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六月一日,清晨。

艾莉揉着眼睛跑来找我时,正巧与整装待发准备上学的景铱碰上。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口香糖似的糊在墙上,为景铱让出路来。等师姐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她身边走过,艾莉摁着胸口冲了过来,愤慨地向我抱怨:

“被瞪了!这不完全被记恨了吗?!都怪你昨天撩她玩!”

我正面对着电脑填申请表,她便站在我身边,身子前倾俯视着我。睡乱的浅金色长发映着朝阳,耀眼的光晕逼得我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那是起床气,别想太多。”

何况师姐滚来滚去直到今早三点才睡着,拜此所赐我也没睡安稳……她今早果不其然挂着重症熊猫眼,所以眼神比平常凶恶七成左右。

“还以为又要死了……”

她垂下肩,一目了然地松了口气。

“你担心点别的吧。你昨天至少喝了二两多酒,血检会出问题。得推到明天早上。”

“喝酒?”

艾莉歪着脑袋,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喝酒会影响肝功能指标……不,难道你给忘了?昨晚的事你能记到哪里?”

“这么一说,洗完澡衣服穿到一半——后面就不记得了。”

“你喝了洗笔迹用剩的酒…………断片了。缺了一段记忆你不觉得别扭吗。”

被我一问,她左手绕着鬓发的发梢略作思索。

“习惯就好哦?看你的表情,我猜也没发生什么。”

“……尽是些蠢事。你酒品太差,以后别喝了。”

艾莉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行,你收拾下准备出发,好了叫我一声。”

“你呢?”

“今天六月一号——”

“儿童节!”她做作地右手握拳一敲左手,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打断了我。

“你丫赶紧洗漱去。”

我捂着眼睛向她摆摆手。见我露骨地嫌她麻烦,她也没多纠缠,大大咧咧地挠着肚子溜了。也不知是刚睡醒还是醉酒的后遗症,艾莉老实得令人惊讶。不过我的状态可能还不如她,黑眼圈依然恶化,被艾莉一打岔就失去了向她解释的兴致。

今天是六月一日——阿笙会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工作日去附院做定期检查。我升上高三之前一直由我请假送她去,今天既然我不用上学还刚好要去一趟附院,她想必希望我来陪她。

我敲了敲主卧的门,坐回客厅沙发上等她。没多久,她解锁滑门,和空调的冷气一同钻了出来。阿笙虽然还一如既往地穿着睡衣,不过润湿的长发表明她姑且和乱发打了场半途而废的战争。她径直走来,一屁股在我怀里坐下,弯腰从茶几抽屉里拽出电吹风塞进我手里。插座就在右手边矮桌上方的墙上,阿笙探出身子插好电源,没什么肉却软乎乎的腰和腿挤着我的大腿,隔着单薄的布料传来她微热的体温。

“今天一起去吗?”

“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儿,还用问嘛?”

“那你先和二舅说一声。”

“我昨晚就联络过了。”

她向前挪了几下,挺直腰杆轻轻晃动身子,一目了然地要求夸奖。我笑着呼了口气,只是用食指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脑勺。我们都不喜欢大声说话,所以在替她吹干头发时谁都没有出声……不,在嘈杂的气流噪音中,我隐约听到她正轻声哼歌。断断续续的和缓旋律有时会突然变得激扬,瘦弱的身子也随之有节奏地稍微摇摆,看来她今天心情相当不错。

“碰上好事了?”

一刻钟后,我收起电吹风,边整理电源线边向她发问。

“理由很多哦。不过,物质基础是我最近身体很好!状态绝佳!”

她接过电吹风放回原处,坐正后又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和一个浅紫色的绢纱发圈。她把发圈放在肩头,打开手机的镜子功能开始整理刘海。我拿过发圈套在右手,一缕一缕地拢起还残留着些微余热的顺滑黑发。

“那今天怎么过去?需要轮椅吗?”

“不要,太显眼了。”

“打车?”

“难得状态不错,我想自己走去。”

“要拐杖吗?”

“不要,太显眼了。如果累到走不动,就让哥哥背我。By安提诺米。”

你也差不多该放过布鲁诺了!

“背着走更显眼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哥哥是妹控所以OK。”

“我确实OK,可不想引人注目的是你吧。”

“和哥哥黏在一起所以OK。”

“……你说OK就OK。”

替她扎好马尾后我拍了下她的背。她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踮起脚尖伸了个非常尽兴的懒腰。

“谢谢哥哥——我去换衣服啦。”

“最迟八点出发,别急。”

阿笙回头冲我一笑便回了卧室。趁着她们都在打扮,来做早饭吧。

家里剩的材料不多,除了昨晚剩下的一个土豆,我还从筐里翻出一根干巴巴的胡萝卜。这点东西只够凑合弄一顿蔬菜煎饼,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补充食品库存。摊到第三个饼时,艾莉已经收拾利索,跑来厨房窥视我做菜。她或许自以为扒着门框探出脑袋的样子很可爱,但老实说这只会让人觉得她形迹可疑……

“这是?”

