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冬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重。但今天卻意外地回暖,我在外套外面穿了一件羽絨服,剛出門就又折返回去,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今天的溫度又回到了二十度,天氣這東西還真沒誰能說的准。

我想起同媽媽看的電影,也許裡面說的是對的。地球何必要按照春夏秋冬的順序一年年地都不改變,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都是在我們不曾知曉的地方經過犧牲所獲得的。

她是不是也作為‘晴女’被天空抓走了呢?因為某些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是她經過犧牲換來的,而我沒有注意到。

小區里,有父母帶着孩子出來踢球,小區里當然不至於有球場,他們在空地上來回傳球,小孩子笑得很開心,大人偶爾也笑,在我走到停車場的路上,這樣的場景見到了四次。

這實在是個缺乏想象力的世界,周末父母能跟孩子做的事情似乎只有站在空地上來回運球了。

我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了約定的地點,在附近找了家飯店,飽餐一頓以後,步行去與她會面。我們要看電影的地方是一家相當老舊的影院。這附近我經常會來,餐館,書店,網吧和商場全都擠在這一片,影院躲藏在路邊立着雕像的廣場的裡面,三層的建築,頂層上立有鐵質的文字寫着它的名字。要論大小當然是不算小,雖然一層大多外租出去給人賣飲料零食了,依舊有着足夠大的大廳,當然這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沒什麼人來這裡。

這裡只有一個廳,佔據了三層的空間,全部塞滿的話大概能坐幾千人,然而銀幕並不大,下面就是一個木製的舞台,似乎也能用來表演舞台劇。有些位置被牆擋住根本看不到銀幕,而且音箱只有兩個,擺在台上,聽起來違和感很強,在白天的時候因為帘子沒法完全遮住光,畫面會變得相當模糊。這裡之所以還能存在,只能是因為政府的支持,也許他們認為再過幾十年這裡也能變成某種文明的遺迹吧,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我買了一個玉米棒,一邊吃着,一邊站在雕像下面等她。玉米很糯,儘管我覺得硬一點更好吃,但這樣似乎也不錯。

到了兩點的時候,她沒有出現,電影開始是在兩點十五。我在附近望了望,沒有她的身影。“她也許不會來了。”我想。

我把吃完的玉米棒丟到一旁馬路邊的垃圾桶裡面,大概兩分鐘的時間,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那裡等我了。

“再來晚一點電影就要開場了。”她有些生氣。

“我以為稍微晚一點也沒事。“

她把電影票遞給我,沒有回話。

我們一前一後地進去,中間沒有說話,任誰也看不出來我們是約好一起來看電影的,好像是為了做這樣的遊戲似的,我們直到坐到位置上都沒說話。

“怎麼了?“坐下以後我問她。

“什麼怎麼了?“儘管這麼說,她還是聽上去有些生氣,莫非是因為我沒按時出現?

“為什麼在生氣?“

她沒回話。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

“對不起,不該遲到的。”我說道。

“別隨便道歉啊。”她說道,但並沒帶着訓斥的口氣,而是有些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意思是就此結束對話吧。

她嘆了口氣。

這時候電影正式開始,我們都不再說話。

故事是推理類型的,從開頭就有種將要有巨大反轉的氣息,最後果然有反轉,不過與我猜想的倒是不同。雖然是懸疑類,但中間有不少笑點,她看得笑出來了,我雖然沒笑出聲,但也覺得有趣。

影院里幾乎沒什麼人,二層的座位全都空着,僅有靠近檯子的位置有人座,我們坐在所有人後面,電影結束后一直等到演出人員放完,我們才離開。

我們出來以後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沒有服務人員站在出口處,入口處也沒有等着看下一場的人,在我們之前離開的人也全都很快不見了,好像剛才過去的兩個小時不曾存在過一樣。

“到下一場還有好一會兒吧,在那之前幹什麼?”我見她心情好轉,於是向她搭話。

“去那邊走走吧。”

我們沿着影院旁邊的小路走到護城河邊,從堤壩上下去,沿着石板路走了起來。她的步子不大,但是步伐很快,無需我放慢腳步我們也能並肩而行。這個時候樹葉還沒落光,草地還沒消失,陽光穿過針葉林,照在石板路上,這樣的場景,說是早春也沒什麼不可。

“剛才不好意思了。”她說道。“不開心是因為別的事。”

“又是那個男孩嗎?”

