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六月三日,黄昏。

阿笙晃晃悠悠地走进厨房时,我正提着菜刀与一颗Q弹的皮蛋斗智斗勇。我放下刀转到水池边洗手,用力扭过脖子问了句“怎么了”。连续两天在反常的时间段见到我家居里表妹,着实让我不太适应。

“艾莉姐姐,晕倒了。”

阿笙单手扶着墙。这个时间她才刚醒不久,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神。我随手甩干水在围裙上擦了擦,催促着阿笙和她一起回到客厅。

只见艾莉仰面倒在茶几旁,柔顺的浅金色长发洒出一大滩,有如异色的血海。她双腿弯曲互相支撑耸在那儿,裙子却反常地好好挂在她膝上。阿笙注意到我的视线所向,便轻拍我的肩小声解释:

“我事先整理了她的遗容。我这双手搬不动艾莉姐姐,能守护的只有恋爱少女的尊严。”

尊严……我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那么问题来了,我也搬不动她……”

“试过?”阿笙好奇地轻声询问。

“试过,太重了。”

“哥哥,你每次背我用的身体强化术式不行吗?”

阿笙大概站累了,“嘿咻”一声坐到茶几上,仰头向我发问。她悬空的脚随意地轻轻晃荡,脚尖不断轻触艾莉的腰际,但果然没能把艾莉弄醒。

“你说‘妹拐’么……那个是很原始的预编程念动外骨骼,一旦展开就会被固定得只能佝着腰背倒腾两条腿,怕是得把她踢回客房去。术式匹配你的体型设定了重心区间,甚至都没办法拿来背别人。”

“听起来很粗糙。”

“本来就是开小差随手写的……要么就把她扔在这吧。”

“艾莉姐姐上次晕了六个小时哦,放着不管她会着凉的。”阿笙投来责备的视线,“女孩子着凉后果很严重的,哥哥请体贴一点。”

看来把她拖上沙发躺平的折中选项也会被我家表妹无情否决。但是,从案发现场到客房的直线距离足有令人绝望的七米半,就算像拖米袋似的把她拖过去,我也怀疑我可悲的体力够不够用……嗯?想到米袋,我似乎有了主意。我转身回了趟厨房,从橱柜里取来一辆折叠式的三角轮手拉车。

“哥哥……”我家表妹似乎有些傻眼。

“怎样?使用工具是人类智慧的体现。”

“虽然的确可行,但被当大米搬运的艾莉姐姐未免太惨了点儿。根本就是少女失格。”

“还能咋办呢。温度和风度,终究只能选一个。”

“……暂且保留,作为最终手段吧。对了,哥哥的‘妹拐’可以对别人用吗?”

“只要改个设定,倒是不难。我懂你的意思,但你再好好想想?”

术式需要匹配受术者大腿骨的长度,否则可能导致扭伤,但改参数只需几分钟,并非问题所在。关键在于,阿笙是想让我对艾莉使用让她自己走过去……以失去意识倒地不起的状态空虚地挥舞双腿活像翻不过身的西瓜虫,何止是少女失格啊。

阿笙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画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惜景铱姐姐下周就要高考。”

“为了这种事喊她跑一趟,她也会无语凝噎吧。”

又否决了几种方案,我们兄妹达成的最终共识是这次就先用手拉车对付过去。我架住艾莉的腋下把她挪上托架,顺势斜过车身让她倚住;虽然她两条腿耷拉在外,但也只能如此了。体力活帮不上任何忙的阿笙先行一步打开客房的门,我倒退着把艾莉运到床边,又费了吃瘪的力气一鼓作气将她拽上床。果然就算看起来再怎么纤细,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还是相当沉重的……不知明天会不会又要腰酸背疼腿抽筋。

我为艾莉盖好被子,本打算立刻回去做饭,却发现阿笙不知为何正四下打量。

“……怎么了?看什么呢?”

阿笙又将整间屋子扫视了一圈作最终确认才轻声回答:“陈设。”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错了,小风肯定没在说课本里的陈涉。客房的陈设有什么异样之处吗?给艾莉住之前,这间屋子通常只有师姐偶尔留宿时用到——几乎专属于师姐。虽然她总不至于连衣物都在这里备一份,但也隔三差五地带了些小摆设来装点各处。角柜上的歪脑袋白猫木雕、蓝闪蝶标本,飘窗角落的军曹布偶,百叶窗调节绳下挂的亮银风铃,诸如此类,与我印象中好像没区别?

