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似风般的闪电劈断了寂静的夜空......

淅淅沥沥,苍穹,终于哭起来了......

原本斜斜的雨丝,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纷纷的滚落下来。他们没有前往的目的地,仿佛在哭诉:原本完好的一颗水露,还未来得及细细端详世界,便在与大地的拥抱中粉身碎骨,化为愤怒的尖刀,刺向窗户。一层冰冷的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落到地上,凝成一片忧郁的深蓝。

一只战靴踏破了地上凝结的蓝色。

紧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

“名单上的这些家伙,一个都不能放过!!”一位乌萨斯的士官突然怒吼道。

这时,他突然瞥到密密麻麻的逮捕名单上最底下空白的两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凝望着那块刺眼的空白,雨滴重重地打湿了那片白色。

他又一眼瞟到一旁门牌上的两个名字,于是嘴角闪过一丝狡黠,将它们随手抄在了最后那块空白处。

……

屋内,一位卡特斯族的母亲正在用手轻轻地按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长长的兔耳不停地战栗着,感受着窗外刺骨的杀意。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想要睁开眼睛时,为时已晚。

那位凶残的士官已经将枪口顶到玻璃窗上,伴着一阵清脆的枪栓声,他恶狠狠地喊道:“想活命就乖乖给爷爬出来!”屋内的夫妻睁着两双惊恐的大眼睛,深知自己在劫难逃。他们只得低垂着头颅,用颤抖着的手打开了家门,背向那名士官。

士官娴熟地将两个人的手用铐子扣住,将身后的铁链拴住手铐附带着的扣子,狠狠拽一把铁链,瞬间就让夫妻俩踉跄着加入了大街上其中一条行进的劳役“罪犯”队列。

“大人,我们这是要……”那位母亲带着惊慌的颤音问道。

那名士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呵,还用你问?!”

于是丈夫在妻子耳边窃窃私语道:“肯定是西北冻原上的源石矿场……”

这细细的耳语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我们的小宝贝……咋办?”

丈夫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合上了双眸,“就连我母亲……现在也不知下落……我都好久都没和她见过面了。”

母亲早已泪眼朦胧,寒冷的雨水和眼泪交织在一起,在脸庞上冲出两条清澈的深溪。她感到雨水好像从眼睛里偷偷刺了进去,冻的彻入心扉。

这时,旁边的一条队伍突然有骚乱的声音。队列其中的一个人想要挣脱镣铐逃脱,士官眼疾手快,直接掏出左轮手枪,抬起枪栓,向天空开了一枪。

声如惊雷,震得士官身旁的劳犯都耳鸣了,脑袋里纷纷嗡了一下,那个刚要逃跑的“犯人”更是直接吓得腿软瘫倒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摔在路肩上。士官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枪口对准他的头颅,厉声地命令道:“还想逃走?门都没有!给爷爬起来!”说罢还将枪口顶得更使劲了。

那个人垂头丧气地缓缓站起来,额头上是一记血口子。刺骨的雨水顺着伤口滑落,在脸庞上挂下一条条可怖的血幕。

“下次再给我看见敢逃跑的,我就一枪崩了他的脑壳!”士官喝道。

……

漫天的雨幕越拉越开,也越拉越密,压的地面上的尘埃都喘不过气来,里三层外三层的黑云还在重重地往下坠,仿佛要吞噬整个温暖的南方小镇。

母亲往右边旧日熟悉的深巷中望去,昏黄却温暖的灯火中,雨滴好像突然变得柔和而轻缓,锋利的菱角也被柔和的光芒磨的圆润了。她脑海里浮现起小时候课本中一首隽永的人族老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知道,这个“丁香姑娘”永远也只是种奢望。那时文学老师和她说过,这首温文尔雅而惆怅的小诗,竟然是作于政治风云激荡、诗人内心苦闷彷徨一个夏天。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

