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段精彩的逃生戏,必定是主角被坏人、怪兽或者别的什么威胁紧追在后,依靠精湛的技艺和一点点运气,利用场景中的每一线机会拉开距离逃出生天;而无聊的逃生戏呢……说的就是得到预警提早出发、追逐者始终没影的半吊子危机。“被鬼追”本该蛮恐怖的,却闹得像与艾莉一同骑行锻炼身体,毫无紧张感可言,乃至那只剑鬼终于现身时我的感想居然是缺心眼似的“哈,可算来了”。

那是把长约二尺、没有刀格的中式直刃短刀。它通体裹着黯淡的紫色火焰从天而降,缓缓飘向我们。它的刀身稳稳当当地指向前方——指向我,就像有个看不见的武者正握着它缓步前行。它在山顶平台边缘停步,无声地与我对峙。

对方似乎并不急躁,这让我多了几分把握。

“你好。”

首先是打招呼。闻言,那把刀后浮现淡薄的人形灰雾,在浅灰色积云的衬托下很难看真切,不过总归能分辨出它略微垂下刀,向我稍稍躬身回了一礼。我瞥了眼身旁的艾莉,只见她直盯着剑鬼,困惑地抿了抿嘴。艾莉果然也有双“见鬼之眼”——她偷偷发动了“降龙术”中的灵视法术,漂亮的蓝眼睛变成了瞳孔狭长的猩红蛇眼。我假装没看见吧……她不怕被扣分哦?

“许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其次是套近乎。在四年前的某个秋夜,我和它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我们一语不发,于静寂之月下共饮一瓢Mistral。现在想来场面十分尴尬,但也因此,我们必然给彼此都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你是?”

它的声音像还没变声的孩子,平淡的语气好似某位三天两头请我去死的刺猬学妹。

“四年前,秋分那天,雪华山茶社的小男孩。”

它抬起头想了想,脑袋轻轻一歪:“……男?”

“男。”

怎么办,我有点想揍它。

“……雌雄莫辨,一致。”

剑鬼不住地点头。完了,我就是想揍它。虽然可以理解。虽然是可以理解!

“我叫沈心远,姑且是个术者。”我假装不经意地揉了揉额角,把凸起的青筋搓了回去,“你呢?”

“……镜花。‘镜中花’的镜花。”

好名字,我的文青病都快复发了。哪怕我不擅长舞刀弄剑,有那么一会儿也起了“干脆做把铭印剑来玩玩”的无聊念头。

“镜花,你的人格界面……”讲了一半我忽然意识到它恐怕听不懂艰涩的术语,赶紧改说人话,“能现出你的化身吗?”

“……为什么?”

“难得能面对面谈话,自然想‘面对面’吧。”

“……有道理。”

这只剑鬼果真很老实。

刀身的紫色火焰几乎散尽,与之相应,持刀灰影的身形渐渐清晰。或许是为了让“面对面”更加名副其实,它同时还迈开步子向我走来。时隔四年再次看到它的容貌,着实令我产生了些许无聊的感慨——

“……联络员小姐?”艾莉疑惑地嘀咕了句,“缩了?”

当然,眼前的剑鬼并非“联络员小姐”,但艾莉也不算认错了人——镜花最初寄附于我亲爱的师姐,并因此得到了她十四岁时的形貌。四年过去,景铱早已出落得“胸更大一些”……咳,这只被冰封的剑鬼却无从改变,依然保持景铱从前样子,小小一只,头顶刚到我胸口,甚至比我家发育不良的居里表妹还略小了半圈。她的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齐刘海下的空洞眼眸总是直视对方却又如所视无物,一切都与我记忆中别无二致,连衣着也是师姐那时颇中意的红白洋装,使我不禁回忆起我和师姐尚且水火不容时的温馨往事。

“重来一次。许久不见,镜花。”

“……久疏问候。”

“你想问候就得越狱了。”我不禁苦笑,“你越狱也不是为了问候‘我’吧。是想干嘛?”

在我主动提起前它没认出我,可见它并非为了找我翻旧账。

“……驱鬼。恐怖的鬼。”

能让剑鬼害怕的鬼究竟是什么鬼啊。被我一问,它将刀尖指向我正戴在左手小指的式刃戒指。咦,居然是这玩意惹的祸?

“……戒指,寄宿恶鬼。鬼,杀孽深重,将苏醒。我,毁掉戒指,驱鬼。”

镜花不带感情的陈述让戒指的原主吃了一惊。艾莉上前一步就要和镜花辩个黑白,我赶忙伸手把她拦下。比起争论戒指里究竟有没有“恶鬼”,弄明白剑鬼的想法才是当务之急。艾莉满脸不服,好在她还是老实地退了回去。

“驱鬼之后你有何打算?”

“……回去,服刑。”镜花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觉得答案不言自明。

“你跑出来就只为了驱鬼?”

