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猩红的暴雪

自打以后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他们模糊了春夏秋冬的概念,因为矿场周围只有白茫茫的雪。不属于任何城市,附近也没有任何聚落,这里就真的被遗忘在人迹罕至的冰原上。大家每天被压榨尽所有的劳动力,习惯了粗劣的伙食,随之也带着恐惧昏昏沉沉地睡去。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丧生——或是被坍塌的源岩压死,或是掉进深不见底的坑洞,或是在矿坑里过劳而死,又或者,是罹患了矿石病而死……

矿场的形势越来越严峻。

皑皑白雪还逼疯了乌萨斯的士兵们。也许那些感染者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是人。

他们竟然还嫌弃感染者的死亡速度不够快,隔一段时间就采取抽黑签的方式,屠杀一部分的感染者,甚至以此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叶莲娜就能听到不远处行刑场上短暂而凄厉的哭喊声,然后是一阵弩箭齐发的声音,接着就没有了声息。小叶莲娜恐惧之余,还感到些许疑惑。

小小的她对于死亡这个词,并没有任何概念。

一次,她从休息室的门口往外张望,正巧看到不远处的矿洞前,监工们正厉声冲着矿工们叫喊着——尤其是对着队尾的那个年轻矿工,更是拳打脚踢。

小叶莲娜突然看到,那个矿工脸上的脸上突然布满了可怖的青筋,脸色也阴沉下来,他紧紧地攥紧手中的矿镐。

等着那个监工转过头的一瞬间,那个矿工一声怒吼,猛然抄起矿镐向着监工的头颅狠命砸过去。

“噗嗤!”同时伴随着一声尖叫,那个监工应声倒地的同时,鲜血直接喷溅出几米远,因触碰到冰冷的白雪,不久就变成骇人的暗红。

“干什么!”旁边几个监工惊呆的同时,直接几步上前,将那个年轻的矿工粗暴地按倒在地上。

另外一个监工,踩着他的身子,掏出枪支,“咔啦”一声拉动枪栓,用枪口直接对准他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鲜血迸射到开枪那名监工的脸上,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呸!”他将溅到嘴里的血液吐了出来,“脏了老子的嘴巴!”

“尸体怎么处理?”

“就近埋了!都算便宜他了!”

……

叶莲娜看到眼前的景象,只是莫名其妙感到有些许疑惑。

“我的孩子,别看!”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身后窜出来,用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盖住她的双眼,低声细语道。

“奶奶,那是……”

“嘘……”

……

她每次与祖母提到这个的时候,祖母总是骗她说,这只是乌萨斯的士官们在进行训练场上进行射击训练。

……

在博学多识的祖母的偷偷悉心照顾下,小叶莲娜也早早地度过了她学说话识字的年纪。小叶莲娜学东西异常地快,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祖母的教导总能过耳不忘。很快,她便以惊人的速度,将简单的乌萨斯文字都学得差不多了。

没有书本,祖母就将记忆中的名著讲给她听。从《格林童话》到《伊索寓言》,然后是《童年》到《我的大学》,甚至,她还想把《战争与和平》和《铁流》的情节梗概讲给小叶莲娜……虽然以叶莲娜目前几乎为零的阅历,根本不能参透其中的内涵,但她却经常缠着奶奶讲点深奥点的书——随着她与日俱增的好奇心,那些老掉牙的儿童读物早就不能满足小叶莲娜了。

“奶奶,为什么你讲的,大多都是那个国家的书?那个国家,和乌萨斯很像吗?”

祖母点了点头。她突然压低了声音,“那个国家曾经的皇帝,说实话,和现在乌萨斯的皇帝挺像的……”

“奶奶……大家都是和叶莲娜一样,从一开始就要待在这种地方吗?”

奶奶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你现在可能还不太懂,等小叶莲娜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为什么呀?”她眨着明净而纯真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来吧,奶奶再给你讲讲吧。不懂也没关系。”

……

“尤其是在统治末期,出于对皇帝残酷统治的不满,那个国家里的民众,反对的人们特别多,反抗的人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雨后春笋?那是什么?”

祖母沉默了。是啊,北地从来都是大雪茫茫,哪来的什么“雨后春笋”啊?小叶莲娜自打出生,就在这人迹罕至的冰原上,哪有机会接触南国的鸟语花香?

“就是形容,突然很多的冒出来……就好像大雨后,那种叫春笋的植物就长得特别茂盛。”

“奶奶,等我们以后离开这里了,能带我去看一下雨后春笋吗?”