默默彳亍着

冷漠、

凄清,

又惆怅

……

她也迷茫,失落,乃至于绝望。那个矿场无疑就是炼狱,所有人都会在那里染上源石病,都将饱受着病魔的折磨,要么过劳而死,要么意外矿难而死,谁都将有去无回。未来的期冀又何在呢?只能悲叹自己生不逢时,唯有用这些皂泡般的华美的幻象来自欺欺人了。

可爱的南方小城,永别了。

她仍在低声地吟唱着: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

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

一队队的“劳犯”,纷纷打消了任何反抗的念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挪动着。

雨,一点一点熄灭着心底的跳动的火苗。

他们被带到货运火车站,一声声刺耳的鸣笛将它们拉回了现实。一列破旧的列车早已等候多时,表面的铁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但是车身依旧牢固。

士官们将队列的铁链平均拆成若干份,一人负责一部分,恶狠狠地用枪将他们逼入了各自的车厢。

车厢空间不大,只有刺眼的白灯,连窗户都没有。

一位士官冷冷地喊道:“别担心,没人会发现你们的,你们也不可能跳车逃得出去——车厢特别牢固,没有中控室的指令,车门也不可能打得开。每个车厢都有少量食物,以防这四天三夜里中途就没掉了……到了那里后,给爷好好地干活儿,谁不听话……哼!”顺带将车门狠狠地甩上。

“砰!”

夫妻俩绝望地瘫软在了车厢的角落,低下头,默不作声。车厢里几乎没有人去瞟一眼那杂乱堆在地上的粗劣食物。

列车轰隆隆地启动了。

车顶“滴答滴答”的雨点,突然变成了密集的杂音——外面变成暴雨滂沱。大家心烦意乱,毫无睡意。

列车带着一阵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般地划破黑夜,机车喷出的一团白雾,罩住了小树丛,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机器摩擦声。从车底卷出的疾风,吹得树丛直旋转,像要被拔起来似的。

同车厢的其他人都终于纷纷支持不住,闭上了眼睛。夫妻俩却怎么也睡不着。妻子摩挲着越挺越大的肚子,冲着丈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丈夫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点了下头。

时间好像故意放慢了脚步一样,这个夜晚让人感觉恍若隔世。

…………

车厢里的人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过,大家都已经大半天没有东西下过肚了,如今却被绝望逼得没有任何食欲。大家只是默默地平均分发着食物,然后闭着眼睛,含着眼泪囫囵吞下。

大家忽然开始察觉到,角落里开始坐着一个耳朵是深灰色的卡特斯族人,两手无力地抱住折起的双腿,始终没有转过头来。旁边一个人十分好奇,想去看他一下,却发现他好像植物人一样,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半张着僵硬的嘴巴。他好心将一小块黑面包递到他的嘴边,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个好奇的人,只得轻轻悲叹了一口气。

那个灰色的卡特斯族人,突然开始冷冷地笑了起来,让车厢里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时间,他别说吃东西了,滴水未沾,整个人仿佛逐渐干瘪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默默地偶尔瞟他两眼,没有人采取行动。

……

车厢内的空气逐渐变得冰冷,窗外的风也肆虐了起来。母亲摸了一下车厢的墙壁,冻得赶紧把手给缩了回来。

即使没有窗户,没有日夜的概念,大家也深知他们已经深入了寒冷的北地。

车厢内的空气好像已经凝冻了一样,死寂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

突然,他们听到前面的车厢里好像有点骚动,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也就没了动静。

……

直到那刻,他突然应声倒下,眼睛里的光芒突然变得黯淡了许多,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那副可怕的表情,只是,嘴角处渗出几道鲜红的血液。

他那空洞的双眼正巧直勾勾地盯住那位母亲。

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捂脸失声痛哭起来。其他人仿佛也被感染了一样,嘴角开始微微抽动。

他有勇气绝食,甚至有勇气咬舌自尽,却没有勇气直面残酷的现实。

……

列车终于慢了下来。

突然,列车门被打开了,扑面而来的是狂吼着的暴风,一层层瞬间雪冲进了车厢里。车厢里的人纷纷冻的发抖。

站在车门口的是另一批凶神恶煞的乌萨斯士兵,他们裹着严严实实的雪绒服,用步枪指着车厢里惊恐的人们。“下车!利索点!”