“不是。”她說完之後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繼續說。“是清露,負責帶午飯的那個那女人,她今天搬走了。”

“嗯,聽說是因為要結婚了。”

“她沒跟我說過什麼時候離開,今天中午我起來看到她的房間空蕩蕩的,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已經走了。”她說。“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今天就要走,她竟然說這種事情沒什麼必要跟我一一彙報。”

“因為以後還會再見面的吧。”

“不,因為她覺得我是個小屁孩,根本算不上她的朋友。”

“她這麼說的?”

“不用說我也明白。”她說。“你也一樣吧,覺得我是小孩子,所以不跟我一般見識,所以遷就着我,才會那樣毫不在乎地給我道歉。”

“沒那樣想,惹誰不高興了都要道歉的。”

“無所謂了,你們怎麼想也與我無關。”她說道。“不過你別以為我是那種犧牲色相來賺錢的女人啊。”

“沒那樣覺得。”

“上次打電話的時候你不就是那個意思嘛。”

像這樣的事情我以為她會選擇避而不談,沒想到她輕描淡寫地就向我抱怨起我的失言。

“我不知道那傢伙跟你說了什麼,總之我什麼虧心事都沒幹,以前沒幹過,往後也不打算干,就這樣。”她頗為義憤填膺地說道。

“今天好像挺激動的。”

“誰啊。”

“你。”

“有嗎?”

“跟以往的印象不同。”

“因為剛剛看過那樣的電影嘛,不覺得讓人熱血沸騰嗎?”她說。“我也有點想當偵探了。”

接着她模仿起丹尼爾·克雷格所飾演的偵探的語氣說道。“甜甜圈中間的餅乾上也有一個洞。”

她壓低聲調,發出古怪的故弄玄虛的聲音,模仿的好像一點也不像,但又好像抓住了他聲音的靈魂。發出了這麼有趣的聲音可是她的臉上卻是一副認真的樣子,沒有看向我,而是在空中點燃她的空氣雪茄。

我笑出聲來。接着她又模仿起偵探最後查看診斷表時的樣子。“你們對她一點也不好!”,而後又立刻模仿聽到偵探的話后,死者一家的樣子。“誰能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呢?”

我被她的表演逗得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有那麼好笑嗎?”她笑着看向我,她不明白我為什麼覺得好笑,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在做出這樣的表演后她依舊這麼平靜。

“你很會模仿別人的聲音啊。”

“我還會模仿皮卡丘的叫聲,還有蠟筆小新的。”說完她給我表演了她的變聲絕活,一會兒是可愛的皮卡丘,一會兒又變成傻乎乎的蠟筆小新的聲音,我又被逗笑了,不過不是因為她的模仿,而是她在發出這些聲音的時候臉上都是一副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有趣。見我笑得如此開心,她說道。“你笑這麼開心,我是應該生氣還是應該高興呢。”

“抱歉。”

“別隨便道歉啊。”她說道。

接着我們又討論起電影的事情,她表示最後的結局與她想象的不同,我表示贊同。

“對吧,我還以為蘭森是好人,要幫助女主擺脫嫌疑與偵探鬥智斗勇呢,結果變成他才是大壞蛋,真想不懂導演怎麼想的,如果按我想的拍肯定會更好。戀愛加懸疑,大家都會喜歡看的嘛。”她說。

“我想的不是那樣,我以為唯一的壞人會是死者,那個老頭,他想把遺產分給家人,但又想讓家人意識到金錢來之不易,所以利用女主錯殺自己,假意為女主掩飾誤殺還將遺產全都給女主,暗地裡雇來偵探查明真相,讓女主無法獲得遺產,讓自己的家人在這樣的大起大落之間明白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而蘭森得知了老頭的計劃,為了不讓他的邪惡計劃得逞所以想要替女主角頂罪,我還以為會是這樣的展開。”

“這我倒是沒想到,如果要是那樣女主也太可憐了。”她說。

“因為女主突然遇到那樣的好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因為她很努力,而且善良。”

“嗯嗯。”

這天天氣很好,我們在橋邊的的長椅上坐下,這裡白天沒什麼人,除了我們以外只有河裡有幾隻野鴨。

“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她問我。

“沒說什麼,只是說了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想見他?”