它点点头。

“镜花,你这么乱来会被加刑的。”

“……无妨。”

“无妨可还行。难道你喜欢蹲号子?”

我稍作思考,故意丢出个蠢问题。艾莉嗖地转过脸,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整张脸都写着“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可惜没等我自鸣得意地在心里念叨完“搞不清状况的人才是真傻”,镜花出乎意料的肯定就害我现出与艾莉旗鼓相当的痴呆表情。

“……冰牢,喜欢。梦境,平静。宜,细数己罪。”

我与艾莉面面相觑。镜花或许比我家表妹更难懂。怎么还能喜欢坐牢的……如果它不介意把我连同戒指一起切吧切吧剁了再回去蹲更久的号子,我该拿啥和它交涉啊。

“……然,近日,每晚,卷入无数残缺梦境。痛苦。” 它稍作停顿双唇一抿,难得挤出个长句,“昨夜,偶入鬼梦,惊醒,故解咒驱鬼。”

它居然靠自己解开了冰牢式阵?倘若冰牢封不住它,只把它抓回去就远远不够——万一它没完没了地越狱找我可咋整?到头来,除开交出戒指,我还是只能从劝服它……和收服它之中选一个吗?

“你要怎么驱鬼?”

“……戒指、破坏,鬼、消亡。”

“我可不会把戒指给你的。你,打劫?”

“……最坏,刑期延长。”

它神情漠然,指向我的刀尖纹丝不动,但我总归注意到了“最坏”二字——它不惜硬抢也要毁掉戒指,但看来近期遭遇的异梦着实让它难以忍受。

“解开鬼的封印,再由你驱除它如何?”

“……一旦解封,凭我,无法阻止。”

“我也好伊安也好,加上那边的巫妖(自称),会合力解决的。”

“……鬼,强大;你们,风险高。我,威胁消除,存在意义。”

所谓“存在意义”,无非是指它身为幻想生物所受的制约;妖怪无法违抗物种理型的约束,但如果理型规则的内容就是“威胁消除”……似乎有追加解释的操作空间?

“威胁,是指对什么的威胁?”

“……方士,赵景铱。亏欠她,故,保护。”

这里居然出现了师姐的名字……不过姑且仍在情理之中。真正出乎我意料的是镜花居然对“亏欠”有所自觉——她呆头呆脑连话都说不利索,可没想到她的人格界面似乎已经完备到了能拥有同理心的程度。她要保护师姐是出于她的物种理型,还是受愧个体疚感驱使?或者更进一步,是她的理型孕育了她的人格界面,还是她的愧疚感固定了她的理型?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无从得知的因果谜题连同无谓感慨一并抛诸脑后,不再尝试寻求“劝服她”的和平路线。

那么办法就只剩一个了。

“来帮我吧,镜花。我想拯救景铱。你附过她的身,肯定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你,蝼蚁。”

果然被她嫌弃了,但我着实没想到会被形容为“蝼蚁”。哎,事实如此,也没得抱怨。

“弱归弱,但我有办法让你提早出狱。”

“提早?意义何在?”镜花的脑袋果真年久失修,连这都需要解释。

“出狱,你爱干嘛就能干嘛,更方便你保护景铱。”

“……姑且一听。”

“上策是你先回牢里老实待着,我把戒指交给联络员拿去分析处置。如果你说的风险确认属实,你可以立功减刑。”

我悄悄瞥了眼艾莉。本以为我说要上交戒指会让她闹情绪,可她倒是表情平静,单手捻着刘海的一缕,不知在思考什么。

“……拒绝。时间紧迫。我,亲手处理。”

“中策。你可以和我签下主从契约,成为我的式从。”

剑鬼略微张大眼睛,不明白这对她有何好处。

“式从的法律属性是限制行为能力个体,所以,成了式从你也能出狱。”

镜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摇头拒绝:“……驱鬼,最优先。”

又被拒了。正所谓笨到一定境界反而难忽悠,器物鬼普遍脑袋不太灵光,几乎都是一根筋说不听的头铁怪……不过,我对她信口胡言只是为了调节时间。我瞥了眼远处保险公司楼顶的钟塔,指针指向十二点四十九分七秒,距离伊安发动封印式还剩五十三秒,正是摊牌的好时机。

“那就只剩最下策了,镜花。用实力说话,谁打赢就听谁的。”

“……很合理。”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闪,转眼已经钻进我怀里抢先挑出一刀。我身为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软弱现代人,免不了被刀身凌厉的反光激得抖了两抖,但六片弯刀般的冰叶骤然显出真形,锵的一声总归暂且架住白刃。

“别急好吗。夜还很长呢,镜花。”

我赶紧抽身后退。只见镜花乒乒乓乓地挥刀迎击四散袭去的冰叶,几刀就把它们打为碎屑。她又一次将刀刃朝向我,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现在,正午。”

您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