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离开防空洞之后,小风就与我分开,把我丢在雪华山的半山腰先行一步去了我家。我一路上看到许多岔道,可见她与我同行只是怕我迷路——这座地下迷宫并非常规的人防工事,在里面乱跑恐怕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碰上Wedding or Dying之类的超展开。

好奇杀猫,我还是别瞎想了。眼下除了“私人请求”,小风还说了另一件事:她那个中文很麻溜的外国朋友伊安……伊安吐司?被任命为“巫妖专案”的专任联络员。伊安与同为联络员的景铱很熟,甚至曾是老师的好友。接下来我得去趟工大,会一会这位联络员。小风的奇行就是为了让我能赶在伊安下班前找到她,在今天内办完最初的手续。按照规定,注册召唤物的期限是召唤后两周内。今天刚第四天,有必要这么赶吗?

瞎想也想不明白。雪华山是个开放式公园,工大就在公园正南,沿山南的步道下山、穿过环山路便是东校区的北门。换作平时我肯定会直接从北门进去,可我忽然想起小风之前说过让我去东区的西门看看,便沿着院墙绕了过去。那里似乎有着足以用来威胁伊安的材料,或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呢。

工大的东区并不算大,十分钟后我就看到了刷着“雪华工大”四个红漆大字的西门。西门对着一条四车道的小路,非高峰时段几乎不会有车经过,静得仿佛这条路是工大校园的一部分。除了几个要去西区上课的学生在等红绿灯之外,只有某位戴着针织猫耳帽的二十四岁少女正绕着门口的隔离墩转来转去。还没等我向她打招呼,她猛一抬头和我对上视线,只见她眼睛一亮,一路小跑……不,像疯狗似的狂奔而来,一把搂住我的胳膊就挤着我向前走。今天她披散着微卷的漆黑长发,没有扎马尾,看起来比前天成熟几分;微妙柔软的谦逊触感和隐约可辨的香水气味害我心神不宁,不禁说漏了心里话——

“你想隐瞒什么,伊安。”

伊安吐司冷汗直冒,眼神乱飘:“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呢……”

真是位老实人,与师姐同样简单易懂。

我一边被她挟着走一边环顾四周,试图找出小风想让我看的东西。开裂的水泥路面、寥寥几个行人、种满鸢尾的隔离带、刷了半截石灰的梧桐树、一排共享单车、黑漆红绣相间的铁艺围栏、门卫室——伊安所畏惧的情报会藏在哪儿?忽然路口的红灯转绿,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飘向迈开步子的行人,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看漏了什么。

“别、别看了,走吧?”

我已经被她捉着进了校门。门卫小哥同情的视线似曾相识,不过我正忙着憋笑,没工夫对照记忆。

“伊安。”

“嗯?!”

伊安吐司身子一抖,似乎感受到了我话语中蕴含的坚定意志。

“闯红灯可不好哦?”

“你你你你你——”

我强行压下笑意,没给她装傻的机会:“路口的违章曝光公示屏上有你的照片。猫耳帽子太好认了。”

她放开我,红着脸两手捂住帽子的两个尖角。

“虽然联络员里不乏被车撞了也OK的妖孽,可既然要在麻瓜的世界里过日子,还是活得有常识点比较好哦?”

“我不想被你个搞死者复活的傻蛋说没常识!”

伊安龇牙咧嘴地大声抗议,近在眼前的琥珀色眼睛和四颗尖利虎牙害我本能地抬手护住后颈肉。哎,正所谓人类总是重复相同的错误,追求死者复活实属人之常情,怎么就没常识了啊。

“……你打得过炼金术师吗?”

“我很强哦,大概有四个我就能打赢景铱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啥,别在意。”

那帮沉迷自动人偶和人工生命的皮格马利翁一戳一蹦跶,可不像我这么好脾气。

“看来你不是有意闯红灯?”

“嗯,我不擅长过马路嘛……”

听得我一头雾水。不擅长过马路?除了稀奇古怪的心理阴影,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如果没猜错,伊安吐司的猫耳帽子将是通往真相的门扉。趁她情绪低落没有看我,我悄悄向她伸出魔爪……呸,什么魔爪。我只是为了揭开世界的秘密。

总之,我捏住帽子尖角轻轻提溜起来。可出乎我的意料,其下就只见发丝纤细的黑亮长发。难道始终戴着猫耳帽只是二十四岁少女的谜之矜持?

“你干嘛呢快还我!”

可伊安吐司的剧烈反应表明事情并不简单。她花容失色,张牙舞爪地压了过来,一手抓住我的肩头,踮起脚尖去抢我下意识举高的帽子,下巴差点戳上我的鼻子。我缺乏锻炼,自然支撑不住普通女孩子的体重;我徒劳地退了半步试图缓冲,奈何脚刚一离地整个人就连带着伊安一起向后倒去。这算是我惹的祸所以我必须护住伊安——不过她没给我如此自我陶醉的时间。她先是轻轻推开我让自己踩实地面,又抓住我的胳膊止住我后仰的势头。不愧是联络员,太可靠了吧……

“好呢,你该对我说什么,嗯?”