他们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车厢,双腿不断地打颤。

“里面那个躺着的!下来!”其中一个士官往车厢里张望,看见那具死相难堪的尸体,轻轻皱了皱眉头。他用枪指着他的头,把那具尸体拖了下来,随手扔到了铁路旁的雪地里。一片暗红随之在雪白之中蔓延开来。

前面那个车厢的士官,打开车门后,举着步枪的手却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车厢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个面目狰狞扭曲,不堪入目。有的还捏着住自己的喉咙,脖子上还带着铁链的勒痕,有的歪歪扭扭躺倒在地上,有的坐在墙角边,壁上是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长官,怎么处理?”那个士兵带着颤音问道。

“切,把那节车厢脱下来,待会带一队人把它推翻到旁边雪地里就是了。”长官深深地吸了口雪茄,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

那个士兵转过头,捂住嘴巴,将车门狠狠地甩上。

那位母亲惊恐地看着这幕,驻足不前。

队列又开始了行尸走肉般的行进。

一片片雪花如同变成尖刺一样,一齐飞向他们的脸庞。他们向一片死寂的白中深入。

北风卷着雪幕,像海洋的狂澜似的,带着吓人的声浪,从远处荷荷地滚来,一阵阵地杀过来,扬起尖锐的悲呜。他们用衣服紧紧地裹住身体,低下头,往前赶路。

……

迷迷糊糊走了大半天,他们来到了一处冰原上的源石矿场。

队伍被缓缓带到入口,来到了破旧的装备室,矿镐、探射灯、防护服……样样齐全。

那名士兵用枪逼迫他们穿上它们,还冷冷地笑了一声:“谁不想好好干活的,或者想从这里逃跑的,可以马上来我这,让你和撒旦好好喝上一杯。”

“穿好破衣服后,就立马进给我去开始服役。你们平均分成五组,把采到的源岩都装进矿车里,不达指标谁都别想休息!”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士兵怒不可遏,顺势拉动了枪栓,清脆的响声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告诉你们一个绝望的事实吧……你们犯的罪孽太深重了,竟敢反对我们圣上的旨意!这场服役长达数百年……你们就做好一辈子留在这的准备吧!”

……

矿坑里,暗无天日,只有帽子上豆苗般大小的灯光照亮那么一小块区域。他们都哀叹着,开始机械般地挖掘。然后,就是枯燥乏味地提炼源石。

……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他们甚至已经模糊了昼夜的概念。

等到每天例行指标完成时,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蹒跚地走出——应该叫爬出矿坑,映入眼帘的只有满目刺眼的白雪——尽管这是在黑漆漆的夜幕之下。原本习惯了霓虹灯照耀下的他们,深处在这黑白无言的世界里,天空仿佛布满烟尘,已经感觉什么都是黑白的,印象中的鸟语花香、山川大河也是黑白的,矿井下的生活更是黑暗无边。哪里有光?探射灯那点豆苗大小的灯光?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有的人,心里的灯苗已经被冻熄了,灯芯也早被拔了出来。

这样下去,无疑会把人逼疯的。

就连有的乌萨斯士兵也受不了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深夜,暴风雪异常地凶悍,一个长期被迫驻守在这里的年轻士兵,突然钻入驻军专用休息室里,将一箱子伏特加空酒瓶一瓶一瓶地重重摔在地上,随后还莫名嚎啕大哭起来。差不多全矿场的人都被惊醒了,但谁也不敢出声。唯有一个年幼的小矿工,好奇地顺着声音摸进了休息室。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连同那位铁石心肠的长官,都始料不及。

里面传来的是频繁的刺刀声和肉体撕裂的声音。

然后是有人重重倒地的一声闷响,接着耳边只剩下风的嘶吼。

他连叫都没叫出一声来。

长官急匆匆地赶到休息室时,那个士兵好像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人们听到的,只有躯体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还有铁锹与雪的摩擦声。