“土豆胡萝卜蛋饼。”

蔬菜煎饼做起来很方便,还能按心情换成洋葱韭菜酸菜甚至苹果榴莲苦瓜,不容易吃腻。

“……有点香味。”

“胡萝卜见油的味道?盘子里做好的你趁热吃呗。摊得小,每人两个。”

艾莉溜进屋,弯腰凑在那盘蛋饼前抽了抽鼻子。那双苍蓝的眼睛睁得老大,点点星光在其中闪烁,表情活像街对面茶叶店的哈士奇见到牛腩,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去。不过所谓人生正是与兽性……或者说与本能斗争的持久战,艾莉猛地摇摇头,终归还是像甩开雨水般甩开了食欲。

“一起吃吧。”

“我家没这麻烦规矩。我和阿笙的时间线错开了四个小时,平时不会刻意一起吃饭。”

无论我家两位还是阿笙的双亲,都是不折不扣的重症理科脑,而他们的孩子也精确地继承了这一不知能否算优良的独特基因,笃信剃刀法则,摒弃无意义的礼节和仪式,过着简洁明快的现代生活。我们虽然还不敢放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狂言,可年纪轻轻就能让人苦笑着夸赞“肯定是亲生的”,至少堪称前途无量。

“我觉得一起吃饭是有意义的。”

“……随你吧。你哪天迟了我可不会等你。”

我盛出饼放进第二个盘子,又将最后一份面糊摊开。

“我很守时哟。对了,妹妹她会做饭吗?”

“怎么可能。她的料理技能树只点到剥水煮蛋为止。”

“那我昨天的早饭是谁做的?你做好饭又睡了回笼觉?”

“没。景铱弄的。”

可以想见,师姐偷偷跑来在艾莉胸前写完字,又替爆睡的我为阿笙做了早饭,顺带还做了我和艾莉的份。

艾莉僵了半晌:“……她是傲娇吗?”

“师姐的卖点是反差萌嘛。”

“这样很帅呢。”

帅?我瞥了她一眼,而她只是眯着眼睛暧昧地笑了笑。我也并非无法理解她的感想——平时亲切体贴、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含糊的景铱是蛮帅的,非常容易让师姐受害者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阿笙之前告诉过我,景铱在被她说教殴打过的妖怪和术者之中颇受欢迎……至少在“罪孽深重”的层面,师姐完美继承了羽磬老师的衣钵。

“对了,刚刚说了每人两个饼?”

“怎么,不够?我分你半个?”

“你把我当什么了?!”

“吃货。你的肚子一直搁那‘咕噜咕噜’地咆哮,难得我好心无视了你还硬要问我。”

我把饼翻面,白了她一眼。她顿时涨红了脸,一肘子戳在我腰上。不讲道理啊。

“别说‘咆哮’!我是要问,一共只有四个,妹妹的份呢?”

“她今天也要去例行体检,得空腹。”

“难道一起去?!”

艾莉的脸色又一下子变得煞白,抖得像台空压机。

“那铁定一起啊。你到底怕啥呢?”

“……我、我还未满18岁的!”

“你这样对我家表妹很失礼好吗。她又不是小风。”

“你这样对你家学妹也很失礼好吗。”

有功夫挑刺还不如找个好点的借口呢。我叹了口气,关了火盛出最后的饼。前两张有点糊,把后面这盘给艾莉好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失误暴露给她……

“哪天她别对虫子学长失礼再说吧。有辣椒酱、豆瓣酱、番茄酱、甜辣酱,你要哪个?”

“那当然是辣椒——”

“甜辣酱对吧?”

“是那当然是甜辣酱。”

艾莉边抹眼泪边接过我递去的玻璃罐,睁大眼睛愣了半晌。虽然我的确想过利用她来消灭那瓶只有师姐偶尔愿意吃的甜辣酱,可过分坏心早晚会遭报应。罢了,等以后招待社团后辈来聚餐时再想办法用掉吧。印象中,骑士和小夏都是不得了的嗜甜生物。

“咦,是我要的辣椒酱?吾主,你也是傲……”

“你的晚饭可能会消失。你再想想?”

“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她示范了教科书般的五体投地式谢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不对,是第二次见到。唉,这古装剧中毒的英国佬戏也太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