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騰騰的什麼被放在了我的臉上，堵住了我的鼻子，我醒了過來。拿起放在我臉上的拌面，我看到女人剛從我的房間出去。
我坐起身，環顧了一下四周，走下床，穿上鞋，拿着手裡的拌面走了出去。
女人從廚房裡拿了碗出來，與昨天的是同一批。
“今天買了四碗。“她說道，對我的存在似乎並不意外，並且依舊滿臉笑容。
“昨晚在這附近辦事來着，困得實在受不了了所以睡在這裡了。“我解釋道。
“你想住就住好了，我們連租了這個房子都算不上，相當於是住在朋友家裡，你才是這裡的主人嘛。“
“媽媽說你們是通過中介找過來的。“
“她是怎麼樣我不知道，我是受你媽媽邀請才過來的，沒什麼中介，沒有租房手續。你若是想把我趕走，現在我就只能收拾行李。“
“沒有那個意思。“我說道。
“不過我原本也要離開了。“她說道，她的聲音中滿是活力，但並不吵人，很難得。“要結婚了呀，我。”
“恭喜！”
“現在想要找個人結婚可真不容易。”
“要看是誰吧，你這樣的就相對容易一些。”
“別沒來由的捧我啊。我可一點也不容易，費勁了所有力氣，妥協了一次又一次，這才最終敲定的。”
“怎麼會。”我這話發自心底。“你這樣漂亮有活力的女性都難結婚，那能結婚的豈不是沒幾個人了。”
“你這話聽着是讓人舒服，可是說的不對，我並非什麼漂亮有活力，你看到的是我在家裡的樣子，在外面死氣沉沉的呢。而且啊，像我這樣當老師的，若是同事里找不到順眼的，再想去找就麻煩了。”
“工作以前沒有遇上順眼的人嗎？”
“有還是沒有呢？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
她將面都倒在了碗里，剩下的塑料袋被丟到廚房裡的垃圾桶裡面。
“就算王子沒有騎着白馬，也值得去擁有幸福啊。”她說道。
“啊，是的。”我不知道她這話什麼意思。
“是歌詞啦。”她笑道。
她走到春樹的門前，先是貼着門聽了聽，而後按着節奏敲起了門，沒多久傳來重物撞上門的聲音，春樹似乎是丟了什麼東西過來。
“是鬧鐘，她床頭上只有鬧鐘最便宜。”她依舊笑着。
“火氣真大。”
“誰都是這樣咯，在那個年紀你我興許更嚇人。”她說。
我們兩個坐下吃起了面，過了一會兒春樹走了出來，先是到洗手間洗漱了一遍，而後坐了過來。這樣的場景，難免讓人產生既視感。
“簡直就是一家三口，我們三個。”女人說道。
“說什麼呢？”女孩說道。
“我以前很討厭小孩子，因為我有個弟弟，我看着他長大，看着我父母如何教育他，他們可謂相當用心了，不敢過分寵溺，也不敢疏於關心。胎教，早教，學前教育樣樣做足，對於興趣給予支持，對於個性允許發展，人格的培養也當然視為重中之重。大量的精力，金錢，時間，全都投入到他身上。結果弟弟卻泯然眾人。”她說道，不像是對我們中的某一個說，更像是對着面前的食物傾訴。“我原本想跟不打算要孩子的人結婚的。“
“別老是說些這麼現實的話啊。“女孩說道。
我吃完以後，起身離開，兩人都跟我道別。確實像是一家三口。“
我下樓以後，開上車，回到家裡。
與充滿生活氣息的媽媽的家不同，這裡冷冰冰的。我打開音箱，裡面放出一首粵語歌，“開燈一個人，關燈不見人，為何吸足一夜塵。”
我從媽媽家裡離開，來到這裡，不像是從別的地方回家，更像是以前離開家來到事務所的感覺。以前的工作是處理案件，現在則是處理孤獨，處理着個房間所承載的寂寞，有關的責任人只有我一個，但這比我以前的任何工作都更為重要，也更為困難。
我又回到她的書房裡，從書架里隨便抽出了一本。就在這時候，手機響起。
“回到家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關心，可是又讓人覺得有些滿不在乎。
“剛剛坐下。”
“昨晚謝謝你了。”
“嗯。”我也許該說沒關係，可是我說不大想說。
“他跟你聊過了？”
“我們是說了些話，他今後多半不會再來找你了。”
“我其實認識他的。”她大概自知瞞不住了，於是坦白說。
“嗯。”我給出什麼信息也不包含的回答。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多少知道一些。”
“覺得我是壞人了嗎？”
“沒什麼壞不壞的，我怎麼看對你也沒影響吧。“
“看來你是都知道了。“她傷心地說。
我知不知道又有什麼區別呢？你我不過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很想這麼說，很想對她發脾氣，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個被媽媽稱為二十歲的自己的女孩我反而沒什麼耐心。
