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着小女孩的腳步沿路而上，很快，海因里希便到達了位於山巔的教堂前。
然而，這座所謂的“教堂”實在是與想象中不同——不要說聖像、長椅這類聖所通常都會有的陳設了，根本就連教堂的建築本身都沒有，這裡只是一片山巔斷崖前的平地而已。
海因里希側目看了看身旁立着的一塊巨石，儘管已經有些風化，但上面刻着的山嶺與平地相間的圖紋依然清晰可辨。他認出那便是村長所說的，司職“大地”，名為埃達弗斯的古老神祇的標誌。
“大地之神的教堂嗎……難怪。”
海因里希點了點頭，回想着許多年前學來的知識，以及出發的路上從奧德薩那裡聽來的情報。
作為大地之神的聖所，對埃達弗斯的祭祀場地通常都是依託大地本身而設立的，其中很少會有人工製造的陳設，更不會有房屋。大部分大地之神的“教堂”都會設立在洞窟里，而這個村子之所以會設在山頂，是因為建立起這村子的流民們當年曾被怪物們逼迫到山頂，在這裡被突然降臨的大地之神的化身所救了下來。
在傳說中，當時神祇的化身喚來了一場地震，使怪物們所在的山體崩塌，形成了這片斷崖的同時埋葬了所有的怪物，但一旁的流民們卻奇迹般地毫髮未損。而在那之後，流民們又在斷層處發現了豐富的礦產，使得他們可以在這裡定居並以礦業為生，因此他們才把大地之神的化身降臨之處，也就是斷崖邊緣的一塊岩石設成了祭壇，年復一年地在此祭祀大地之神。
海因里希再次扭頭端詳着巨石上那塊表面一塵不染的神祇標誌。顯然，即便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個發生了“諸神退卻”的夜晚，神祇們彷彿全都遠離了這個世界，幾乎不再回應信徒的呼喚之後，這裡的人們依然還是對這位大地之神保持着相當虔誠的信仰……
一邊想着這些，海因里希一邊繼續拾級而上，到達山崖頂端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這片崖前平地的盡頭。
跟他所料想的一樣，在斷崖的邊緣處果然有一塊平坦如祭台的岩石，而岩石的前面正跪着一位白須白髮，身穿泥土般褐色的長袍的老人。
瘦削的身體筆直地跪着，老人的雙手緊握着一件不知什麼東西壓在胸前，姿態無比虔誠。
“那個就是牧師大人了！”
一旁的小女孩拽了拽他的手，讓他彎下腰之後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
“是嗎……”
原來是這樣。海因里希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牧師大人對神祇虔敬而又謙卑的姿態，不覺間輕輕皺了下鼻子。
他正要出言打發小女孩回去，牧師的身形卻在此時動了起來。只見他先是慢慢地拜伏於地，片刻后又緩緩地站了起來，沒有撣去身上的塵土便轉回了身，看起來已經完成了祈禱。
“牧師大人！”
小女孩歡快地喊了出來，想要往牧師那邊跑去，卻被對方輕輕地擺了擺手阻攔住了。
隨後，大概是為了要盡主人的禮儀，牧師踏着稍顯蹣跚的沉重腳步向少年和小女孩這邊走了過來，臉上溫和的微笑中卻毫無疲累的痕迹，看上去似乎比海因里希的第一印象要年輕一些。
隨後，他將平和的視線從小女孩的臉上抬起，對上了海因里希的目光。
“讚美埃達弗斯，少年，這裡是大地之神的聖所，老朽是這裡的牧師，歡迎你遠道來此。”
牧師的聲音穩重又不慌不忙，聽起來內心篤定而平靜。說著說著，他已經走到了少年和小女孩的身前不遠處，停下腳步把剛才祈禱時手中握着的東西再次舉到了胸前。
海因里希認出那是他的聖徽，是聖職者用來與神祇溝通的媒介和法器，上面刻着與身旁巨石上毫無二致的山嶺平地圖紋。
“……打擾了，剛才那個，像是在向神祈禱獲取神力吧。”
少年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乾澀。不過，儘管這回應有些沒禮貌，牧師的臉上卻露出了讚許的神色。
“真是難得啊，少年，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這個，在現在這個年代真是不多見了。”
“哪裡，自從諸神退卻之後，這十幾年裡還能從諸神那裡獲取神力的聖職者才是真的越來越難得了，有能力以神力阻止那麼多食人魔的就更是不多見……更不要說能起死回生的了。”
面對牧師的讚揚，海因里希卻根本提不起什麼勁。很快，他便直奔主題，將真正感興趣的話題擺上了檯面。
“誠然……在那個不幸的夜晚之後，諸神距離這個世界的距離變遠了，但是有着足夠高靈性的人還是能夠感知到諸神的存在，傾聽到諸神的教誨。相應地，諸神對於有這樣才能的信徒也絲毫不會吝惜神力的賞賜，正因如此，老朽昨夜才能有機會彰顯吾神的神力，也正因如此，這世上才會出現了那些小小年紀就受到神祇寵愛，能夠獲得很強神力的聖職者……”
