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先前我與女友常去的店裡吃了飯,這裡最近換了裝潢,從原先頗為西式的裝修變得像是中式庭院,不過座位位置沒變。

我依舊坐的是以前我們常坐的位置,由我點了餐。

在吃飯的過程中,她告訴了我事情的始末。

她說她所做的工作雖然叫做虛擬主播,比起主播,很大程度上更類似與偶像。

雖然平時的活動內容是使用live2D所製成虛擬形象進行直播,但他們並不像普通的直播工作者那樣自由,他們的發展路線以及人設包裝與公司都是有着約定的,公司為他們安排相互之間的聯動以及其他的一些商務活動,當然也同時負責幫他們進行宣傳。

她是今年夏天投的簡歷給的現在這家公司,當時她還沒有認真了解過虛擬主播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是聽說,只要空閑時間多聲音好聽就能做,因為無需露臉各種麻煩事也要少很多,而她剛好想要放棄當時作為奶茶店服務生的工作,認真地尋找下一份正經的工作,於是她打算將這作為過渡的工作暫時先做着。

由於在作為虛擬主播方面的知識不足,她當時沒有作為正在招聘的三期生被招入,但公司表示將會為她設計一個角色,經過培訓以後,在快到秋天的時候作為公司的四期生出道。她答應下來,那時候她已經放棄了耗時耗力的奶茶店的工作,而新工作也沒有收入進賬,這時候原先的粉絲找到了她,也就是之前與我聊過的那個有些奇怪的男生,他給她找了住的地方並且提供給她生活費,她向他保證了一旦賺到錢就會還給他。可是男生卻好像是對這些完全沒有興趣,不只是對她能否還錢沒有興趣,連她是否感激自己他也毫不在意。她因此對他的所作所為漸漸由感激轉變為排斥,根據她的經驗,這樣毫無來源的善意背後往往隱藏這讓人受到傷害的東西。因此後來才會有了她不告而別,消失於他的視野的事情。

等到她出道以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無論是公司的工作人員還是她自己都沒曾想過,她能有如冬季的林中的火苗一樣迅速大火起來,不但粉絲量在幾周之內趕超了其他前輩,在整個虛擬主播的圈子裡面,她也變得有名起來。

原先她加入公司是想要藉著公司原本幾位前輩積攢的資源能夠順利度過無人問津的階段,靠着與其他幾位前輩的聯動漸漸快速積攢人氣,沒想到在他出道以後很多不知道她所在公司的人都熟悉了她的名字。公司反倒是靠着她大漲了一波人氣。而在這之後公司迅速推出了五期生,六期生,和她走的是幾乎完全相同的路線,無論是初期的人設還是活動內容甚至長相都是大同小異,公司以為她的成功能夠繼續下去。

“任誰想都會覺得是這樣,一個高中學歷的女人,先前甚至不了解什麼叫做虛擬主播,在接受培訓時也是不被看好的一個,這樣的我能夠大受歡迎,只能是除我以外的什麼東西的功勞了。”她說。

可是其他人沒能複製她的成功,就算是公司頻繁安排她與前輩後輩們的聯動,狀況終究也是不見好轉。反倒是讓公司因為一系列無視她的個人想法利用她的熱度為公司服務的行為招來不少惡評,公司和她之間的關係也開始逐漸惡化,最終演變成她決定脫離公司成為獨立的虛擬主播。

到現在,她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夠不同於其他人。要說經驗,她的確是要比其他人豐富,其他人很多都是大學生或者是有着其他主業的女孩,有些甚至連直播軟件用的都不熟練,而且因為平時要上課寫作業,她們投入的精力也確實要比暉葉少得多。

但她說,經驗與投入程度都不是一個人能否受歡迎的決定因素,用心直播很久卻始終沒有起色的人只能用數不勝數來形容。有人會說這是運氣,是命運使然,誰能出名誰又不能不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所決定的,而她認為這樣說又陷入另一種極端了。

“這就是所謂選擇,好像你是被社會所選擇成為對於社會有用的人一樣,世界上的人們都是靠着被什麼選擇生存下來的,資本家被資本選擇與新郎被新娘選擇沒有什麼不同,靠着選擇我們獲取所需要的東西。你靠着聰明的頭腦,考上大學被社會選中,我則有着某種自己也不清楚的才能讓我被人們心中早已崩壞的部分所選中。“