“你就當是那樣好了。“我話語里透露出想要結束對話的意思。”還有什麼事嗎？“
“你周末有什麼事嗎？“
“說不好，應該是會空出來的，假如一切按部就班的話。“
“我請你看電影，怎麼樣？“
“不用了。“我拒絕的快到我自己都覺得不妥。
“為什麼？“這既是問我為什麼拒絕，也是問我為什麼拒絕的如此快？
“為什麼要看電影？“
“周末我都會跟阿姨出去看電影。”她說道。聲音在刻意營造一種親密氛圍，那種親密的人之間才會用的興奮又有些隨意的聲音。“你不喜歡看電影嗎？“
“房租的話，如果以前媽媽不收，那我也不會要的。“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轉而說了完全無關的一件事。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麼說這個？“
聲音里興奮與隨意的部分被消除了，剩下克制的憤怒。
“我只是覺得說清楚好一點。”我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我本以為她對我是有些畏懼的，就算我說這種討人厭的話，她也不會像對女人那樣發脾氣。結果看來並非如此。“電影可以，只不過我請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我不喜歡讓別人請客。”
我幹什麼要像是她哥哥一樣生她的氣呢？她在哪裡對誰做了什麼都與我無關。她要看電影就陪她去好了。
“這是我的房租啦。”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原狀，之前的憤怒了無痕迹。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像是沒什麼力氣，但是比起女人活力四射的聲音卻更像是年輕人的聲音，當然她本來也就是年輕人。“雖說沒幾個錢，但要不給心裡也過意不去，所以每個星期都陪阿姨去看一場電影，到現在已經欠了兩三場了。“
“要我現在陪你補齊？“
“是。“
“那好，那就明天下午吧，到時候去接你。“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我現在想看看村上的書，從哪本開始比較好？“
“要有很多性的描寫的那種？“
我沒想到她會開這種玩笑。
“如果你覺得那樣的比較好看的話，只管推薦就好，現在沒事做，想必能一口氣看完。“
“《海邊的卡夫卡》如何？“
“剛好手上拿的就是這本。“我說。
“那剛好。“她說道。
掛斷電話以後我又感到有些疲憊，在床上睡了片刻，醒來以後走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把鬍子又颳了一遍，這次的工作較之昨天簡單多了。之後我沖了杯咖啡，已經是最後一袋了，我想着待會要去買點回來。
然後我帶着十足的精力看起名叫《海邊的卡夫卡》的書來。
“地球緩慢持續旋轉，而人們活在夢中。”
剛剛翻開封面，便看到她寫在封面上的好看的字，是用藍色水筆寫的，顏色已經淡了，應該是她上高中時候寫的了。她讀完一本書就會將自己喜歡的句子寫在開頭，這我是知道的，不只是小說書，教科書的封面后的空白頁上她也會把公式或者是重點總結起來，不知道是因為看小說養成的習慣用到了學習上，還是學習的喜歡延伸到了讀小說的時候。
我坐在她的座位上，擺出她看書時的姿勢，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書的內容與我想象的不同，主人公不是成年人，而是十五歲的男孩，內容既不是對於社會問題的反思也不是對於人生的思考，而是關於一個少年離家出走的故事，這跟我想象中的純文學不大一樣。
先前與前女友的媽媽聊天的時候，提起了她以前離家出走的事情，當時我表示並不知情，其實並非如此，我非但知情，也許還能算是共犯。
剛放暑假的時候，她約我去爬山，我們碰頭以後，從下午太陽稍微沒那麼曬人了的時候出發，騎着自行車，我跟在她後面，沿着公路騎了兩個小時才到地方，我們把車子放好以後她指給我看要爬的山，那不過是個小山坡，我不知道她為何選在那裡。
“為什麼費那麼大勁跑到這裡來？”
“我也沒想到這麼遠。”
我聳聳肩，表示已經習慣了她這麼不靠譜。
“不過聽說這裡的星星很好看。”
“要待到晚上嗎？你家裡人不會擔心嗎？”