“不知道。”

“不好奇嗎?”

“也沒有非知道不可。”

她坐在長椅上,既沒有翹起腿,也沒靠在椅背上。

“我對像他那樣能給予無條件的愛的人感到害怕。大多數的愛我都能夠理解,定價之愛,強加之愛,真愛,虛偽的愛。種種愛之中,唯獨不能理解無償之愛,我不相信存在不尋求回應的愛。“

“為什麼會感到害怕。“

“他或許不會傷害我,但是那種愛卻會,他心裡那種偽裝成無償的愛的某種東西,等它暴露出來的時候,我如果已經受到那種愛的束縛,一定會被深深傷害。“她說。

我想起來那天在山頂之上‘她’對我說的那些話,以前對於那些話我並沒有想太多,現在女孩的話讓我突然察覺到那時候她的恐懼到底是什麼。傷害我們最深的往往不是惡意,而是我們曾經最為珍重的愛意。

“我好像能明白。“我說道。

“這種愛相當可怕,今天我才更加明白,它一直潛伏在我的身邊。不只是男女之間,我與清露也是如此,這種愛潛伏在我們之間,隱藏得如此之好,以至於我一直沒有察覺。今天它才顯露真身。“她說。“在她看來像是照顧小孩子一樣隨手給予的愛,我卻把它當成了無償的愛,不知不覺間接受了這種形式的愛的存在,我未加考慮,只是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等到不得不去想為什麼事情發展成這樣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看錯了,把別人隨手給的東西當成了無償的愛。”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安慰她,連她是不是正在難過也分不清。

“好像說的有點多,突然自說自話起來了,真是的。“她又說道。

“沒關係。“

“好像還沒跟你說過,你長得很像我哥哥,雖然仔細看並不完全一樣,但真的很像。“她說道。”我大概是因此對你產生了點依賴感,之前乾的事對不起了,大半夜把你叫出來什麼的。“

“你在白天跟晚上真完全是兩個人。“我說。她不解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剛睡醒起來的時候兇巴巴的,越往後越變得溫和,到了深夜的時候就變成小狗一樣了。”

“像小狗一樣。”

“有這種印象。”我說。

“說不定真是這樣,自己也沒注意。”她說道。“不過,你果然是把我當小孩子了吧。”

“說起來,我昨天讀了《海邊的卡夫卡》,大概快讀完了。”

“哦,對‘那些情節’可還滿意?”

“比那有意思的地方多的是。”

“就該是這樣的嘛,《挪威的森林》也該是一樣。”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

“一直都是對的嘛,我這人說話。”

我們折返回去,繼續我們的電影之旅。

又是一部相當有趣的電影,只不過看完以後有點淡淡的憂傷揮散不去。

“說實話,要是那時候把馬賣了就好了,最後也不用挨打,還能有錢賺。“她對電影中主角的行為表示不理解。

“那樣的故事就拍不成電影了。”我雖然贊同她的說法,但還是給出了合理的解釋。

“確實。”

看完出來已經七點多了,城市已經變成了黑夜,燈泡吸足了太陽的光又在這時候釋放出來,街道上的人反而多了起來。

“接下來有事嗎?“她問我。

“沒,一起到哪裡吃飯吧。“

“好。“

她推薦了一家自助日料,據她說她的朋友都去過了,評價還不錯。我沒什麼意見,於是我們決定去那裡解決晚飯。

她坐上我的車,對着後視鏡整理了一下髮型。

想想實在對不住她,與她一起買的車現在就被用來載其他人了,曾經她用來檢查眼妝的後視鏡被用來人家整理髮型。

“你現在在做什麼樣的直播,我聽他說你不露臉了,那樣也能有人來看嗎?”假如我不開口我的車就要載不動這樣的沉默了,於是我問起她的工作。

“在做虛擬主播。”她說。“他果然還在看啊,所以才知道我現在住在哪。”

我意識到自己多嘴了。

“虛擬主播是什麼,類似虛擬現實?”

