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翘课”是真,但“约会”只是师姐的无聊玩笑。她拉着我去了足球场边的综合活动中心,并未离开学校。工大附高的社团每周只安排两次正式活动,这里平时没谁会大老远跑来,很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们的目的地是活动中心顶层的文学社活动室。综合楼整个四层都属于校图书馆,唯独走廊最深处的一间小阅览室被文学社占据用作社团活动。

“来怀旧吗,前社长?”

“是,也不是。前副社长应该很明白吧?”

“……怎么,直入主题?”

“不。小风昨天已经对我说了巫妖罗斯菲尔的事儿,但午休还很长,先不说这个。”

我们的话语混着脚步声在幽暗的走廊里回荡。高二刚开学时,我们两人一手建立了文学社,师姐和我分别是社团的首任社长与副社长。如今去掉即将毕业的我们,社团里还有三个高二、两个高一的学弟学妹,勉强算前景光明。

“这个时间,小夏和骑士应该还在吧?”

“我请他们先回去了。小夏她悲恸地对我说‘景姐加油’,你觉得是为什么?”

“别提了,你肯定用了容易误会的讲法。”

“比如?”

“‘今天我想和小远独处’这样?”

“是‘今天我要对小远告白’。”

“倒是完全没得误会!”

可我和师姐的关系怕是要被社团的后辈们误会了。晚节不保……

景铱踮脚从门楣上摸出备用钥匙,打开颇有历史厚重感的铸铁挂锁。我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虽然小半年没来了,但活动室的陈设还是我熟知的样子。屋子中间有张胶合板长桌和九把折叠椅,我们正对面是两扇挂着深蓝窗帘的窗子、身后靠墙放了张师姐不知从哪弄来的多功能沙发。右手边摆着落地式饮水机和移动白板,东墙则被一个历史悠久的巨大书架占满。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条件还算舒适。

“我小半年没来了。师姐知道骑士的小说进度怎样吗?”

“坑着呢,挖得比填得快。我倒比较在意小夏的青春恋爱喜剧。”

“那丫头卡关多少年了……傲沉害羞鬼单恋戏精孤独症,不来个从天而降的白袍眼镜娘上哪有进展去。”

而且也未必是好进展,哎。

“是没错啦……他们也只有一年时间了。”

景铱拉开窗帘,涌入的阳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只见长桌上随意地摆着几本漫画,标题是《钢豆是怎样炼成的》。在文学社里看漫画不太好吧?靠窗的桌角还放了个眼熟的黑色斜挎包,物主是某个三天两头请我去死的S尺寸学妹。

“小风止已经来了?”

“也可能她昨天就没把包带回去。要打赌吗?”

我们面对面坐下后摆出的第一个话题居然是打赌。

“行啊,赌什么?”

“三张咖啡七折券。”

“今晚让我蹭饭。”

这很公平,我亲爱的师姐。

“那我赌小风止没带回去。”

“我赌小风没带回去……但人已经来了,正在楼顶。”

“……可以啊,小远。”

被我藏在话语之外的可能性让师姐露出懊恼的神色。虽然从学妹那张表情系统离线的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想法,但两年份的相处经验还是让我对她有了些许了解。在陌生领域里和别人打赌很危险哦,我亲爱的师姐。

“那么答案是——嗯?谁的手机在震?”

“是我的。我看看,小风止的短信?”景铱从胸口摸出不知藏在哪里的老人机,“‘我在隔壁的第六新阅览室。包是我今早放在活动室的,学长和景姐都错了。’啊哈哈,她还是老样子,什么都知道似的。”

……猜错了吗。

“‘另,咖啡和蹭饭都请算我一份。’”

“她明明不喝咖啡也不好好吃饭!就是想趁机找阿笙玩吧。”

按我们师门打赌的惯例,双输时两方都要支付代价。这一规则被我们带进了文学社,因此小风对此心知肚明,但这短信的时机实在太准,让我不得不怀疑风止同学又在窃听……中午的社团楼很安静,她在隔壁能听到我们的对话也不奇怪,我还是别疑神疑鬼自寻烦恼了。

“人多热闹嘛,挺好的。不过,虽然去蹭饭是我自己说的……你的钱包OK吗?”

别提了,我的存款刚打了对折,心痛还没缓过来呢。

“不怎么OK。担心我家财政赤字就别蹭啊。”

“好啦,我会帮忙做饭的。全都交给我也OK所以原谅我吧?”

“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为了省顿饭钱你也是够拼……”

“姐姐我的厚脸皮里有八层是贫穷哦。”

“那可真是厚得吓人。”

还有两层分别是体贴和弃疗吧。

“虽然我想多蹭几次饭……饲养少女巫妖很贵的,对她不好小心被幻保骚扰,你这钢铁直男可千万得记住。”

……我想钢铁直男并不会穿女装出门。景铱说的“幻保”是“幻想生物保护主义者”的简称。那是群有着如同小学男生般昂扬正义感的法师,前两年“妖怪”这词被“幻想生物”取代就是他们闹的。得罪他们会很麻烦,我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别说‘饲养’啊,对女孩子多失礼。何况她不是天才画家我也不是普通高中生。”

“……是你心邪。”

师姐白了我一眼,满脸都是嫌弃。

“好好,我的锅。”我敷衍一句,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上周末算了下,我七月初能拿到保送工大的五千奖学金,那之后都比较好办,但六月得靠师姐介绍几份兼职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否则怕是得偷电瓶养巫妖了。”

不知为何,对话中断了。景铱两手十指相扣遮住鼻子和下巴,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

“师姐?”