她像是沒聽到一樣，把車子鎖住，帶着我往山上走去。我跟在她身後，看到她被汗浸透的T恤下面的皮膚。
“說起來今天好像還有補習班要上，數學的。“
“那不是糟糕了？“
“不，剛好，好的不得了。“
我察覺到她可能跟家裡人鬧矛盾了，我跟上她的步伐，與她並肩而行。
她看着我，笑了起來。
“真體貼啊。“她說。”不過不用擔心，今天如果不跟你出來，我也要跑出來的，數學什麼的早就聽不進去了。“
她爽快地說。見我不說話又繼續說道。
“你說會不會下學期開學我們就不用學數學了。“
“應該做不到。“
“如果努力一些呢？“
“不行吧，大概。“
她嘆了口氣。
“一直說只要努力就有回報，堅持不懈就會成功，結果前提是必須要學習數學嗎？“
“跟家人鬧彆扭了？“
“別說什麼鬧彆扭這種詞了，大吵了一架，媽媽說了要是沒生下我就好了，爸爸也打了我一巴掌。這還是第一次。“她撥開頭髮，給我看她的臉，光線已經不好了，實際上看不清她臉上有什麼變化。可我還是鼻頭一酸。“是不是覺得我挺可憐的？“
我點頭。
“要是別人覺得我可憐，我就要生氣了，但是你的話就不會。所以才跟你說這些事情。這還挺奇妙的。“
我拉起她的手。這動作有些突然，她想裝作不在意，但還是不自覺地合上嘴不再說話，並且我們牽在一起的手擺動的規律變得奇怪。
“別牽啦，怪熱的。“她說道，這時候我注意到她臉上確實有地方變紅了。
我放開她的手，我們繼續踩着乾燥的泥土往上走。這座小山從下面看並不大，可是走上來以後卻意外的很高。
我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坐在石頭上休息了一會。
“我們這是不是就算是情侶了？“她問我。
“如果不是情侶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一起爬山的吧。“
“那以後就是一對了，咱倆。“
“好。“我說。
“那這下算是誰給誰表白的呢？如果有人問起來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該怎麼回答。“
“應該算是我給你表白的吧。“
她看着我笑，我那時還看不懂她各種不同的笑裡頭的含義，只是以為她似乎覺得我的行為哪裡有些好笑。
“1984看過沒？”
我點頭。
“我們現在好像正在做着那樣的事情，以後我們的孩子再也沒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我們告訴他什麼他就只能相信什麼。“
“怎麼想得那麼遠。“
“因為我喜歡小孩子。“她的回答沒邊沒際。
我們像這樣閑聊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始爬山，在爬的過程中她已經很累了，沒法再跟我邊聊邊走。
“你說些什麼吧。我聽着。“她說。一隻手扶着我的肩膀。
“說什麼。“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別讓周圍沒有聲音了，聲音很重要。“
我想了想，開始說起她的優點。盡量說得誠懇而且不顯得肉麻。她沒給出什麼反應，只是偶爾點點頭，笑一笑。
我們最終來到了山頂，這一有一大片空地，像是專門為登頂的人打造的休息場所，草也沒有路上那麼長，泥土變得鬆軟，也不再有樹木擋住視線。
“就是這兒了。”她躺倒在地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山上的空氣。“不知道待會兒能不能看到星星。”
“我在擔心怎麼回去。”我說。“晚上在這樣的公路上騎車太過危險了。”
“就睡在這裡算了。”
“過一會兒就會有蚊子的。”
“怕什麼，想吸我的血儘管吸好了，反正不吸也要平白無故地流走。”說完她像是瘋了一樣哈哈大笑。她喜歡開一些這樣的玩笑，別人對她不行，要她自己說才行。
我站在她旁邊，抬頭望着漸漸暗下來的天空，顏色從上面掉落下來，像是塗料從畫布上滑落，直到變成一片黑，不出所料，今晚沒什麼星星，只有飛機飛過的時候有一閃一閃的光。她所說的這裡是看星星的好地方也許是十年前的信息了。
“我有點害怕。”她說道，聲音像是從空無一物的夜空下的小山坡頂上發出的一樣。
“天是有點太黑了。”
“不是害怕那個。”
“是家裡的事情？”
她在黑暗裡點點頭，我在黑暗裡感覺到她點了頭。
