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按照约定,这天晚上我将苏生术式的论文草稿用邮件发给了景铱。我一边逛购物网站一边等她回消息确认,不小心趴在电脑前睡了过去。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在梦中复习了我初二刚拜师学艺时被师姐针锋相对的陈年往事……直到耳垂传来异常的触感,轻而易举地吹散回忆把我惊醒。

温暖、柔软、潮湿。

像是被阿猫阿狗舔了。我没养过任何宠物,因此上周偶遇的猫妖难免出现在怀疑链的第一顺位。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通过灵质流动确认了景铱在我家布设的阵地仍一切正常,这才有了些许底气。装出没睡醒的样子,我随意地甩了甩手赶开对方,一面打哈欠一面稍微扭头窥视状况——

贼笑的金发少女退开半步,趁势在我床上坐下。

“……是你啊,艾莉。”

虚惊一场。虽然被艾莉偷袭让我一阵脱力,但总归比在家里半夜遇敌强了一百倍。

“吾主,你的反应冷淡过头了,很无聊的。”

艾莉双手撑在床上身子大幅后仰,谦逊的胸奋力将紫罗兰色睡衣撑起微小的曲率。湿润的长发一泻而下,在我的床上散成浅金色跌水潭,看来她醒后先去洗了个澡才来找我。我叹了口气,在方凳上转过半圈,盘起腿与她相对而坐。

“头发。拜托你注意点,我的床单都湿了……怪我忘了跟你说,电吹风收在客厅茶几的抽屉里。”

她立即直起腰并拢双腿坐得端端正正,摆出完美的笑容作乖巧状:“妹妹她已经告诉我了。但……说来惭愧,我没用过电吹风。”

“没用过?”

“嗯。我从小在隐修院生活,习惯了自然干燥。”

“难不成是格拉斯哥大教堂?”

记得之前小风提到艾莉是被格拉斯哥法师行会授予战法师资格。格会就在著名的格拉斯哥大教堂,是古典术理学研究的重镇,与考文垂行会并称为英国两大法师行会。

“怎么会呢,惶恐。仅仅是个无名的乡下修会。”艾莉笑着摇摇头,“在肯特郡乡间的幽静森林中,临近如有妖精祝福的美丽湖泊。”

听起来挺像师姐本家的景致,应该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吧。

“想家了?”

“不哦?那儿称不上‘家’。”她脑袋一歪,“虽然我感谢特平修士、谢菲尔德修士,但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结婚。”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谁问你这个……你既然参加了工大的留学生考试,大学想必在这里读了。毕业之后呢?有回国的计划吗?”

“吾主,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相亲?”

艾莉似笑非笑表情微妙,一时半会搞不清她的想法。回过头来一看,我的提问似乎确有些相亲味,像是在探讨彼此的未来规划是否契合……不对,我明明没相过亲,上哪知道相亲是怎样的。

“你又想哪去了。只是今天被阿笙提醒,我发觉我对你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较生硬的表述。直言“我担心你”或许更加有效,也或许只会起反效果,但无论如何那都不是我能对她说出口的话语。

近来人们似乎管这种叫作傲娇。

咦,难道我是傲娇吗……

故事终盘突然揭示了足以令叙述者信用崩塌的关键情报。

艾莉猛烈地眨眼,似乎对我唐突释放善意感到无所适从。

“我……这是终于进了‘从朋友做起互相了解’的攻略路线?”

“……也不算错。”

为了不被当作傲娇,我决定实话实说。

“居然承认了!原来我们还只是朋友之下的关系?!”她潇洒地战术后仰,全身心演绎出十二分的惊讶。不过,我也对她读出了我的言外之意颇感意外。

“难得你没瞎误会。”

“那是因为……吾主,我自认对你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你是与多数人都能和睦相处、但心里会悄悄划清界限的麻烦类型。”

一针见血的评价。

“换句话说,是很多人把你当朋友、你却只把他们当背景板的负心汉。”

夸张过度的评价。

“……不,我哪有几个朋友。”能毫不心虚地如此断言,我都有点爱上自己了。

艾莉两手一摊:“说的就是你这种地方。”

好吧。考虑到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各不相同,或许她所言不虚。但是啊……

“如果要说‘划清界限’,你不也一样?”

“怎么?”她笑问,神色如常。

“……我问你,你……真就想和我结婚?”

按照一直以来的剧情走向,此时摆出这个问题应该不能算我自恋吧。

眼前这位金毛少女强行住进异性同学家里、锲而不舍地持续倒贴……

却甚至不愿留下任何生活痕迹,以备无碍于他人的孤独死亡。

求爱与求死。

似乎自相矛盾。若只是无厘头的联想游戏,不妨以“殉情”作为终点。但我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类——是矢心赴死却被我复活的人类。

矛盾是人心的常态,甚至……是揭示心性本质的钥匙。

艾莉忽然严肃起来坐得笔挺,缩成拳的双手捏皱了她的睡衣。依照她的脑回路,她或许觉得现在正是决定路线分歧的关键选项……搞不好有唯独她看得见的按钮正浮在我们之间,令她举棋不定。

·嗯,就——是这样。

·呃,你居然当真了……

故事将走向何方?我挠了挠脖子,静待她作出选择。片刻,她——

不知为何又一次脱起了衣服。

我也又一次及时起身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熟练得令人心塞。

“你又发什么神经……”

“失礼呢,心远。”艾莉投来责怪的视线,“书上说,道歉就要脱掉上衣……”

“廉将军的棺材板我按不住了!”她过于不看气氛的装傻令我火冒三丈。

“可是,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有你这么死读书的吗!廉颇是男性,蔺相如也是男性,OK?”