她說,我被人們心中早已崩壞的部分所選中。

她的虛擬形象並非歸於公司所有,而是由她以自己的名義從專門製作虛擬形象的畫師那裡買來的使用權,因此她想要脫離原先的公司並沒有什麼太過麻煩的程序要走,只需要等到合約到期,也就是等到明年十月份左右的時候,她就能自然地獨立出去了。她能夠肯定到時候自己能有更好的發展。

“現在說這些都是往自己傷口上撒鹽了。”她將一塊塗滿醬料的牛肉放入口中時說道,嘴上這麼說,可她又好像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嘴漲得鼓鼓的,咽下去以後又接著說。“我最終是那種與成功無緣的人,事實證明,就算是在為我準備的舞台上,我到最後也是搞砸。”

有一個頗為重要的活動將在今年聖誕舉行,她所在的公司也被邀請,將會在活動上設置展台,這是十分好的宣傳機會,她當然不想錯過,因此雖然與公司里的不少工作人員都不怎麼合得來,她還是積极參加有關活動的策劃以及排演。在公司策劃的連續三天的節目中,她都要出場,作為整個演出的核心。表面上是公司將她作為頭牌來培養,實際上她知道這是公司對她的價值的最大化利用,同時她也知道這樣能讓自己也從中獲益,如果這次的活動中她能夠表現出彩,那麼她將不只是在喜歡虛擬主播的人的圈子裡引起熱議,很多其他原先完全不可能了解她的人也將認識她,她將由此邁向新的一個階梯。總而言之,這是個很重要的活動,她為此要老實聽從公司的安排。

然而前段時間,她的一個朋友告訴她,主舞台的節目變更,三天活動的最後一天主舞台上原先準備好的與外國虛擬主播合作的節目因為對方的問題導致合作取消,節目也就隨之取消,因此有關虛擬主播的節目空缺。

主辦方正在因此發愁,現在再去找那些名聲大的外國虛擬主播談合作未免有些為時過晚,因而他們將視野放在了國內虛擬主播上。也就是說,也許會要有一個國內的虛擬主播能夠獲得在主舞台上演出的機會。

她算不上是國內最具代表性的虛擬主播,粉絲量與討論熱度也都比不上那些老牌的幾個虛擬主播。可是按照她的朋友的說法,主辦方裡面有幾個她的粉絲,而且她算得上是當下這個圈子裡的明星,她打破了在這個業界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成為算得上獨當一面的主播。如果她想的話,便能夠作為那一個幸運兒登上所有人都夢想的舞台。

“假如是你的話,會相信這樣的話嗎?”

“我會先做一些調查然後再自己下結論。”

她應該是今天一天都沒有吃飯了,一邊大吃特吃,一邊與我說話,這會兒正在喝乾杯子里的飲料。

“是這樣沒錯,假如我當時問過你再下決定就好了。而且我當時真想這麼干來着,我拿着手機,想了好久是不是該跟你商量一下。那會兒我們是什麼關係呢?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根本沒跟你說過幾句話。可是怎麼搞得呢?我那會兒就是覺得這事該找個人商量商量,不是隨便哪個人,而是你。”

“因為我跟你哥哥長得很像。”

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是為什麼,那會兒腦袋不按照二十多年來一直未變的那樣運轉,糊裡糊塗地得出莫名奇妙的結論。最終還是常識戰勝了我的一時錯亂,我沒道理拿這件事來麻煩一個陌生人。結果是我在這件事上的決斷錯誤,而且我又因為一件同樣與你無關的事情麻煩了你。“她說。”最壞的狀況了。“

在接受了朋友的建議以後,她決定放棄公司組織的活動,去準備競爭主舞台的資格。公司方面一開始當然也不同意,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最終達成協定,她在活動的前兩天參加公司的節目,最後一天則可以缺席去參加主舞台的表演,當然這是在她被選上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被選上,她則是白白浪費了一天的演出機會。

事情到這裡為止還都讓人滿意,難以預想的轉折就在今天早上猛然襲來。

今天大概十點的時候,她的朋友(就是先前通知她主舞台空缺消息的朋友,大體上算是她的經紀人)給她打來電話,讓她看一個視頻。視頻的封面上用黑底紅字寫着“虛擬主播輝夜的真面目“。在她看的時候這個視頻還沒有多少點擊量,但她看完以後便立刻意識到,這個視頻將會毀掉她一直以來的成果。