“不,跟你不大好解釋。”她想了想說。“有點像是人偶劇,我控制着一個人偶表演給別人看。”

“聽上去好像還挺有趣。”

“都沒什麼太大區別,不過聽眾多是學生,所以雖然比以前聽眾更多,但收入倒沒什麼變化。”

“晚上是去直播?”

“學生們白天要上課的嘛,上班族也要上班。肯定不能趁沒人的時候直播,晚上兩點的時候人要比中午兩點人多的多。”

“在家裡不行嗎?“

“家裡電腦不好,玩不了那些遊戲。“

“嗯。“我說。”玩遊戲給別人看嗎?雖然有些辛苦,不過既然是你喜歡的事情應該也還行吧。“

“我喜歡的不是玩遊戲。“她說道。”假如不做直播的話,根本不會玩那些東西,觀眾們喜歡的東西跟我喜歡的差別挺大。“

“哦。“我表示意外。

“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是因為喜歡這種被人選中的感覺。”

“大概明白。”我嘴上這麼說,其實一點也不明白。

對我來說,她正是所謂新人類。她做着我根本無法理解的工作,我不知道她工作的內容,不知道她為什麼能依靠這樣的工作生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對自己的今後做打算。像直播這種完全新興的事物,儘管知道能賺不少錢,但我沒想過能將這當成一種職業。

我忽然意識到,在自己的意識深處所謂的職業並不只是一種賺錢的工具,我努力獲取的律師的身份,並非因為自己喜歡做這個,假如我成為醫生,教師或者是別的什麼對我來說不會有任何區別。但所謂職業,對我來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價值體現,是我對自己定位的基準。也許是因為我這一生太過循規蹈矩,我不是很能想象假如將直播這樣有些冒險的工作作為職業,自己會處於世界的何種位置。

日料店就在之前我與媽媽看電影的商場里,果然是剛開張不久,我們剛好趕上開店優惠的最後一天。我們去的時候正是吃飯的人最多的時候,可是這家店卻幾乎不用等,我們拿了號牌,還沒等我們找個地方坐下等,廣播里便喊着讓我們進去了。店員們用蹩腳的日語歡迎着我們,一個帶着眼鏡的男店員帶着我們找位置坐下,然而實際上到處都能坐,店裡幾乎沒什麼人,四人桌几乎都是空着的,只有幾個雙人桌上幾對情侶無言地面對面做着。我有些不解,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讓我們領號呢?

“想不到還挺冷清的。”趁店員走開,她小聲對我說。

“服務員還挺多。”我說。

過了一會,店員給我們拿來菜單。拿菜單的店員已經不是剛才帶我們過來的眼鏡男,而是一個小胖子,這個小胖子放下菜單后也沒等我們點餐就離開了。

菜單很厚,打開后卻不過三頁,原來這裡是自助餐,只有三種套餐,六百元的是最貴的,相應的什麼都能隨便吃,二百的是最便宜的,相應的能吃的東西有限。

我大概看了兩眼,將菜單又交給她。

唔。她又發出那種聲音。

“我要一份六百元的,你要一份二百元的,這樣既便宜又能都吃到,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我說。

“多半不行吧。“她猶豫着說。

“可以的。“又一位服務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聽到我們說話后迅速地幫我們點餐,手上笨重的點餐機器很快發出像是點餐成功的提示音。然後他才問道。“一份天皇套餐和一份武士套餐是嗎?請問怎麼結賬呢?“

我和她面面相覷。

“好貴啊。“服務生走後,她說道。

“確實。“

“不過我會好好地給你四百塊的。“她說。

“嗯。“

因為未加說明,服務生上了大量的刺身,然而我跟她都吃不來這些生的東西,我們結果只是吃了簡單的烤肉,最後結賬的時候還因為剩下了過多的食物被罰了兩百塊。

出來以後,她就這件事抱怨了一路。

“要回去嗎,還是要去上班?“坐上車以後,我問她。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手機響起來。她沒有避開我,接通了電話。

“現在在哪裡?”對面傳來的是清露的聲音。

“外面。”

“幹嘛呢?”