“我是女孩子,你看起来也是女孩子,四舍五入也OK。”艾莉露出促狭的笑容。

“我……”费了老大劲才把粗口憋回去,心一横趁势把她按倒在床上,“你可别太作死了,艾莉。”

艾莉一激灵,冰蓝的眼睛瞪得老大,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那、那就……你是男性,而我……俺,不对,老子内心也是爷们,所以OK!此乃柏拉图式负荆!”

好嘛,中外合资。脸都红如火龙果了居然还要嘴硬。为什么她如此执着……

我扫兴地坐回凳子上。见艾莉翻来覆去不肯起身,我只好就这么继续和她对话。

“柏拉图就柏拉图吧。那你是要为啥事负荆?”

“……向你告白,我很抱歉。”

她抬起左手以手背遮住单眼,声音似有几分苦闷。艾莉似乎有意坦白心绪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口,所以我接过先手单刀直入:“一边追求别人一边预备自杀……唯独这一点你确实该向我道歉。”

艾莉干笑两声没有否认:“很高兴不用我亲自解说。”

“你是想让我守寡还是想和我殉情呢,艾莉……”

我本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但一说出口反而顿感毛骨悚然……好在艾莉不打算顺水推舟以病娇作为卖点。她抱起双膝在床上滚成个球,小声作出否定:

“我不想死的,心远。摔断骨头疼得要死,不过那时也确实死了。”

腰腿胳膊脑袋没一个完好的,不疼才怪呢。亏她摔成那样还余下一口气对我打招呼。

“你说这个谁懂啊。”但我只能如此回应——理解归理解,却终究不是感同身受。

艾莉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倾诉:“然而,‘不想死’不是‘活下去’的充分条件。”

“嗯,我明白。”

“所以,无论忠诚……还是恋爱,我想得到‘契约’。”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猛然想起谈及我的女仆装照片时她开过一句玩笑——“想命令我就补上主从契约呀,我不介意的”。那是试探,抑或祈愿?

事到如今,通往真相的方程已然浮出水面。

我亲爱的师姐准确领会了艾莉的无心告解。

我可爱的表妹细心发觉了艾莉的无声告别。

慈悲不渡自绝人——那是因为慈悲向来不懂自绝人。唯有死神的舞伴能够瞥见黑袍的余影、收到同类的电波。她们交棒予我,让我终于能够及时正视艾莉隐于假面之下的本心。

艾莉自身的理智判定她“不该苟活于世”,将她逼上绝路。

单凭不安定的情绪无法制衡理智,她只得寻找能够否定判决本身的外力。

因此她求助于契约——足以将“不想死”改换为“不应死”的契约。契约是连结彼此的纽带、是让渡权利的协议、是约束自我的枷锁。以放弃自由为代价换取保障,向来是世间通行的规则。

我愿听命于你,请救救我。我愿委身于你,请救救我。

合理得俗不可耐。

合理得令人作呕。

所以我之中的我横眉冷对,如此断言——

“蠢死你算了。”

半分反感,零迟疑,双倍嘲讽。

“咦……”她明显跟不上节奏。

“带着私心与人交往只会让交往本身显得功利,徒增罪恶感。从最开始就坦白目的谈条件,反而容易结下长久的关系。”

我猜难免有人觉得我在信口胡言,但以上是我的真心话。师姐也好小风也好——甚至我家表妹也是,我仅存的交游关系全数始于开诚布公的对等交易。与之相对,想必别有所图的罪恶感才是她为告白而道歉的真正理由。

“但我一无所有,能支付的报酬只剩下生命……可连生命也是你给我的。”艾莉一声轻叹,“难道我能厚着脸皮向付出一半生命拯救我的恩人索求更多?”

“所以我才说你也在‘划清界限’——与我先前一样。你缩手缩脚担心来担心去,可你问过我的想法没?你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你情我愿的事情,能叫索求吗?”

“啊……”艾莉恍然大悟似的放松了全身,“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怪我迟钝,没意识到你对我的好感度其实有点高。”

“高?你做梦呢……”

“心远,你会与多数人保持距离,却为了我主动越过界线。这意味着什么……你其实心里有数吧?”

这意味着接下来我会被她当作死傲娇。我已经看破了!

比起看破,说是看开更加准确。人生有时就是没得选。

“……请先拉我一把。”

艾莉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哆哆嗦嗦地支起上半身向我伸出左手。

“怎么。”

“……腰吓软了。”

我无言地欠身把她拽起来。她抚平衣裤的褶皱端坐于床沿之上,虽身着睡衣,却也尽可能作出了庄重的气氛。只可怜我的床单被她湿润的长发洇出一大片水痕……

“容我理一理。你愿意和我交友……甚至长久相处,但唯一阻碍是我不够坦率?”

她敏锐地捉出要点。

“等下,我被你说得像谁家的自恋大小姐。”

艾莉嫌弃地一撇嘴:“我还不是被你说得像谁家的败犬大小姐。”

那可真是物以类聚的典范。

“刚好,可称‘傲娇毁一生’的真实写照。”

我旁敲侧击。艾莉单手揪起鬓发不停揉搓,稍稍陷入纠结。

“……我知道了,我会解答你的疑问。但请留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先做个心理准备。”

很快,她弯下腰如此恳求。

我点头应允,暗自松了口气。和她一样,我的心态同样离万全还远。

在为期三天的缓冲期内,我也必须静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