視頻內容分為幾點,論述了她自出道以來的各種不當言行,例如教唆觀眾為自己買粉,對不花錢看直播的觀眾惡語相向,辱罵公司工作人員,文化水平底下等等,這些全都是老生常談了,只要是稍微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做過這些事情,會有人用這些東西攻擊她,但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有人出來維護,說這些只是人設,輝夜其實是個內心善良的女孩從這裡那裡都能看得出來。

如果只有這些東西的話這個視頻甚至可以當作為她宣傳的正面視頻,可是在結尾處加上了一個新消息,她為了出演主舞台的活動與公司內部人員發生矛盾,視頻的製作人出示了幾個她與公司工作人員的聊天記錄。

在那截取的對話中,能夠看到工作人員勸她仔細考慮,指出她剛出道幾個月完全算不上是代表性的人物能夠出演主舞台的機會微乎其微,而參加主舞台的活動勢必要放棄原先已經完成的公司的節目,公司需要重新安排節目,其他人也要重新準備最後節目的質量勢必下降。讓所有人付出這樣的代價就只是為了讓她去追求那機會渺茫的登台演出,對於準備了許久的其他成員以及工作人員都是不公平的。

工作人員將這些利弊全部講明給她,而她的反應呢?

她好像是無視這些事情,任性地指責公司工作人員的不解人意,並且表明公司內部的其他成員的發展如何和自己沒有關係,她關心的只有自己。

在出示了這樣的聊天記錄以後,視頻作者表示自己就是那位與她對話的工作人員。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視頻的製作確實別出心裁,前半段看似毫無新意的內容都是為了後半段做鋪墊,她能夠想象人們在聽到視頻作者就是這個工作人員的時候的表情,一定全都把眼睛睜大了半圈,好奇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發展。

而後視頻作者講述了真實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任性自私,不將周圍的人放在眼裡,常常因為一件小事大發雷霆,還仗勢欺人,無論錯在誰和她發生矛盾的人最終都會遭到她的報復。而上述這些全都是在她人氣迅速增長成為公司內的核心以後才產生的變化。

雖未明確指出,但視頻作者顯然是想在觀眾心中樹立一個她本人的形象,小人得勢,人們在他的誘導之下最終只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因為他沒有發表評論,最終讓人有種是由自己得出的結論的錯覺。對於別人的話人們往往半信半疑,但對於自己下的判斷人們往往深信不疑。

在看完整個視頻以後,觀眾又會會想起開頭時提到的那些以前人們未曾放在心上的她的種種劣跡,對於她的印象將會產生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原先看上去有些好笑的小事,現在卻像是流着膿的傷痕。

其實仔細想想,這個視頻並沒有提供什麼可信的致命性的證據,說起來只是一個討厭她的人在滔滔不絕地論述自己的觀點罷了。

可是她在看完這個視頻的時候就知道人們會因此對她的印象大大改觀。

因為從最一開始她也沒有提供什麼可信的證據證明自己是個正派的人,一切全都是靠着人們的幻想,她能在人們認為她是個好人的時候給人們帶來快樂,但她卻不具備左右別人幻想的能力。

這個視頻具有那樣的能力,利用人們對於所謂真相的痴迷。

我們吃完了以後仍舊長久地霸佔着收拾乾淨的雙人座,我想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能夠在我面前將這些對誰也無法說出口的東西說出來。

“在看完那個視頻以後,我感到相當困惑,他說的話雖然具有誘導性,可是也不可謂不中肯,至少來說沒有一句假話。可是從他的話語間我根本看不到自己,說是要揭露我的真面目,可是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本人當然不是作為輝夜在大家面前那樣可愛,可是我真的有那樣可惡嗎?“她說。”我最終想明白了,誰也沒有將我作為完整的我加以選擇,他們將我身上那些他們需要的部分拿走,加以選擇,而我呢?這個我根本沒有人選中,被人叫做輝夜的我是任性妄為都能被人容忍的公主,有不少人我都可以稱為朋友,可是作為暉葉的我還是什麼也沒有,我所認識的人不過幾個,能稱為朋友的或許一個都沒有。“