祖母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叶莲娜依然还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大家可能一辈子都要留在这个罪恶的地方。

“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奶奶一定会答应你的!还要把春笋炒着来吃!”祖母勉强挤出微笑,答道。

……

“后来建立起人族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那伙人里,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享受“流刑”的常客。”

“流刑?和流放一个意思?”

“即将犯人驱逐到远离政治经济中心的偏远地带,或是任由犯人自生自灭,或是强迫犯人从事劳动,以示惩罚。”

小叶莲娜突然面露惊恐之色。“就跟……我们一样?”

“还是有点区别的……你以后长大了就自然会懂得了……”

……

这段时间里,小叶莲娜常和矿场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们一起生活,在闲暇时间里互相打趣,以消解劳役的苦闷。叶莲娜总是将祖母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他们听——尽管她自己可能也不太理解故事其中的内涵,包括大部分的小伙伴们。可孩子们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还把工作中难得的小趣闻添油加醋分享给大家……就这样,叶莲娜也很喜欢当一个傻傻的“复读机”,在孩子群中就莫名其妙充当了“知心大姐姐”的角色。

孩子群里,最聪明的那个自称叫做“大熊”——只因为,他是个乌萨斯的孤儿,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常常给大家讲矿场里的事情。

“我最近才听说的,这里的士官最近好像开始隔一段时间就会一小部分人去射击场上……而且他们好像,再也没有回来……”

叶莲娜瞪大了眼睛。“胡说,我奶奶跟我说的,只是带他们去参观士兵们射击训练!”

大熊跟她急了,“你奶奶骗了你!我看到他们没有再回来过了!我有一次,就闻到了射击场上的腥味……再说,为什么会有叫喊声!”

叶莲娜缓缓地低下了头。这时,她不经意瞥见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默默听着他们说话的小感染者——长着一副红色的狐狸耳朵,上面还带着累累伤痕。

叶莲娜并没有在意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听众罢了。

……

一天夜里,叶莲娜被“轰隆”一声巨响吵醒。

她下意识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外面看看什么情况,结果几个士兵突然冲到门前,把想要冲出去的感染者们都拦住了。

“为什么?”

士兵没有发话,只是用冰冷的枪栓声来回应他们。

这时,不远处的矿区传来凄厉的喊叫声,不禁让他们不寒而栗。唯独那几个士兵却不为所动。

紧接着,他们在风雪中听见了传来的细细碎石声,而且声音还在越变越大。房间里空气越来越凝固。

是矿坑坍塌的声音!

有几个感染者想冲出去,结果被门口的士兵用冷冰冰的枪口硬生生怼了回去。

随着最后一声碎石声,惨叫声戛然而止。

“长官……刚才下去的是多少人?”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到长官那里问道。

“五……六个吧。没事,坍塌的部分好像也开采的差不多了。”长官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他冷冷地猛吸一口雪茄,“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关心那些家伙的性命?你不是见惯不怪了吗?”

“没有……”那个士兵好像突然遭到当头一棒,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没有什么?”长官皱紧了眉头,“罢了,你待会去吧坍塌的那一小片区都封锁起来,反正也没啥价值了。”

“……是,长官。”

……

第二天,大家的工作都照常进行着,只不过都远离那片区域罢了。

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似乎在坍塌中遇难的那几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没有一个人惦记着他们突然的死亡。

……

直到小叶莲娜五岁那年,她和父母最终还是被抽到了黑签。

叶莲娜和父母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到行刑场上。小伙伴们一直跟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漠然地简单回答几句。她,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大熊说的,是不是真的。而父母只是一边缓缓地走,一边盯着叶莲娜,却没有说话。叶莲娜面对着他们的父母,却只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因为她对于父母这个概念,依然还是很模糊。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们被几个手持着弩枪的士官团团围住。阵阵狂风像猛虎一样大作萧杀,雪尘飞扬。

父母紧紧地将小叶莲娜搂在怀里。

“预备,第一轮射击!”长官用冷冰冰的语气发了一声口令。

弩箭像雨幕一般袭来。叶莲娜的父亲应声倒下。他越来越无力的胳膊,依然死死地搂住妻女,最终支持不住,睁着眼睛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第二轮!准备!”

这轮弩箭愈发的集中。

“噗嗤!”叶莲娜再一次嗅到难闻的血腥气息,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将头深深地埋入母亲的怀中。

突然,两只弩箭洞穿了母亲的胸膛,千钧一发的时刻,险些就刺中了叶莲娜。

她竟然害怕得哭不出声来,只是任由哗啦啦的眼泪浸湿母亲红色的衣裳。

叶莲娜无意间抬起头睁开眼,她看到的是母亲凝固着的微笑面孔。母亲的眼神越发黯淡下去,但一直盯着叶莲娜。她的嘴角却依然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还活着一般。

以叶莲娜的微弱意识,她还根本没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她也不知道,是亲生父母舍身救下了自己一命。她流泪仅仅是感到恐惧和困惑。

……

“把那堆东西都处理掉!”长官喝令道。

“是!”