伊安的双眸亮晶晶,似乎期待着我向她道歉和道谢。我叹了口气举手投降,把猫耳帽子放回她脑袋上替她戴好。此情此景,我该说的——就只有一句了。

“……犬耳,挺适合你的。”

“我是狼啊?!”她摁着猫耳帽的尖角冲我大吼大叫。

就在她扑过来抢帽子时,一对覆着灰色绒毛、看起来软乎乎害我很想搓着玩的尖耳朵噗的一声出现在她头顶。果然我猜得没错——伊安吐司是犬属兽人,时刻戴着帽子是她不擅长藏耳朵、稍一分心就会露馅的缘故。

“Werehusky?”

我怜悯的视线让她非常激动:“你才炼金术师创造狼人打的草稿?!我是狼好吗!纯的!不信你看我的尾巴!”

“冷静,你要给我看啥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打算掀起长裙的二十四岁狼人少女。好奇归好奇,但我身为阿笙的表哥,可不能被当成大庭广众之下让女生掀裙子的变态给她丢脸。等她终于冷静下来,我才得以放开她的手腕,我们两人气喘如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重整态势之后,我们向校区正中的行星广场出发。

“这是要去工院?”

“不啊,去广场随便找张长椅。那儿只有拥抱彼此溺死在二人世界里的呆瓜情侣,很适合谈事情。”

哪里适合了??

“你不是工院的学姐吗?找间屋子不难吧,工程楼的空房间那么多。”

“我就不是工大的学生啊?我是工程楼的门卫。超凶哦。”

“门卫?!”

小风说伊安吐司是“工大工院的朋友”,没想到她指的居然是教工。

“啊,你是觉得如此柔弱的少女不可能称职吧。”

并没有……

“虽柔弱、又讨喜,但我乃抓到许多坏人之人哦!”

居然腆着脸把“柔弱”重复了一遍!伊安吐司厚脸皮的地方和艾莉如出一辙,她俩八成很有共同语言。

“妖怪抓到麻瓜有什么好得意的……”

“对了,你怎么发现我是妖怪的?”

她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越看越像师姐家那只傻傻的大黄狗。两颗尖利的虎牙似乎闪着寒光,难道我不回答就会被她咬吗。

“前天,小风提到‘二十四岁’是设定年龄,我猜她指的是类人幻想生物在领妖怪证时登记的设定生日。”

伊安一惊,眼睛睁得老大:“那么早?!”

“我听师姐讲过,绝大多数联络员是妖怪。而你,有双和犬科动物很像的琥珀色眼睛;犬属兽人大多藏不好耳朵和尾巴,你好像总穿着猫耳帽和长裙;‘不擅长过马路’的一个可能解释就是红绿色盲……以上,都与犬属兽人的特征吻合。”

其中最让我起疑的就是她在前天、今天、闯红灯被拍那天都戴着猫耳帽子。在初夏的毒日头里戴针织帽能把人热得半死,单凭“爱美之心”很难解释为何如此折磨自己。地球的某个角落也许存在要求信徒时刻都要装备针织猫耳帽的怪异宗教也未可知,不过比起无尽地追加特设假说,还是以“她是狼人”来解释更加简洁可信。

伊安吐司吃了苦瓜似的皱着脸:“就凭这么随意的‘推理’……我咬死你再自杀算了。”

“咬死我你就不用自杀了吧。”

“杀人偿命,请你有点常识。”

“有常识哪还会为了遮羞而咬人……唉,知道情况我反倒过意不去了。对不起,我不该拿闯红灯说事的,天生色盲不能怪你。”

她轻轻一笑:“小事儿别介意,你猜黯淡的世界我已经见证多久了?”

狼人少女微笑的侧脸似乎染上了忧郁的颜色——这是我的傲慢,还是夕阳西下plus老眼昏花招致的幻视?无论如何,就算为了消解嘲弄他人生理缺陷的罪恶感,我也想安慰她几句,奈何理科剩僧的技能树里压根没有相关条目。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总归只能做到我能做到的事情。

“咱们不如找家店坐下谈吧,别去和白痴情侣抢地盘了。也算为了道歉,我请你。”

“行,今天要谈的也不是多严肃的事。”伊安吐司投来玩味的视线,“打算去哪?”

“雪华公园的半山茶社。店名叫‘茶社’,其实是咖啡馆。”

“那里啊。你选了个好地方。”

伊安眯起眼睛,又冲我轻轻一笑。想到她可能是茶社的老主顾,我忽然有些感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