……

尽管这黑色的世界令所有人恐惧,所有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麻木的,但是他们当中依旧有人惧怕死亡。他们坚信有一天,希望这里能被人们发现,将他们脱离这苦海——当然也只是个奢望。

直到那天,那位母亲终于要支撑不住了。

许多人都关切地看着她,还有的自发端来热水和止血带。

她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却不敢喊叫出来。

时间仿佛又好像慢了下来,她还在一点一点地受着煎熬。

终于,孩子醒了过来,哭了。

是个女孩。

那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小巧的白色兔耳紧紧地蜷缩着。多可怕啊!北地的寒冷,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让她根本适应不过来。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她的那个萧杀的寂夜,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芒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使她莫名其妙。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她没有气力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

那对夫妻一齐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孩子的祖母!

“你怎么……”父亲率先问道。

“包庇罪。”祖母无奈而平静地摇了摇头,细语道。

母亲这时正要说话,突然,房间的灯亮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长官和随从的一名士兵。

“怎么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呢?”长官厉声斥责道,这时他一眼瞥见了新生的孩子。“你们俩,应该就是她的父母吧?!”夫妻俩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名士兵狡黠地冷笑,准备掏出腰间的手枪。

“先别,”长官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拿枪的手,比他笑的还更冷酷,“把她放到专门的隔间里,定时投喂一些必要的食物,就行了。”

“我们呢?”母亲震声问道。

“你们?当然不能接近它了,呵呵!”长官笑道,“谁叫你们是亲生父母呢?其他人可以去看望她,但你们不行!哦对了,我最近安排你们两家伙新活儿了。你们要去另一个矿坑去工作,跟另外一大组的人在一起……总而言之,你们不能接近她,这是命令!”

“为什么??!”

“哎哟哟,我就喜欢看着你们这些可怜虫求饶了。”长官丧心病狂地大笑道,转头跟那个士兵说,“你以后,主要针对他们俩就行了,以后千万别让他们接近这个区域半步。我要让他们尝尝这种滋味……”

“哦对了,你的祖父母还健在吗?”长官刚才瞥到那位卡特斯族老妇人,好像和那位父亲似乎长得有几分神似,有点怀疑,想通过此试一试那位父亲的反应。

这时父亲灵机一动,装模作样地无奈摇摇头,“我父亲早就因为源石病……没掉了,死前还跟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痴呆的老伴。我一直细致入微地照顾我的病母……”

长官这时用渗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那位老妇人,想要察言观色。不料老妇人居然不为所动,装作一个陌生人一样细细倾听那位父亲脱口而出的“故事”,演戏一般的微微摇头。当她敏锐地察觉到长官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甚至还白了长官一眼,让长官顿时有点心慌意乱。

“没料到,她没有死于源石病,反而是因为心脏病突发……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叫醒她,但再也没有醒过来……”说到这,父亲故意缓缓地地下了头,还压低了语气。

老妇人依旧识趣地充当一个旁听者的角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将紧张的心情深深地埋了下去。

长官见那位老妇人依然不为所动,细想一下,感觉也有可能是自己认错了——即使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有可能长得很像,更何况都同是卡特斯族的人呢。看来,可能是自己的多疑作祟罢了。

“行吧行吧,故事到此为止……不要再乱编了。”长官最后关头,还是再想赌一把试探下。

“怎么,太悲惨了。听不下去了?可我说的都是真事啊。”父亲质问道。

那位长官摇了摇头,深信不疑自己是真的多虑了,带上随从,摔门而去。

等到门外脚步声远去了,老妇人终于才肯松了口气。

“那……她以后就交给我吧。”

“谢谢您。”父亲感激涕零。

“话说……你准备怎么你的宝贝儿起名?”祖母问道。

“叶莲娜。”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古希腊名字。意思是‘明亮,闪耀’。我希望在这没有光,没有火的世界,能有人带来希望的火种。”她这时望向小窗外的天边,期盼着日出。

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他们甚至忘了,这里是极圈以内。冬季,这里将被漫长的永夜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