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六月一日,中午。

早上的检查结束后,我带着艾莉来工大附院院墙外的小吃街解决午饭。我本打算随便买两份杂粮煎饼凑合一下,奈何艾莉强烈要求至少坐下吃,我只好领她来到师姐总爱拉我一起去的包子铺“河滨”。

“吾主。”

艾莉一口咬下小半个干菜包子,含混不清地开了腔。她眼神哀怨,语气也颇为不满,不知是因为我没选个更“有情调”的店,还是因为空位很多我却偏偏选了只能面对面坐的窄桌子。我吞了勺豆腐脑,与她四目相对,漫不经心地等待她的无聊抱怨。

“你,果然是妹控?” 她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东西,眼神格外认真。

我差点被呛着。辣椒加太多了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早上我受到极大的文化冲击,错过了问的机会。冷静下来,我越想越觉得奇怪。”

“文化冲击……你指什么?你听见阿笙唱歌了?”

“人家才不是绿皮外星人!”艾莉气呼呼地接连撕咬可怜的包子,脸颊顿时鼓了起来,“我是说,没想到你会背着妹妹来医院!妹妹她一说累了你就背她,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你背过她多少次了!”

从我家到工大附院不过二里多路,奈何今早“状态绝佳”的表妹就算一路抱着我的胳膊也只走完半程,进了工大校园后都是由我背着她。

“你会记得自己吃过多少面包吗?”

“如果经常发生,不是该准备轮椅吗!”

她的指摘乍听起来蛮有道理,可其实不堪一击:“换作你,你是选轮椅还是让我背你?”

“请背我。”她猛地低头,脑门磕在面前的青瓷盘子边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不就结了。”

“Umm,等下,我觉得这样等效很危险。”艾莉老脸一红,“我选二是因为我喜欢你……是想和你结婚的喜欢。你的意思是,妹妹她也……”

她想到德国骨科去了。不知为何,思考回路和她类似的变态比我想象中多许多。

“结婚的终点无非是成为家人,但阿笙现在就是我的家人。背家人去医院体检都能让你想歪,说明你心……脏。”

被我以“干嘛大惊小怪”的表情白了一眼,艾莉愈发不服气了:“我可从没见过升了高中还总腻在一起的兄妹。”

“可阿笙又没读高中。”

她被噎着了。我拎起茶壶给她倒了杯水塞进她手里,她赶紧灌了几口,猩猩似的砰咚砰咚地捶着胸,好不容易才给咽下去。

“……别、别打岔。”

这巫妖,居然对我家表妹的事情毫无兴趣吗。

“……感觉好感度由于不讲理的原因下降了。”

我两手交叉拄在面前挡住嘴巴,暗自嘀咕了句“真是敏锐。”

“世界就是没有道理可讲。接受现实吧,年轻人。”

“我比你大。”

“我再怎么说也是男的,不可能有胸吧。你已经沦落到要跟我比了吗。”

我摆出怜悯的神色。可惜我不确定怎样才是“怜悯的神色”,在她看来我的表情或许只能以“欠揍”来形容吧。证据就是,她的太阳穴蹦出肉眼可见的青筋,嘴角也不停抽搐。即便如此,她总归勉强保持住了灿烂的笑容……显得尤其凶暴。

“我!是!说!年!龄!”她特别做作地鼓起双颊,冰蓝的眼睛转了几轮,显然还打算纠缠不休。好在我的手机及时救场,沉闷的振动把艾莉的抱怨堵了回去。是伊安……伊安吐司打来的电话。唉,想必也没啥好事。

“伊安,什么事?”

“你还在工大附院吧!快来北山,我在那儿等你!”

“怎么了?”

我打算拒绝。我已经很累了,不想搀和麻烦事。

“你先出发!风止马上就和你联系。”

说完伊安就挂了电话。也不说清出了什么事……算了。北“山”是个只有八九层楼高的小山包,位于雪华山东偏北方向不远,从工大骑车过去只需几分钟。

“艾莉,我有点事。”

我一口闷了我那碗加满香菜的豆腐脑,扯出两张餐巾纸起身就走。谁料艾莉一把捞住我的手腕:“我也一起。”

“你下午还有检查……”

没等我把话说完,手机又振了。不用说,这次是小风。

“学长,让罗斯菲尔学姐也去。”

艾莉这时已经黏在我背后,下巴搭在我肩上将耳朵贴近我手机背面,自然听得到小风的指令。她恶心地怪笑几声,强行擒住我的胳膊。好热啊。我快步离开包子铺想借机强行抽身,然而Strong艾莉臂力惊人,我的手就像被蛇缠住,指尖都快没了知觉。