“往後該怎麼辦呢？你也許不太明白我跟父母之間的關係，不是像你跟你媽媽那樣的，我們之間是有着包裝紙的，他們扮演着父母的樣子，我也扮演着女兒的樣子。他們對我傾注着愛，所以我要努力回應他們的期待，這種關係不知不覺地形成，我被這種聯繫束縛着。現在有了這一次的事情，以後該怎麼辦呢？“她的聲音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一直刻印在我的腦海里，直到現在我身處那樣安靜的環境中還是能夠清晰地想起她的聲音。”今後再想起這時候的事情多半會覺得自己很傻吧。“
“如果不想回去的話，暫時就不回去了好了。“
“說的真簡單。“
“住在我家裡也好，住在朋友家裡，只要你不想回去肯定能找到辦法的吧。“
“那只是逃避問題罷了。“
“遲早也要學會逃避問題的。“我說道。
話音落下，世界又陷入無言的孤寂當中。
“說件別的事。“她說道。
“說就好了。“
“我們多半要以不幸收尾。“她說道。
“你是說今晚嗎？“
“不是，我是說你和我。不過並不是由於你說的那種原因，我們將會在一起很久，但最終會以不幸收尾。“
“為什麼這麼覺得？“
“書里說的。“她說。”一個人不該太過愛另一個人，我現在還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但是那多半是對的。因為寫書的人說的往往是對的，他們說父母的愛並非是如同童話里的那樣，結果果然是這樣，他們說讓人欣狂得忘了自己的愛會謀殺自己，雖然我現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覺得，可是遲早我要明白的，就算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明白。“
“小說書嗎？多半是胡說的。“
“我以前也以為是這樣，很多東西我都不能理解，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生活在比我們痛苦得多的世界裡，沒有真情，沒有奇迹，沒有努力就能換來的收穫，人們沒有原則，所有事情都沒有規律，好人竟會輸給壞人，真的竟然可以被變成假的，傷害人最深的東西竟然不含有惡意，最珍愛的東西竟然是需要摒棄的東西。“她說。”我害怕回去，從這裡離開以後我們很快就要面對那些東西，時間要把我們送到那個世界裡去，沒什麼能夠阻止，等到了那裡以後，我對你的欣狂的愛都將會要變成傷害人的東西。“
“你害怕長大？“
“我害怕長大的不夠快，害怕時間已經到了我應該明白什麼東西的時候，可是我還沒長大到能夠接受。而且……，我也害怕長大。“
我想到不少話可以安慰她，可是都不是實話，所以我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我們就那樣在時間似乎是停止了的地方，抬頭仰望着空無一物的天空，讓彼此的孤獨全部連接在一起。
我們回去的時候依舊是一前一後地騎着車，只不過這次是我在前面，我儘可能地靠着路邊前進，注意着轉彎處是否會有車子突然駛出。
那晚最後的記憶，是她在半路上突然叫住我。
“喂！”
我回頭看向她，她已經被我落在後面了，我掉頭回去。
“怎麼了？“
“我好渴啊。“
“那你先休息一會兒，喝點水再走。“
“水喝光了。“
“我這兒還有。“說著我把背包拽到胸前，要從中拿水給她。
“別那麼費勁了，給我喝你的口水。“她說道，像是在說一件再為平常不過的事情。
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我完全記不起，像是被翻倒的墨水掩蓋了痕迹，她時不時地會給我的記憶中留下在這樣的東西。
跟我想的不同，《海邊的卡夫卡》並非那麼無聊的書，有趣的句子層出不窮，故事情節也抓人心弦，我一直看到太陽落山，而後打開書房的燈又看了好一會，等到肚子餓了才放下。也許換一本書我也能讀得這麼投入，不過既然恰好遇到了它，那就是非它不可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出去解決我的進食問題，自從吃了別人做的飯以後，我也沒辦法再騙自己了，我做的飯確實難吃。我換了身衣服，圍上了今年還沒有用過的圍巾，決定找個好點的地方解決晚飯。
我打開門，鄰居家的門也正開着，她站在門口跟一個男人說著話。看到我走出來，她跟我打了個招呼。男人也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是第一次見這個男人，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就是昨天晚上我所化身的男人，是殺死他妻子的男人。當然只是在我的幻想當中。
這讓我想起來，我原本是打算去醫院的，被春樹的事情打亂了節奏。