……

他们在清理尸体堆时,好不容易翻开那对夫妻千疮百孔的尸体,意外地发现了还活着的小叶莲娜。她还睁着纯真而惊恐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位士兵。

那个士兵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他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真诚地跪下,紧紧地将小叶莲娜搂在怀里,任由咸涩的眼泪打湿小叶莲娜的后背。

也许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还有一点良知的乌萨斯士兵;也许是茫茫白雪没有逼疯他;更或许是这伟大的亲情唤起了他心底掩埋已久的温暖……

长官看到这幕,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根雪茄。

那位士兵跑回来和他汇报,“是我的失职,没有把人他们都处理干净……”

长官说:“不必了……就死剩这么个小不点,不杀掉也好。正好长大一点,可以填补青年劳动力的空缺……”

就连最铁石心肠的长官,也没有彻底丧失理智。他也被这幕所打动。他暗下决心,这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一个劳犯网开一面。

……

叶莲娜最终还是被士官带回了原来的生活处所。这段记忆对于她来说,还十分模糊。

“奶奶……我……回来了。”

“参……参观完他们射击训练,怎么样?”

“没看清……他们好像好厉害的样子……”叶莲娜摸了摸头,这是她瞥到奶奶红肿的脸颊,“奶奶……你的脸怎么……难道偷偷哭过?”

……

后来,祖母却对此事只字不提,依然每天面带微笑地给小叶莲娜做启蒙教育——只不过短暂的相伴时间过后,好一段时间里,祖母终日以泪洗面。

……

等到叶莲娜可以出来接受劳役了,她才慢慢认识到生活的艰辛。每天工作完伤痕累累地回来,总要跑到祖母的怀里哭诉一番。祖母总是细心地给她包扎伤口,还一如既往地给她讲故事,只不过显然比以前的有意思多了。

叶莲娜十岁的那年冬天,北地冰原上的暴风雪异常地凶猛。矿场上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奶奶突然决心告诉叶莲娜一些残酷的事实。

“937年,埃里克勋爵与匹斯堡议会大学李尔兰教授发表了合著论文,其中提到,感染者受难以及被处决的历史自法律诞生时起就已经存在。曾经的人族1859年,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的出版时间。宝贝,你知道吗进化论在历史上曾经被解读为一种政治工具……“

“那篇论文,和《物种起源》都是政治工具?”叶莲娜大胆地问道。

“我猜……也许吧。如果其中带种讽刺含义,那么想要表达的,或许是泰拉世界文明的兴起以及物种的繁盛,其实也伴随着对于我们感染者的迫害。而937这个数字,分别代表过去、现在,以及永远的未来。”

“我……我们?”

祖母拉起袖子,给她看了一下那触目惊心的黑色源石结晶。

叶莲娜瞪大了眼睛。

“长期工作在这种矿场的,谁都会得源石病的……你自己,难道也没有发觉吗?”祖母问道,“你的手臂……是不是最近总感觉有点点疼?”

叶莲娜点了点头。“虽然身体上开始越来越不舒服,但我感觉,自己的感知能力好像增强了……”

“往你的右臂上半截摸一下,是不是有一块硬硬的玩意?”

“我……工作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啊……为什么……”

“大家都没办法的……据我所知,现在全矿场都没人能幸免,而且,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这其实是不治之症……”

叶莲娜惊恐万分。

“另外,还要跟你说说,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妈妈吗?”

在叶莲娜的脑海里,爸爸妈妈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微微张开嘴,哑口无言。

“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就被士官支走了。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接近你。我每天,也是偷偷地在休息时间才来找你的……那位士官,差点就认出我是你的祖母来了,幸好你爸爸及时说了个谎,说我和我老伴其实早就死了,前者死于心脏病,后者是源石病……但你知道吗,那个谎言也不全是假的,你的爷爷,真的是因为源石病而去的……”

“啊??”叶莲娜声音有点颤抖,“这不等于……大家其实都被判了死刑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直到现在,才忍心告诉你这个绝望的事实,因为我想你的心里承受能力也足够强了。”

“我自己觉得……远远还不够……”叶莲娜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爷爷的坟墓……在哪里?”