“……别粘着我。我们要去北山,你去找辆自行车。”

刚巧包子铺后的废弃球场上就有百多辆无主的自行车,都是些工大学生毕业之后留在学校吃灰、最终被物业搬到这里的大件垃圾。我随便“借”了辆没锁的车骑上去就要出发,谁料厚脸皮的艾莉跳上货架,整个人贴烧饼似的贴了过来,胳膊箍住我的腰,摆出让我带她的架势。

“……艾莉,现在骑车不能带人。”

“咦,你忍心让我跟在后面跑?”

“你也骑辆车呗。”

“两——位?请别——耍宝了,要命的。”

艾莉身子一抖,居然老老实实地放开我找车去也。为什么学妹一说她就听了……她径直选了辆颇新的山地车,用不起眼的火焰法术融毁车锁,拍掉坐垫的浮灰后上车冲我一比划。我把手机切到免提塞进衬衫胸前的口袋,和艾莉一前一后向北山出发。

“居然外放?学长,心真——大。”

“我没带耳机。不是‘要命的’吗,你还有心思打岔。”

“结合学长可悲的体能参数推算,通信时间剩余六分钟。时间绰绰有余。”

甚至还有心思挖苦我。

“行行。”我叹了口气,只能用力踩下踏板来排解苦闷,“究竟出了啥事?”

“闹鬼了。”

“什么鬼。”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就是,闹鬼了。”

“……我是问,闹了哪种鬼。”

“03120902。”见我没反应,小风追加了情报,“剑鬼,学长见过。”

我一愣,赶紧稳住车把才没栽进路旁的绿化带。所谓“鬼”,是亡灵目死灵科下属的罕见妖怪,可大致划分为生物鬼和器物鬼两类。小风说的“剑鬼”是一只由反魔刀异化而成的器物鬼……03120902则是它的囚犯编号。它诞生不久便被冰牢禁锢在别名“魍魉冰箱”的雪华妖怪监狱中,刑期四年,本应今年年底才会从冰封中解放。

“它咋跑出来了?”

“尚未确定。冰箱Bug、或对象自力越狱,学长觉得哪边更糟呢?”

“别问我。我已经受够比烂抉择了。”

“需要鹿盔吗?”

眼前的问题属于“在两个烂苹果里选个不那么烂的”,小风却把“全都要”的选项硬塞给我……诚然,打出鹿盔能够以“多吃一个烂苹果”为代价换得“不必纠结于哪个苹果更烂”,可“是否打出鹿盔”本身也同样令人纠结——算到底,不但没能免于纠结,还得吃下双倍的烂苹果。将两重苦痛叠放,得到的想必只有四倍的霍普勒斯吧……

唉,拜学妹所赐,意识一瞬间飞了十万八千里。

“免了,你自己捏着去。”

“我一向基于最坏的可能制定预案。”小风顿了顿,“现追加情报,对象的目标是学长。”

“敢情鬼在追我?“

“对象越狱后,直线向南飞往学长的定位坐标,而轨迹延长线上的可疑虫子也只有学长;学长动身后,对象的动向亦随即改变,轨迹始终指向学长,故推定猜测成立。”

几句话间我和艾莉已经来到北山脚下。午后的北山全无人影,只有我们奋力踩着自行车全速冲向盘山道,不会被麻瓜们撞见实乃不幸中的大幸。一口气骑上山堪称苦行,好在薄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太阳,清风稍稍驱散暑热,略微节省了我为数不多的体力。

“我们快到了。怎么个计划?总不能让我把它揍一顿抓回去吧。”

我可不是战法师。单凭我,和鬼对上想全身而退都难,更别说打赢了。

“学长的主要任务目标是将对象引至北山山顶。”

“只是当诱饵?看来有别人帮忙?”

“负责此事的联络员是伊安。冰牢现在由我全——权管理,别人还不知道对象已潜逃。”

小风只说了这么两句,似乎认为已经给出了必要的情报,好在这次事件确实简单易懂。

“你是怕阿笙回想起糟心事么。”

一旦按常规手续通过指挥中心调动联络员处理此事,就肯定会被我家居里表妹注意到。小风果真颇重视阿笙,为了她的内心安宁居然不惜违规瞒报……也未必,精明如学妹,肯定能找到三五个正当理由搪塞过去。

“所以,伊安也并非‘负责此事’,而是以朋友身份接受了你的私人请求?”

