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六月三日，午休时分。
景铱把一大摞A4纸拍在我脸上时，我正趴在文学社的长桌上午睡。我随手摸了两把抓住那叠纸，刚张开眼就看见她拉开折叠椅在我对面坐下，表情一本正经又有事情要说。幸而景铱今天穿得正常，身上是她上个月刚买的一套素色衣裙，我得以免遭猫女仆的第三次冲击。我揉着眼睛直起身板，姑且装出清醒的样子以免被她唠叨。
“师姐，怎么？”
“你和罗斯菲尔的体检报告。伊安托我送来的，事关术式成败，你也想早点看到吧？”
景铱右手食指的指甲点了点桌子。我看得出她的心情还算轻松，想必并非坏消息。
“具体内容我又看不懂。但瞧你笑的……”我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总归一切顺利呗？”
她嗯了一声：“我就直接说重点了。目前，判断罗斯菲尔并非巫……”
“师姐，先等下，骑士和小夏是不是快来了？”
“放心，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骑士他撇开脸对我说‘景姐加油’，你觉得为什么？”
“你还问……肯定你又用了惹人误会的借口呗。”
“比如？”
“‘前天我太怂了没敢告白’这样？”
“是‘上次我被拒绝了’。”
“自封败犬？？迫害自己有意思？！”
师姐无辜地眨眨眼：“还挺开心的。小远，你不觉得败犬角色尤其惹人怜爱吗？”
“是没错，但自演乙的绝对不算吧？！”
“可我的确被拒绝了。”
然而确切内容是艾莉拒绝再死一次。唯独字面本身没毛病，所以格外缺德。
“也幸好被拒绝了。罗斯菲尔的检定结果是……人类。如果她接受我的提议，我就会变成教唆自杀的人渣了。”
“妖怪就无所谓吗……”
被我一问，师姐吃惊地瞪圆了眼：“小远，亏你以前幻想生物学一直比我考得高？无法自决生死是幻想生物主动性缺陷的重要体现。假如她选择死亡，反倒当场就能大致确定她的‘人类’属性。”
“……好在只是‘假如’。”
“如果只是‘假如’当然最好。”景铱目光灼灼，嘴角似有笑意，“但别忘了，罗斯菲尔她是‘心怀侥幸’，‘没有再死一次的勇气’。”
没等我领会师姐的意图，一声巨响便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艾莉张牙舞爪地大叫着“联络员小姐请住手！”，撞开门冲进了活动室。
“怎么？”景铱稍一舔上唇，故作无辜。
“公开处刑？！是公开处刑吗？！”艾莉扯过一张折叠椅摔在我身边猛然坐下，缺了块橡胶垫的椅脚剐蹭水磨石地面，发出尖锐的凄鸣。她目眦欲裂，耸起双肩就像在威吓师姐。
“我只是想让小远多关心你的事情。我家师弟是个不懂少女心的钢筋召唤术士，要是因为他对你爱答不理把你气得又去寻死，就白瞎了难得的人体炼成。”
师姐毫不留情地把我批判一番，奈何她戳中我的痛处，我没法反驳。
“公然复读人家无心的黑历史发言，我看是联络员小姐想让我寻死！”
“未经苦痛的正理无意义。只有克服羞耻，才能获得与木头人对抗的钢铁之心。”
“这是施虐者该说的话？！”
“钢铁少女不会寻死。”
“居然是斯巴达式自杀干预？！只会起反效果的请住手！”
“不是自杀干预。你并非等待死亡的自杀志愿者，我不认为你需要干预。”
师姐放松身子，把胳膊搁在桌上，单手撑着脸颊眯起眼睛，玩味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艾莉倒吸一口凉气僵在那儿，见状师姐闭起一只眼不再追究，转而又说起我的坏话：
“相对的，被小远气得想杀了他再自杀倒是每天有那么一两次，对吧？”
“只有一两次吗……”
我和师姐都没有听漏艾莉的轻声嘀咕。我悄悄转开脸，假装没注意到师姐揶揄的视线。
“我问你，罗斯菲尔。即使如此，你还喜欢小远？”
我亲爱的师姐究竟脑袋里缺了哪根弦才会在当事人在场的情况下问这问题啊。
“联络员小姐，你怎么知道……”
艾莉警惕地缩起肩紧盯师姐，双手无意识地攥紧短裙裙摆。她与师姐只在大前天对峙时说过话，我也好奇师姐为何觉得艾莉喜欢我。
“昨天是伊安陪你做的测试吧。昨晚狗子跑来我家咖啡厅向我吐苦水，她想撮合的是小风止和小远，却整整一天都在听你秀恩爱……这对CP狗也太残忍了。请爱护小动物。”
“伊安点的胡萝卜汁？”我忍不住插话。
“是卡布奇诺。”
“重症啊……”
“小远，你的关注点很奇怪……”
