟姐妹们的脸。

“是大姐!”

“大姐没事了,太好了!”

他们瞬间簇拥到门边来,将叶莲娜紧紧地抱住。

“唉,这么多年来,说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只是一个窝囊的‘大姐……”

“没事的,大姐……”其中一个孩子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不记得……我当年给你们讲的《铁流》了吗?‘"铁的人物……血的战斗’……更何况,我们,还没胜利呢……”年幼的她,就开始学着训斥着身旁比自己还大的孩子们。

但分明,叶莲娜自己也在掉眼泪。她的内心,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她曾感到自己懦弱,胆小,爱慕虚荣,没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一度以为,她能够通过努力跨越那座矿场在她骨子里刻下的冰冷,为家人和同胞们谋求一个新家。

她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战斗为感染者的处境带来改变,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赢得大地的公正。

她甚至以为,自己真能如自己名字的内涵一样,“给世界带来希望的火种”。

可她深深地知道,十年来,虽然成为了兄弟姐妹心中可靠的精神支柱,却没能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能做到的,也只有像自己父母曾经所做的那样,挡在他们的前面。

但她,依然对未来抱有一丝丝的希冀。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小女孩叶莲娜,成为了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