“就像虫子学长以妹控身份接受了我的委托。情况特殊,涉及的人越少越好。”

难得我猜对一次,你就不能简单“嗯”一声吗。

“换句话说,再没有别人了。得靠我和伊安两个人解决呗。”

“所谓‘开局一条狗,推进全靠嘴’。”

如果被伊安听到,她肯定会抗议“不是狗,是狼”。后半句是说我了,靠嘴吗……

“……你是指,要我忽悠剑鬼?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四舍五入,就——是这样。”

别随便四舍五入行吗!我可没那神仙口才!

“总之,请活用学长最——擅长的花言巧语,让对象在北山山顶平台停留至伊安发动封印式‘缟玛瑙秘言碑’,并为式阵生效提供必要的掩护。从现在算起,式阵将于十三分钟后就绪。”

“缟玛瑙秘言碑”是地中海地区常用的失能型封印式,属于大型阵地,用途与雪华妖怪监狱的冰牢式阵类似,想必伊安正在山腰的松林间东奔西跑四处画阵。北山山低坡缓,我们很快上到山顶平台,把自行车停在平台角落高大的信号塔钢架旁。

“缟玛瑙启动太慢,对付反魔刀怕是要翻车。”

“有更稳妥的方案?”

“多少强点吧。我得做些准备,还有多久?”

“对象预计四分钟后抵达。”

“足够了。”

“好。那么,罗斯菲尔学姐。”

“啊,我在。”突然被小风叫到,一直默默旁听的艾莉吃了一惊。

“虽然罗斯菲尔学姐生前持有格拉斯哥巫师行会颁发的战法师资格证,但甲级观察处分期间,未经许可使用任——何术式都会被扣分,请务必克制。”

“但是……”

“没有‘但是’。昨晚已经强调了,如果十二分扣光,罗斯菲尔学姐要凉的。”

第一次听说有这规矩。艾莉本可成为左右胜败天平的关键砝码,不能进场真心可惜。

“我以为叫我一起来是为了让我保护心远……”

艾莉缩成一团显得非常失落。我猜她脑壳里八成是“趁机刷好感度”、乃至“吊桥效应”之类肤浅的傻事。

“甲级观察处分对象不能单独行动。这一点昨天我也强调过,罗斯菲尔学姐……”小风似乎有点无语,“莫不是傻?”

被我以外的人划归傻瓜行列令艾莉颇受冲击。可她看来没有反驳小风的底气,一语不发脸红到了耳朵尖……昨晚她们一同做饭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换作我说她傻,她八成已经叽里呱啦地闹腾起来了。

“不必太担心。如果局面失控,我会请景姐紧急支援。但……”

“我明白。不止阿笙,景铱也别和它牵扯上为妙。”

相较之下,宁可由我来冒点风险会一会剑鬼。印象中,它保有稳定的人格界面,姑且是可以交流的对象。不知道它找我有何目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尽量避免和它动手,靠谈判解决自然是最理想的,但总归得备足交涉破裂时的后手。

“学长请小心行事。最坏,也请别在景姐赶到之前凉——掉。”

“不会凉的,你别乌鸦嘴。依我看,它可不是来掐架的。信不信我把它说回牢里去。”

“打赌吗?”

“……免了。”

哎,一时嘴硬似乎立了高耸入云的骷髅旗……咋整呢。眼下,我只有脑壳里咣当作响的半罐脑汁、伊安设置的阵地“缟玛瑙秘言碑”、派不上用场的可疑巫妖(自称)……这三张手牌吗。

还能咋整呢。幸亏那只剑鬼的情报我都记得,脚下还有伊安的式阵可以利用。下好该下的针对,铺好该铺的式阵,姑且有得打。

“遗憾。难得我想说如果学长赌赢了,我可以如学长所愿,扮成猫女仆。”

“来来来不赌不是人。”

“那我赌学长能够生还。”

我就知道。我要么交代在这,要么满足她的要求,对她来说可真是稳赚不赔的赌局。但是啊,这学妹唯独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

“放心好了,我就算死了、被烧成灰倒进马桶里,也会变成鬼回去看你Cosplay的。”

“恶心。想到学长可能真的会变成鬼回来找我,感觉更恶心了。”

这学妹到底把学长当啥了。

谁料小风的话还有下文:“虫子总归比鬼好些。我相信学长,所以……这次请让我赢。”

眼见着艾莉直翻白眼,我就知道自己肯定又笑得相当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