“剛吃了飯。”

“哦?你自己去吃飯了?虧我還給你帶了飯。”

“不,和房東的兒子一起。”

“果然,我就覺得那傢伙對你有意思。”

“喂,你趕緊回去吧,幹嘛來給我帶飯?”

“真絕情啊。”

接下來她們又閑聊了一陣,聽得出來她們和好了。

“和好了?”她掛斷電話后,我問道。

“算是吧。”她微微笑着說。

“去哪?”

“什麼?”

“你是要回去還是要去哪裡?”

“回去,今天先回去了。”她說道。“下次還能出來?”

“下次什麼時候?”

“不知道,總之先約定好。”

“如果有時間的話。”

“還想跟你聊聊小說呢。”

“現在也能聊,回去的路上。”

“那當然好。”她的情緒很好。不知道是因為小說還是因為清露,總之不是因為我。

儘管白天不知為何變得溫暖,冬夜依舊冰冷。

將她送回去以後,我繼續開車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我回想起這一天,心中的某個部分發出隱隱的低鳴。回到家后,我坐在這一無所有的空間中的某處,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自己無處可去。這裡於我而言唯一的特別之處就是不會有人讓我從這裡離開,我為社會獻出一份力,社會給了我這樣的回報。除此以外,我什麼也沒有從自己與社會的關係中獲得。反過來想,我對於這個空間來說也一樣什麼也不意味着,我作為一個宇宙中的低熵個體,為了能夠長期維持自己的存在而將這裡作為自己的據點,等到我不在了,等到地球也不在了,這一個空間仍將長久存在。它也許也有它的終點,只不過是在我無法理解,無法到達的地方。

靜坐了一會兒后。我因為在外面跑了半天,感到有些疲憊,早早躺上了床,眼睛緊鎖黑暗,儘管被這黑暗刺得雙眼發痛,我還是一動不動,任灰塵在我的身上堆積。

我如植物人一般這樣躺在床上,彷彿只是一堆肉塊,沒什麼從我體內穿過。等我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

我從外套里掏出手機,猶豫片刻后打通了電話。

“喂?”鈴聲結束后,對面傳來她的聲音,像是山洞裡湧出的泉水。

“今天能出來嗎?”

“我已經要睡了。”

“白天的時候,睡醒了以後。”

“大概可以,我沒什麼事。怎麼了嗎?”她聽出我聲音不大對勁。

“似乎沒別的什麼事了。”我說道。但並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

“只是來確認這件事?”

“沒打擾到你吧?”

“那倒沒有,剛剛關了直播洗了澡出來。”

我們長久地無言。

“睡不着?”

“之前能睡着的。”

“但是今天不行?”

“今天不行。”我說。

“因為跟我見了面?”

“嗯,大概是這樣。”

她那邊一段時間沒有聲音傳來,但我知道她還在那裡。

“你最近分手了?”她問道,鼻息似乎加重了。

“像是從未在一起過。”

“意思是分得相當徹底咯。”

“這種感覺,像是被拽入另一個世界似的。”

“想要說說你們的事情嗎?如果你想說的話。”

“高中的時候就在一起了,畢業后同居到現在。”

“為什麼沒有結婚?”

“不知道,也許這個世界不允許一個人太過愛另一個人吧。”

“那倒是。”她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不起來了。”

“是不知道怎麼描述好嗎?“

“不,真的是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甚至覺得說不定她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腦袋裡關於她的一切不知道是在逐漸變淡,還是說其實是我剛剛臆想出的,我越是想起過去的事情越是發現她在以極快的速度模糊,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我的記憶中。“

“哦,那就不說她的事情了,你想聊點什麼嗎?“

“說實話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要聽點有點色的聲音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既然如此要聽點色色的聲音嗎?”似乎是以為我沒聽到,她又重複一遍說。“作為賠禮。”

“什麼賠禮?”

“今天你其實比我早到的吧?”她說。“你來的方向跟你停車的方向不同。”

“是有那麼回事。”

“不生氣的嗎?我錯怪你。”

“多少有一點吧。”我說。

“真看不出來。”她說,“那要聽嗎?色色的聲音。”

“色色的聲音是什麼?”