“散步去嗎?”鄰居問我。
“不，去吃個飯。“
“挺晚的，走好。”她說道。
男人始終一言不發，只是用餘光瞟了我兩眼，眼神並不兇惡，反而有一種不成熟的畏懼。
我下樓以後她們沒有再站在樓道里聊天，而是進到了房間裡面，他們聊的什麼我一句也沒聽到，但我開始擔心起來自己的幻想會成真也說不定。
“如果出現一把槍，那麼它就一定要發射。”
《海邊的卡夫卡》中引用了契訶夫的這句話，也許是為了向人們解釋他所寫的不是小說，而更像是一場遵從着某種‘規則’的戲劇，在這裡的人物做的一些什麼也許古怪，但無不是隱喻。
至於現實中，當然不至於是那樣。如果每把槍都要因為某件事情發射子彈，現在每個人體內多少都有一兩發取不出來的彈頭。現實是隱忍的，是不具備觀賞價值，不具備隱喻的，我這樣勸解自己。
我走下樓，幾乎沒花多少功夫就最終決定還是在全家解決晚飯，做了幾乎跟昨天一模一樣的事情，我又坐在玻璃牆前，注視着黑夜，卻也注意自己不被融入其中。這次與我隔着一個座位的地方坐着一對情侶，女生一直將頭埋在男生的胸口裡，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說話，因為明天是周末，孤獨一人用電腦的人都不知去向了，也許被人開車帶到深山裡面的小屋裡待上兩天等到工作日再出來也說不定。
我稍作觀察，進來便利店買東西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男人就是成群結隊的女人，買的不是飲料就是食物，擺在架子上看上去方便的各種小玩意，在我坐在那裡的時間裡沒一個人去買。這些東西雖然是商品，但更多的發揮的是裝飾品的作用，給人一種來到這裡能夠找到很多東西，能夠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印象，儘管需要的只不過是飲料和食物，但大腦是不會將好感分類的，也不會主動去思考自己的好感是否合理，就這樣人們因為這裡有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而對這裡產生了好感，我猜是這樣。
手機收到短信，是來自春樹的短信。
她發來兩張屏幕截圖，而後附上一句，“看這兩部可好？“
我點開她發來的圖片，兩部電影，《利刃出鞘》和《平原上的夏洛克》。
“可以。“我回復。
“明天下午兩點在電影院門口見，不用接我。“
“好。“
放下手機，我開始思考起自己與這個女孩成為男女朋友的可能性。看她的舉動我並不清楚她是否對我懷有好感，可能是由於年齡差距的緣故，但更多的應該是由於我其實很多時候都不清楚別人是怎麼看待我的，以為自己給人留下了好的印象結果是自作多情的情況有之，以為別人對自己印象很差結果意外地被人懷有好感的情況也有之。假如她真的對我有好感並且期待和我成為情侶，那麼我是否會有回應呢？又或者最終是否會演變成我追求她呢？
不過先不論是否有這種可能性，我家裡的冰箱上還掛着“一年以內不能有新的感情“這樣的便條，雖然我不認為她能夠回心轉意，但既然許諾了這一年的時間，那就應該遵守。
這樣的思考結束以後，我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多麼冷淡的人，與女友分手剛過幾周，我便能自然地思考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想法如果給別人知道，估計連指責我的慾望又不會有，只是覺得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了吧。
開車將我載到這片愛的荒野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這點我清楚。
抱在一起的情侶手牽手走了，失去了正品，我這個裝飾品坐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了，我買了兩盒咖啡，跟在他們後面離開了，走的時候兩手背在身後，自己與自己牽着手。
回去以後我繼續看書，看名叫田中的老人的奇幻旅程。
看到口渴了以後我到廚房裡泡了一杯咖啡，邊喝邊繼續看。
對於名叫卡夫卡的少年的事情我不怎麼喜歡，他像是所有故事裡的主人翁，到哪裡都總有辦法，一開始有櫻花的幫助，後來又遇到大島，說是離家出走，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反倒像是在旅遊，幾乎沒有什麼不順利的事情，即使有，也有別人給他處理好，只要他在那個圖書館裡活着就行，他唯一的任務便是被無關緊要的事情困擾着。