彷彿知曉了少年方才的所為與此刻的所想，牧師並沒有回應海因里希的期待，而是帶着洞悉一切的微笑，耐心地做着解釋。
而說到最後，他又自然地將話題引回到了海因里希的身上。
“……比如少年你本人，其實也是個能降下神跡的聖職者吧？老朽已經受到大地之神的神啟，聞知了你的所為，還得要感謝你保護了這村子裡的信眾們啊。”
真的是散發著一種令人平和安寧的氣氛啊。海因里希想着，心裡不覺更加煩躁起來。
“不，我可不是什麼聖職者。比起那個，我聽說你還有讓死者復活的能力，是嗎？”
“是的，感謝吾神埃達弗斯，方才賦予了我降下這般神跡的恩賜……”
並沒有在意海因里希話語的生硬，牧師點了點頭，回身指向了懸崖邊緣的那塊祭壇石，隨後邁步朝那裡走了過去。
不過與此同時，少年冷淡的聲音繼續從他的背後傳了過來。
“讓死者復活的神跡，雖然需要昂貴的代價，現在也還有一些聖職者能夠降下……但是據我所知，自從諸神退卻之後，那些神祇們已經再也不會將死後經過審判並歸於自己的靈魂放回這世界了。以前有效的復活神跡，現在也只能在死去的靈魂前往諸神領域等候裁決的途中才有可能將其強行帶回……換句話說，只能讓剛剛死去沒有多久的人復活而已。”
說到這裡，海因里希頓了頓，盯着已經走到祭壇石旁邊的牧師，稍微眯起了眼睛。
“既然這樣，你怎麼能做到讓昨晚死去的人復生呢？”
“真是令人驚嘆的博學，少年……”
儘管臉上平和的微笑沒有什麼變化，牧師語氣中的讚歎成倍地增加了。他轉過身來，側身面對海因里希和一旁的小女孩，對着祭壇石單膝跪下，然後繼續開口說道。
“如你所知，讓死者復活的神跡現在通常而言只有對剛剛死去，尚未經歷死後審判的靈魂才能生效了。但此處的村民都是吾神埃達弗斯的虔誠信徒，他們的靈魂在審判后也終將盡歸大地之神的領域，而此石又是吾神化身降臨之處，與吾神有着特殊的聯繫……”
一邊說著，牧師一邊抬起手來，輕撫着面前的祭壇石。
“……只要憑此石為觸媒，老朽便可獲取吾神埃達弗斯的賜福，以吾神之名將已經歸於其領域的靈魂喚回。”
“……是嗎，將已經納入囊中的靈魂歸還，我還是頭一回聽說諸神會這麼慷慨。”
說到這裡，海因里希臉上的厭惡表情已經幾乎不加掩飾了。
然而，牧師對這惡劣的態度卻依然報以了完全的寬容。雙眼平靜地迎上少年尖銳的目光，老人的神情依然那樣安詳，聲音依然那樣平和，話語也依然那樣誠摯。
“那是自然的，少年，滿足信徒的願望正是神祇的職責。只要心愿足夠虔誠，只要在此藉由老朽許下讓昨晚在此死去的人都活過來的願望，老朽便能讓他們起死回生……”
說著說著，牧師和藹的目光已經投向了一旁的小女孩身上。剛才二人的交談她一直聽得一頭霧水，沒有想到牧師會突然對自己說話，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當，當然了，我當然希望大家都……”
“停！”
海因里希驟然喝止了小女孩的許願，嚇得她打了個激靈。真是夠了，居然還想當著我的面。他一邊憤憤地想着，一邊狠狠地再一次皺了皺鼻子。
緊接着，在死盯着牧師的同時，他盡量放緩聲音對小女孩重新開了口。
“你是個好孩子，擁有足夠勇敢而高潔的靈魂，你的願望也足夠良善，比世間無數貪婪而無信的祈禱都更加有力……但正因如此，這種誠摯的心愿不該說給這種假意頌揚神祇慈悲的騙子聽！”
心中的怒火隨着每一個字的迸出而越燒越旺，海因里希緊接着將話鋒轉向了牧師。
“……而你一直在說謊。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神祇終究只會關注他們自己的利害，是一群自說自話地驅役凡人，玩弄凡人命運的存在……既不存在什麼放棄已經獲得的靈魂，也不存在什麼‘滿足信徒的願望正是神祇的職責’，你只是在說著那些老套的漂亮話，實際想要的不過是利用信徒們的虔誠願望罷了。”
望着海因里希咄咄逼人的樣子，牧師臉上的平和微笑一如既往，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眼中掠過了一絲遺憾與悲憫。
“為什麼不相信我說的話，少年，為什麼不相信諸神對凡人的愛呢？想必你也知道，神祇的力量一部分便是來自於凡人的信仰，他們自然要重視凡人，否則也不會對像你這麼年輕的少年賜予神力來彰顯自己的存在。只要你們相信，只要你們許下願望，老朽這就可以讓死難者們活過來證明給你們看。”
一邊說著，牧師一邊將右手中大地之神的聖徽舉到了胸前，同時向著海因里希與小女孩伸出了張開的左手。在身後烈日的光芒照射下，他的全身周遭都恍若泛着耀眼的輝光。
然而，海因里希完全不為所動，只是將怒視的目光慢慢地抬高了起來。
“說什麼胡話？居然還問我為什麼不信你……因為你身高將近二十尺，頭上長角手上生螯，腋下還長着兩隻噁心巴拉的細胳膊，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