一聲急促的喘息傳來。

“像這樣的。“她喘着氣說。”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倒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沒穿衣服,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知道但是沒說?“

“應該算是不知道。“

“看來還是知道的。“她說道。”能猜到我現在在幹嘛?“

“大概猜的出來。“

“你也來做嗎?“她的聲音彷彿是宇宙某處的黑洞,我連自己的存在這一概念也被吸引其中。

”可以想象是我們在同一張床上。允許你想象。“

“我不是為了這個打的電話。“

“可我是為了這個接的電話。“她說。”相當變態吧。“

“不知道,但確實不是人人都會這麼干。“

“我也是第一次,不過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原諒我,對吧,哥哥。“

“把我想象成你哥哥了?“

“不願意就不這麼叫了。“

“你喜歡你哥哥嗎?“

“複雜。應該說不上喜歡,跟正常的兄妹沒什麼區別吧。但是出現了與哥哥長得一樣的人卻相當吸引我。這想法正常人怕是不會有吧。“

“這我也不知道。”

“哎,有在想象的嗎?”她問我。

“想象什麼?“

“想像我現在的樣子,可以給你提供一些信息,平時雖然看不出來,但其實我的左胸要比右邊的大一些,胸型也不一樣,我現在在捏右邊的一個。另一隻手在做另一件事,手機放在臉上,這麼跟你說著話呢。“

“今後還要見面,怎麼好做這樣的事?“

“當作沒做過就好了,今後若是找到新女友了,只管把這件事從腦袋裡剔除掉就好,只不過日子想要過下去,還是要睡覺的嘛,為了讓你能好好睡覺才這麼乾的嘛。”

“那是謊話吧。“

“啊,謊話也好,真話也好。現在世上你我兩個了,唔,哥哥,說什麼都無所謂了。“

“真有那麼像?“

“你跟哥哥?幾乎是一個似的,不過他比你看上去更老一些。“她說。”我跟他不可能隔着電話做這種事的,想想都覺得像是拿筆尖刺向眼球,就算知道不會刺到也感覺奇怪得很。但你一打來電話,聽到你的聲音,就覺得忍不住。“

“沒想到你有這樣一面。”

“討厭這樣?”

“談不上,也許我有所察覺吧。”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因為知道你怎麼也沒法討厭我,所以才敢這麼做的。”她說道,隨即聲音變得奇怪。“抱歉,我差不多要……。”

她的聲音沉寂下來。

“你還好吧?”我問道。

“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呀。”我似乎聽到了一點害羞的感覺。“如何,這樣能讓你睡着嗎?”

“也許更睡不着了。”

“那就想着我一輩子睡不着好了。”她帶着淡淡地笑意說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怎麼現在問這個。“

“總不能一直叫你房東的兒子吧,人要有名字的。“

人要有名字,我也一樣。

“李根,李是常見的李,根是樹根的根。”

“相當平常的名字啊。”

“是不怎麼特別。”

“不過有個總統叫做里根。“

“我在他退休那一年出生。“

“哦,是這樣嗎?”她說。”我叫林暉葉。“

“記下了。“我說。”春暉的暉,樹葉的葉,是嗎?“

“沒錯,所以讓你叫我春樹。“

“嗯,記得了。”

“我大概是第一次這麼喜歡跟別人聊天,我覺得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將來的事情說不準。“

“你這種說話方式,我說什麼你也不會意外似的。“她說。”我不是跟所有人都這樣的,你大概知道吧。“

“知道的。“

“那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想想,今天什麼時候見面。“

“不知道,現在覺得似乎見不見都無所謂了。“

“這話說得好像你討厭我了似的,不過我知道你的意思,因為我也一樣那麼覺得。”

“但當然還是要見的。”

“當然是要見的。”

在這皮膚都已經無法將我的血肉與外界的黑暗分隔開的空間之內,手機的屏幕發出微微的光亮,聲音從中傳遞過來,藉著微光我從中察覺我們兩人的世界以相同的頻率在微微震顫。雖是難以察覺的幅度,但確實是在震動着,毫無疑問地震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