我喜歡的是田中，他讓我想起之前遇到的那個男孩，他們都因為某種原因被與世界隔離開，生活在夾縫中，這樣的生活方式竟然讓我有些羨慕。我似乎是在門前徘徊的人，雖然仍處在正常人的範圍中，但離進入他們那邊也只差一步之遙，我一邊竭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在門內另一邊也在羨慕那些那一邊的人。與那些犯罪預備軍有些像，一邊畏懼法律的制裁，一邊又因為誘惑忍不住想要嘗試進入到那一個罪惡的世界。
我一邊看着書里的故事，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明白了，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變成跟田中一樣的人，我也同樣進入了某個世界並且留下了自己一半的影子。與他不同的是，我並非是在兒童時期就進入到那個世界，而且出入那個世界的方式也不同。
我進入到的那個世界裡的時候，我本人並不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跟正常人一樣生活着，我上完了高中，進入大學，最終來到現在。這些都發生在我進入那個世界的時候，我過去的十多年一直生活在那個世界中，進入那裡的方式也並非是通過血液，而是通過聲音。
“聲音很重要。“
我的大腦同時在閱讀與思考。
這並不是有意識進行的，更像是什麼概念性的東西在使用我的大腦，讓我做這樣的思考。
這一切的東西我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去思考，也沒刻意去將故事裡的東西與我自己的生活聯繫在一起，有人使用我的大腦，讓我做了這樣的思考，並且讓我明白他想要讓我明白的東西。
現在的我算是剛剛從那個世界回來，也即是說，我是剛剛醒來的田中。我漫長的異世界之旅走到了盡頭，現在終於回來了。回到最初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所有人真實生活着的世界。
沒有她的世界。
她的聲音將我拉入那個世界，她在那個夏日晚上給我聽的那咚咚咚的心跳聲，那就是我到達那裡的信號。
或許我從沒有離開過那個密室，沒有離開過那個沒有星星的夜空下的山頂，我睜着眼看着這個世界，卻什麼也沒理解，什麼也沒有經過我，只是活着。
媽媽所提醒我的世界的改變也正是指這件事，那並不是媽媽的胡言亂語，不是為了讓我別去找她留下的謊言，她明白髮生了什麼。
我無法證明這些，可是我也無法不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
現在我以進入那個世界時的樣子，又回到這個世界，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裡有什麼。會有貓的連環殺手那樣絕對壞的壞人嗎？會有星野君那樣的幫手嗎？對於這些一無所知，沒有目標，沒有準備，沒有行李，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沒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
這時候電話響起。
還未接通我就知道是誰打來的了。
“還好嗎？“我拿起電話，裡面果然傳來預料之中的聲音。
“沒什麼不好的。“
“這種說法，也就是說也沒什麼好事是嗎？“
“嗯，找到了本好看的小說，算是好事吧。“
“小說啊。“她意味深長地沉默了微妙的一段時間。”還是別讀太多為好。“
“最近沒什麼事情，打發時間的。“
“打發時間的方式很多。“她說。
“大多需要與別人一起。“我回答道。
“人總不能一直一個人待着吧。“
人永遠都是一個人待着的。我想。
“嗯，明白的。”我說。
“今天找你依舊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同你聊聊，聽聽你的聲音。”
“聲音很重要。”
“什麼？”聽到這話，她像是有點不敢相信似的。
“她以前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最近想起來了。”
聽我說起‘她’，她高興起來。“沒錯，你們要常想着對方嘛，想想過去的日子，就算孤獨的空白能讓別人填補進來，若是過去的日子被‘喪失’了，那將是終生的遺憾。“