“我們應該算是朋友。“我插嘴道。

“嗯,能跟你這麼聊得來還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迹,也許我的心理年齡已經個三十歲的阿姨了。“

“因為我不怎麼說話吧,我只是聽着。“

她搖搖頭。

“就算不說話,我也是在和你說話。”她說。“以前聽人說,睡覺不能睡太久,不然同樣活了一百年花了三分之一時間睡覺的人實際上只活了六十幾年,花四分之一時間睡覺的人則多活了十年。這話初聽沒什麼問題,可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的吧。在睡覺的時候我們仍舊是自己,就好像你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你雖然不怎麼說話,可你仍舊是你,既然如此那段時間我們就不算是不存在於世界上,我們仍然活着。”

“這也是你所說的選擇。”

聽我說出選擇這個詞,她好像是害羞了一瞬間。

“沒錯,因為你是被我選中了,所以你就算是睡過了一百年,你仍舊是一個在這世上存在了一百年的人,活過了一百個平安夜和一百個聖誕節。“

“假如你在我睡覺的時候一直對着我說話的話。”

“沒錯。”

停頓片刻,她又接著說。

”這就是人們睡覺的意義,將自己從自己體內剝離,在那段時間自己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選擇自己的人,在那段時間人們為別人賦予存在的意義,靠着“我仍舊存在”這一事實來讓另一個人擁有存在的意義。“

“我大概明白你所謂選擇是什麼意思了。“我說。“非你不行的感覺。”

“非你不行,沒錯。“

“結果怎麼樣了呢?視頻的事情後來怎麼樣了呢?“

“阿榮,就是告訴我視頻這件事的人,他讓我聯繫那個傢伙,讓他撤回視頻,於是我就聯繫了,可他既然發出去了當然就沒有撤回的理由,反倒是我請求他撤回的對話又一次被他曝光出來,反而是證明了事情的真實性,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與視頻製作人聯繫算是所有選項中最差的一個了,這個阿榮似乎並不比她強多少。

“你不能出面解釋這個嗎?”

“那之後我看過各種論壇和粉絲群什麼的了,今天我不想再直播了,就算開播我也說不出什麼了,沒有人會再原諒我了。”她說。

“這個世界上太多無知的人了,確實無需一一辯解。”我想了想又說。“可是你要做最堅強的二十歲少女。”

她會心一笑。

“真不該讓你看那本書的。”

“用的不恰當?”

“恰當極了。”她說。“不過已經快要二十五歲,能算是少女嗎?”

“只要仍舊願意不化妝出來見人,大概就還算是。”

“唔,忘記了。”她掏出手機來,在黑色的屏幕中看着自己。“哇,醜死了。”

她將臉埋在桌子里,抱怨道。

“你不該提醒我的,心情又差了一點。”

她說這話時的認真勁把我逗笑了。

“你是這家店裡最可愛的了。”

她稍微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你都沒有想過,而且這店裡也沒幾個人了。”

“那要走嗎?”

“我要好好睡一覺了。”她說。隨後我們起身離開,等我想起我們沒有付錢,又折回去付錢的時候已經下了兩層了。

“我們好像聊了太久了。”她笑着說。

“不過這段時間不算浪費了。”

她點點頭。

送她回家的時候。我說假如她聖誕節沒事的話,我們可以一起過。

“人生可不會真有一百個聖誕節。”她說

“大概是沒有。”也沒有第二個你吧,我在心裡想。

“和我一起浪費其中一個真的好嗎?”她說。“我若是心情不好可是能夠輕易把別人的心情攪壞的,到時候和我在一起想必會有些無聊。”

非你不可,我本想這麼說,“總好過一個人。”我最終還是這麼說道。

“既然如此當然沒什麼不行的。”

車子又行進了一會兒。

“你是最可愛的。我剛才說時來不及思索,想了想,我還是覺得應該這麼說。”我這麼想着,並且這麼說了出來。

她看着我,過了一會兒笑了出來。

“跟你女朋友絕對也說過這話吧。”

“沒有,真的這麼想了,所以就這麼說了。”

“什麼啊,那是?”她問。“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話吧,絕對是從哪裡看來的。”

“為什麼?”

“誰會用思索這種詞啊!”她的心情顯然有了好轉,這次是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