阿笙牵起我的手离开客房,回身阖上房门:“四舍五入,艾莉姐姐已经住了六天。”

从上周日的黎明到周五的黄昏……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接近一周。

“但是,房间里仍然没有留下她的痕迹。”

我恍然明白了阿笙的意思。

陈设全无改变。我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对她而言,这里不是家。

她十五岁时自英国而来,在工大附高租房求学三年,相较之下短短六天的寄宿生活远不足以构建起“家”的认知。若自认寄人篱下,稍具常识的人都会把所谓“当自己家就好”归为客套,尽量不给屋主添麻烦地低调寄居。而艾莉,与我行我素的假面相违,她绝不缺乏常识。

合情合理,所以宾客之气——“客气”并未命中问题本质。

未止于此。

更确切的表述是物极必反。凡事有度,物品用后及时归位是美德,将一切使用痕迹都彻底抹消却只让人觉得病态。

无从置喙的病态。

我并没有我家表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我至少注意到了客房的被子。师姐早上有起床气从不整理床铺,所以客房的床一直是我替她收拾。我习惯将被子简单对折几次压在枕头下,自知不是主流的叠法,可刚刚给艾莉盖被子时我就注意到被子还是对折的状态,甚至竖横竖竖的折叠次序都一样。

我有理由认为艾莉在刻意还原“原本的样子”。

又或者,她甚至从未拉开这床被子?

“……阿笙,给她买的衣服之类,她收在哪里?”

“床下有个快递的纸箱,在箱子里。全部。”

表妹又一次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客用卫生间,指了指洗手台。镜子之下摆着红蓝两人份的杯子、牙刷、牙膏,红一套属于我,蓝一套属于师姐。艾莉的份呢?

“她每次用完都会拿回房间?”

“同样,收在纸箱里。”

太彻底了吧?

我下意识地感叹,内心却并不惊讶。

早有预感。

“之所以艾莉姐姐复活后一无所有……”

阿笙隔着镜子凝视我的眼睛,以自语般的呢喃引导我思考,逼迫我面对。

面对我早有预感的答案。

杀死自己前,艾莉处分了她拥有的一切。

关键证言是第一天她被阿笙审问时自述的“房子已经退了”。为长期留学租房多以年计,艾莉主动退租的可能性远大于欠租被扫地出门。后半句“行李也……”则意味着她还处理掉了全部的私人物品,因此被我复活后反而走投无路,只好找到我强行要求寄宿。

“上周我请风止调了监控。那天,艾莉姐姐午夜出门,将两个包裹塞进路上的旧衣回收箱、扔掉一小袋垃圾,步行去跃星叫了杯拿铁外带,临走前向收银台的捐款箱里塞了很——多钱。之后不久,她就遇到了哥哥。”

表妹对艾莉的死表述得颇含蓄,但寥寥几句勾勒出的露骨结论再无法敷衍以待。

杀死艾莉的大约并非情绪,而是理智。

自导自演的末路穷途。

现在,艾莉仍执着于消除痕迹,一如延展终焉前夜的轨迹。

她自嘲缺乏“再死一次的勇气”。

换言之,她的理智仍在唱颂死亡未曾片刻停歇,反倒是“侥幸”之类的情绪踩下刹车。

“既然以契约强迫艾莉姐姐放弃自杀有违哥哥的原则……”

表妹淡然地隐去后半,回眸一笑。

直白地讲,我以寿命减半为代价将她复活,当然不愿放任她寻死、让我的付出打水漂。何况,如果失去艾莉,我不可能再次发动“留退苏生”召唤新样本——二重代价并不意味着折寿四分之三……而是死。

但我无法命令艾莉,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命令她“活下去”。

为了让研究延续,我别无选择。

甚至不容我继续拖延。

“没办法,只能打消她自杀的念头。”

我说了。

说得轻松。

“哥哥,大可自信点儿。”

阿笙松开我的手身子一转,黑发轻轻扬起拂过我的手背。她挺起平坦的胸膛,以最和煦的笑容鼓励我:“身为哥哥最完美的作品,我可以保证——哥哥做得到。”

“不要自称‘作品’。”

我抬手敲向她散热良好的额头,却被她笑嘻嘻地缩着脑袋躲开。她轻轻撞开我回到客厅,拿起扔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钻进沙发与茶几间的狭窄间隙里。看来她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我也是时候回去继续对付那颗皮蛋了。

“对了哥哥,今天——从今天起,我会改变作息,一家人同桌吃饭。”

“……不像‘一时兴起’啊。”

“应了艾莉姐姐的邀请嘛。虽然被我靠太近就会晕倒,但她还是想和我一起吃。”

倒不如说,阿笙明知靠近会让艾莉晕倒,才故意凑了上去考验艾莉的觉悟吧。

看来,艾莉赢得了我家表妹的认可。

关心她的决心增加了些许。

然而自己此刻之前从未关心“她为何晕倒”的事实,又让我的信心减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