被‘喪失’了，這算是什麼說法呢？
“想來確實是這樣。”我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她最近如何？”
“我很想告訴你一切都好，但情況不允許我太過樂觀，我只能說幸好我們約定了一年的時間，不然我也許真的不知道怎麼下手了，現在有跟你的約定，我能耐心地對她進行手術刀式的改造，從根本上治療她。”
我想聽的並不是這些，但我還是只能裝作聽到這些很欣慰的樣子。
“對了，給你打電話其實還是有一件正事的。“
“什麼？“
“明天可是要去跟人去看電影？跟一個小姑娘。“
“為什麼會知道？“我問道，這件事她似乎不應該有任何知道的理由。
“你忘了，昨天不是給了我條專屬通道嗎？通過那個知道的。“
我不記得她指的是什麼了，我如實相告。
“沒事，許下的諾言，就算你不記得了也依舊有效。反正關於明天去見那個女孩的事情，我是知道了，而且有不同的建議。”
“我們之間不是那種關係，沒什麼曖昧的感情，只是我幫了她一次，她想給我點回報好讓自己安心。”
“你可知道女人是相當恐怖的？不是所有女孩都像‘她’一樣沒心沒肺，對你不設防，至少我知道那個春樹就不是，她心裡有數不清的亂七八糟的念頭，有你想象不到的鬼點子。”
“你認識春樹？”
“硬要說的話，已經算是老朋友了，雖然我們並沒見過面。”
“這聽上去沒什麼說服力。”
“確實，我現在說什麼都是白費，在你聽來一定都是信口開河，為了能讓你信任我，我只能做一次預言了。”
“預言？”
“沒錯，我將沒有證明過程的結果交給你。你別關心我是怎麼得到的這結論，也不需要相信它，只需要把它記在腦袋裡，在最後得知那是正確的之後相信我，這樣的事情，我稱其為預言。”她說。
“嗯。”我讓她說下去。
正當我以為她要說什麼模稜兩可的話，類似我們會笑得很開心或者她會表現得很有禮貌，這樣看似不一定發生，但實際上無論如何都有辦法讓我最終無法說她是錯了的這種話的時候，她接著說。
“你將會愛上她，被她身上不可否認的強烈的吸引力所吸引，你會察覺到她的各種令你難以接受的缺點，但同時你將會愛上她。以一種扭曲的方式愛上她，這種愛將會傷害你，將會把你從獲得幸福的可能性這裡拉走，讓你在不知不覺間為了她失去一切。”
“聽上去你像是在威脅我。”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最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大可能阻止你去見她，而且也想好了你見了她以後該怎麼辦，放心好了，就算髮生剛才說的那種事，我也有處理的方法，到時候來找我就好。”
“我覺得你說的事情不怎麼可能會發生。”
“她的手段太多了，我根本沒辦法跟你一一講解她的手段，從跟你見面前先吃一頓來裝做飯量小這樣的小套路，到為了博取你關注的大型謊言，層層騙局，種種偽裝，我沒辦法預測，也不知道你該如何應對，我只能先放任她贏得這一局，想辦法在下一次對局上下功夫。”
她讓我有些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嗨呀，再說下去你估計就要嫌我煩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嗯。“
“哦。先別掛斷電話，我可以先告訴你一件事，也許對你有幫助。你還記得你在她面前昏倒那時候吧。“
“記得。“我好奇她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那時候她可是披着毯子。“
“沒錯。“
“毯子裡面什麼也沒穿，這你估計不知道吧。“
“不知道，她沒理由只披着一個毯子跟我講話吧。“
“這問題你拿來問她好了，也許能讓你人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不過她也可能會撒謊，時而撒謊時而說真話的，你可要小心。“
“嗯。“
她掛斷了電話，沒有掛斷的嗶嗶聲響起，周圍的一切又陷入了沉默。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處於這樣的沉默中，門不說話，牆不說話，空氣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這是哪裡也到達不了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