“咖啡喂狗说走就走，你别卖给她啊。”
“她再怎么说也是妖怪，一杯而已勉强不会死的。要怪也不能怪我吧？是哪位恋爱少女害得她来找我复习濒死体验的？”
我转向艾莉，这才发现她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究竟对狗子说了什么？！”
我脱口而出的疑问让艾莉突然抓狂：“怪我咯？！怪我咯？！还不是伊安小姐滥用读心权能疯狂逼问我才自暴自弃的！早知道我就不喂她了！”
没想到昨天我一个人体检时工大那边发生了令人不忍直视的同归于尽系惨剧。
“经过神明认证的真实之爱，很了不起。罗斯菲尔，你可以引以为傲的。”
师姐笑嘻嘻地火上浇油。艾莉苦恼地抱头缩成一团，间或漏出干枯的惨叫。别说她了，就连被无端波及的我都想先回家死一死。
“听说，你尤其在意小远不把妖怪视为恋爱对象的事？”
“——！”
“如果对妖怪的生态了解到一定程度，的确会觉得对妖怪告白很卑鄙。”师姐柳眉轻蹙，两手在面前交握遮住鼻子和下巴，“但那与你无关。这两天生理和认知的检查结果一致表明你不是什么巫妖，而是纯粹的人类。今天我请你过来，就是为了告知你这件事。”
艾莉嗖地抬起头，冰蓝的眼睛不停眨巴，下颌也像脱了臼，表情极尽痴呆。
“你没听错。用来召唤你的术式……‘沈氏制人法’，目前看来就是炼金术师梦寐以求的‘完全苏生’。当然，作为术式的织工，我家唯独自信特别过剩的师弟肯定从最开始就一直把你视作人类的。”
师姐无情拆台，想必早已看穿一切。艾莉猛地扭头瞪了过来，幸亏我提前想了借口：“之前我把你当巫妖，是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糊弄谁呢你当我傻？！你每次拿巫妖说事不都是为了否定我的少女心！”
她记得还挺清楚！我无言以对，好在亲爱的师姐及时为我解围：
“说到傻——”
“说到傻？！”艾莉身子一抖，怕是想起了小风那句无情的“莫不是傻”。
“罗斯菲尔，有件难以启齿的事……昨天的认知能力测验指出，你……变傻了。”
艾莉大受打击，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接过话头，趁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师姐，昨天的测验咋做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GOAT能动性测试。隔壁BCI组也横插一脚，全程都让她戴着Mental Gear记录脑电。”师姐笑嘻嘻地对我挤眉弄眼，“嗯，就是你初三暑假玩过的那台。”
我一阵恶寒：“求你别提了……那群变态理工死宅简直用心险恶。”
“然后姑且做了常规的斯坦福比奈，但缺乏生前数据作对照暂时派不上用场……讨论之后，下午找来了今年市三模的理综卷子给她做。”
“理综卷子？倒是个好办法。”
“结果她只考了261。”
“只？”
我完美发挥也未必考得到这分数。
“比照成绩表和以往排名，她正常能拿到285左右的。”
“真的傻了好多哦……”
我机智地把自己的成绩抛诸脑后，发出失礼的感慨。艾莉气得涨红了脸，两手嵌进我的双肩剧烈摇晃：“我三月考完留学生考试就再没看过书了！成绩会掉不是理所当然吗！请收回‘变傻’的结论！”
师姐嘻嘻一笑：“以上只是玩笑。分低了不假，不过其实阶段报告认为主因是轻度脑震荡引发的暂时性注意力减退。”
“……脑震荡？”艾莉缩回座位，迷惑地挠了挠脸颊。
“你周二喝多那次摔了后脑勺。声音大得差点把我吓死，所以我才叫你以后千万别喝酒。”
虽然实情更加曲折离奇，可我真心不忍重提。艾莉脑袋一歪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稍微挪开椅子，整个人转向我低下头浅浅地鞠了一躬。
“谨记在心，吾主。”
突然隆重。哎，可疑的艾莉今天也吃错了药。
“咱能别这么喊了吗……既然你都知道自己是人类了。”
“但我拒绝！”
艾莉断然回绝，笑容莫名灿烂，我猜她是以我嫌弃的表情为乐……景铱把一切看在眼里，只一瞬间露出罕见的苦笑。她悄然起身双手拎起裙角，行了个显然偷偷练过很久的优雅屈膝礼。
“快上课了，请容我先行告退。”
余音未落，师姐已经消失无踪，无情地把我留下与艾莉独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