“你想去看望他?唉,就算你有能耐逃得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了。你只是个感染者,在他们看来,甚至是最恶毒,也最偏激的矿石病患者。”奶奶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了。“我不是想在你的心头埋下苦恨的种子……只是外面的现实状况,会比我所说的要残酷得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因为……我也不知道啊……”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几十年前就死了,死在什么地方?可能荒郊野岭吧。他曾经还是部队里赫赫有名的特种精英兵,常年在敢死队里混,多次进出源石感染高发区执行秘密任务。身边的一个个战友,要么是任务途中意外暴死,要么是矿石病已经病入膏肓,自愿选择离开部队一去不返的……他是整个小队里最后一个死的。他在执行最后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身边已经没有其他战友了,实在要撑不住的最后关头,利用源石技艺,爆发了身体内所有的力量,成功拖延住敌人,为大部队争取了宝贵的撤离时间……”

“听说那最后一刻,他直到最后时刻都好像一只丧失理智的狂兽一样,最终不甘地倒在地上,尸体最终变为一簇源石结晶。”

“没人能知道那次绝密任务的执行地点在哪……更没有人敢把他的尸体运回来……”

“那我的爸爸妈妈呢?”叶莲娜焦急地问,“这么多年了,我好像一次都没见过他们啊……”

祖母第一次在叶莲娜面前泪如雨下,她急忙捂住脸,不停无声地抽泣着。她的泪从下巴一颗一颗滑落下来,那感觉好像听到一种异常悲怆的鸟叫声。

“你五岁那年,他们就已经走了……”

“啊?”叶莲娜惊诧而绝望地问道,“这么多年来……你……”

“这五年来,我一直忍着没有告诉你。”祖母叹息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忍着没把真相告诉你……”

“在行刑场上?那对拼命护着我的那两个人?”

“那帮士官真的发疯了。通过抽黑签的手段,来决定我们感染者的生死,他们竟然以杀人为乐……”

“所以……我五岁那年……”叶莲娜咸涩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

祖母含着眼泪,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的小宝贝……奶奶一直骗了你这么多年……”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叶莲娜的声音逐渐变得愤怒,她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她揪住祖母的衣领,歇斯里地地哭道。

祖母低下头,用细细的声音说道:“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什么?!难道你也……”听到这句话,叶莲娜感到如同晴天霹雳。

祖母微微点了点头。

“没办法……最终,谁也难逃一死的。我的小宝贝,如果……你有幸最后能逃出生天,我希望……你能给这个没有光,没有火的世界,带来希望的火种……”

“我?”

“你知道你的名字的含义吗?”

“……”叶莲娜沉默不语。

“这是个美丽的古希腊名字,寓意着‘明亮,闪耀’。”祖母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千沟万壑的面庞上缓缓滑落,“你要记住你的使命……”

“明亮……闪耀?”

这时,祖母身后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是行刑的士官们!

“走吧老东西,你的忌日到了!”领头的那位傲慢地说道。

祖母没有做任何抵抗。她冲着叶莲娜挤出一个微笑,挥挥手。

“后会……有期……我的小宝贝……”

随着祖母矮小却伟岸的身影毅然转过离去,叶莲娜惊呆了,一股空虚的落寞感突然从心底席卷而来。最后的一个亲人就这样眼睁睁地就这样消失在面前,她感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助感,她现在仿佛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了。

她像一条死蛇的皮囊一样瘫软在地上,任凭自己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这时,一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遮住了叶莲娜红肿的泪眼。

“小家伙……别哭了,迟早也会轮到你的……你已经很幸运了。”

“你是……”

叶莲娜轻轻拨开那双大手,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我是不是……很眼熟?”

“好像……五年前那个人,就是你?”

“嘘……”用温柔的嗓音回答道,“我已经是部队里,为数不多还保存着一点良知的‘败类’了。”

“你不是……给你的主子卖命吗?”

“我根本不想的……”那个士兵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五年前……放过我一马?”

“说来话长啊……我还只有三四个月大的时候,我的家乡发生了一次特大地震。那时我还在熟睡,父母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躲在书桌底下。可书桌也被压垮了,父母就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我筑起了生命的堡垒……”

“啊……”

“救援人员赶到时,透过那一堆废墟的的间隙可以看到他们死亡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着身体,很像古人行跪拜礼,只是身体被压的变形了,看上去有些诡异。”

“因为他们身体庇护着,我除了脸上有些轻微的皮外伤,并无大碍。我被抱出来的时候,我还安静地睡着,熟睡的脸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很温暖。”

“……”

“我在医院里慢慢地长大。而这些事情,都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姐姐含着泪告诉我的……”

“然后呢?你是怎么不情愿地加入乌萨斯军队的?”

“三岁那年,我被转移到当地的孤儿院,在那里度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童年。很不幸的是,乌萨斯的战火延绵到我的家乡,我所在的孤儿院被敌军狂轰滥炸。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朝夕相处的伙伴幸存了下来。我和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土地上辗转,最终被乌萨斯的一只分队虏获……后来都是在乌萨斯部队里长大的。我有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回到我的故乡,打听一下后来我的父母被葬在哪儿了……”

“所以……”

“五年前你在刑场上,也同样是你的亲生父母舍身救了一命啊……”他缓慢地抚摸着叶莲娜柔软而细长的白耳朵,“再铁石心肠的人,如果小时候也有类似的经历,谁也会忍不住心软的……”

“那你能……带我逃出去吗?”

“恐怕……不能……”

“为什么?”

“今年这里的冬天,特别不同寻常……没有发现吗?现在,荒原上的暴风雪根本就让人寸步难行,方圆几百里,没有任何聚落,只有其他和这里类似的矿场。硬生生闯出去,无疑会在风雪中暴毙而亡。再等来年春天吧……我答应你……”

这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突然悄无声息地接近。

“你身后……”叶莲娜惊恐地说道。

话音刚落,长官已经赫然站在了身后。

“你刚刚说什么?!”长官厉声呵斥道。“想密谋逃出去?”

那名士兵心里一惊,知道自己难逃一劫。

“好大的胆子!枉你跟我混了这么多年!原来你是这样的败类!”

“长官……我……”现在的他,可是百口莫辩。

“五年前的你,竟然这么懦弱,没有忍心清理掉她!而如今,却居然想带着她,密谋逃脱?你是吃了什么豹子胆!”

没等士兵回答,长官盛怒之下,果断地将配枪拔出来,毫不犹豫地对着那名士兵的太阳穴就是一枪。

“砰!!!”

叶莲娜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带着未完的心愿,轰然倒在自己的面前。

片刻后,她将右手摆成手枪的样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把我也杀了吧!我再也不想受这样的折磨了!!”她惊恐的眼睛直勾勾地死死盯住长官,身体不住地发颤。

但她意外地发现,长官的眼神又变了,而且是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冰冷。和五年的的那个长官,已经判若两人,他似乎已经变得彻底铁石心肠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那名士兵有着童年特别的经历,在刑场上目睹亲生父母拼死护住自己的场景,触景生情,并把它们与自己的心愿铭记在心,才能保证自身不会在长期恶劣的环境迷失心智。除此以外的其他驻军,大抵都已经沦为了冷冰冰的刽子手。

“我当然现在先不急着杀你,呵呵。”那名长官平静地把配枪收回去,不屑地瞥了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从明天开始,我将专门会给你加两倍的指标!不达标,别想着休息!明年年初,将会清理矿场上最后一批感染者——也就是你们。如果你受不了折磨的话,那就在矿坑里自尽。自,己,选,择,吧!”最后五个字,他是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冲着叶莲娜威胁道。

长官随后扬长而去,只为了压垮叶莲娜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了。这里只留下绝望的叶莲娜,伏在那冰冷的尸体上痛哭流涕——比上次更加伤心欲绝。

……

后来,每天超负荷的工作几乎让叶莲娜险些要死在矿场上,她几度有过要轻生的欲望。每天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以他们的体能,根本不可能在外头暴风雪中撑过几个小时。每天晚上,她都会反反复复地做奇怪的噩梦。

她常常梦见未来那天,自己和幼小的感染者们在行刑场的场景。每次,几乎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姐妹们在眼前活生生地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在梦里想拼命呐喊,却出不了声。当最后弩枪的箭头指向自己时,她就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直到那晚,梦境变了。

她梦见自己决心殊死一搏,更强烈的感情在胸膛中孵化。她的法术在身体内爆发出来,黑色的冰刺当场扎死了行刑的一个士官,但是却无力扭转局势。她被击倒在地,新一轮的屠戮最终还是开始了,兄弟姐妹们的哭叫声传入耳朵中……

她再次惊醒了。耳边却只有呼啸得更猛烈的暴风雪。可能随着源石感染程度的加深,她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强。她猜测,刚才梦境中的一切这或许就是真的。或许,不远的那天,行刑场上,即使自己再如何拼尽全力,也终将难逃一劫……

那悲歌依然在咏唱,似乎在反复哭诉着一个破碎了的梦,掩盖了废墟上绝望的凄迷,扑灭了被记忆烈火所煎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