“小远,正坐。”

“正坐可不是宇宙通用文化。师姐是不是也该去趟四院了?”

“坐正。”

……看来师姐就是打算对我说教。

“行吧,怎么?”

景铱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小远,你是罗斯菲尔的召唤主,无论事实上还是法理上你都是她的所有者,按说我不该多管闲事。但作为师姐,我有些私人意见不知当不当讲……”

猫女仆皱着脸欲言又止,倒错感挥之不去。

“法律是人类的下限。师姐不用客气,尽管说就是了。”

“就算找不到女朋友也不至于召唤无法反抗命令的女孩子来这个那个吧!变态!明明跟我说一声就行!”

景铱似乎产生了非——常不得了的误会。哎,也怪不得她想歪,谁叫召唤师里就是三天两头出这种在变态里也格外丢人的变态。

“上哪这个那个……我就没写主从契约。”

反倒是我被巫妖这个那个。被扭手指,被掐肩膀,香辛料和可疑的东西放太多,砂糖已经是误差了。

“咦,没写吗?那就好……”

景铱抚胸松了口气,但没几秒她就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表情活像刚睡醒的雪鸮。

“不对吧!好个鬼哦!小远你可真……是个天才!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为师姐的形象着想,我体贴地无视了某个不太文雅的词语。师姐的反应与我预想中不同,看来有必要核对一下彼此掌握的情报,以免鸡同鸭讲搞出误会。

“怎么?召唤学派第三守则吗?”

其内容是“‘无契约召唤’需获得特许并在受控环境中施行,否则视同发动恐怖袭击”——无控召唤物只能由本地控制核响应外界刺激,但控制核性能有限,很容易因过载导致不可逆的失控,引发各种问题。

“哎?你心里有数怎么还不写?!你想干嘛?!”

正在抱头苦恼的猫女仆动作一僵,战战兢兢地仰起脸看向我。她眼角渗泪的样子让我有点心跳加速……这邪念就带进坟墓吧,否则我的人生得被师姐带进坟墓了。

“真是说这事?应该问题不大吧,艾莉可不是常规召唤物。”

“我知道,小风止告诉我了。”师姐拭去泪水,轻拍脸颊提振精神,“罗斯菲尔似乎保留了生前的意识,甚至能使用法术。她真的能算‘召唤物’吗。”

看来景铱从小风那里听来的不只是“虫——子学长召唤了罗斯菲尔学姐”。

“说算也算吧,我那式阵姑且是在常规亡灵召唤术的基础上改的。术理其实很单纯,只是修补了她的尸体,再把她的灵魂‘缝合’回去。与术式原型的本质区别只在于最后塞进她脑壳里的是死魂还是控制核。”

“这两年,小风止就是在帮你弄这个术式?”

“嗯。‘巫妖’,艾莉·罗斯菲尔……她就是现阶段的成果。虽然的确是我召唤了她,但如果无视过程只看术象……别说召唤物了,她恐怕连妖怪都不是。”

“唉,伊卡里亚……”景铱心不在焉地抚着手边的《钢豆》,“不是幻想生物?你想说你实现了真正的死者复活?”

召唤系术式并非师姐擅长的领域,可她依然准确理解了我家式阵的意义。

“谁知道呢?幻想生物总归是外源期望的造物,虽然个体有别,却都免不了要受物种理型的制约;我的术只是将离体的灵魂连回躯体,按说能约束艾莉的只有主从契约和她自己的意志。”

“但你没写契约。”

“于是,可怜的少女死而复生。”

虽然我更想把形容词换成“可疑”,但师姐眼见着就要高考了,不能让她太担心。

“说是这么说……”

“当然,理论只是理论,证明也好证伪也罢,要验证的东西海了去呢,所以——”

猫女仆绷直脊梁,双手绞在一起,表情如临大敌。

“师姐,我能申请超自然科学基金吗?”

景铱愣了一秒。只听咚的一声,她浑身脱力,脑门撞上了桌子。

“喂,没事吧?”

“还好。”

“我说桌子。”

“你妹……”

我妹也会这么问的。

“唉,事情居然更复杂了。召唤怪东西也就罢了,还不写主从契约,甚至说弄出了真正的死者复活……老头子们会疯的,求求你给国家省点胃药和生发灵吧。你倒好,满脑子钱,能不能有点紧张感……”

师姐瘫在那儿,一手捂着发红的额头,猫耳发饰随着她的苦笑轻轻抖动。

“苏生在术理上有一大堆限制,翻不了天,没听起来那么唬人。提交书面报告的时限是五天吧?我明晚把论文草稿连同报告一起发给你,你看看术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我又不是喜欢大惊小怪的性格。”

“你想说我大惊小怪吗?”

“怎么会呢。谢谢你替我担心,我永远喜欢师姐——”

“超敷衍……”景铱虽然嘴上还在抱怨,但表情果然由阴转晴,“你的确可以申课题。超自然科学基金的申报三月就截了,而且很难批。你试试工大的大研基金呗。那个每年七月开放申请,门槛低也批得快。只要有老师愿意挂名,就连没正式录取的学生也能申请。”

工大的老师普遍好说话,找个肯挂名的不会太难。

“师姐很了解嘛。”

她冲我轻轻一笑:“咸鱼没梦想和死鱼有什么区别?我也想考工大的。”

“嗯……好,晚上我来做茄盒吧。”

“话题拗得太生硬!瞎体贴反倒很气人好吗!”

“以师姐模考的名次,想进工大有点悬嘛。总不能说‘相信自己,相信相信你的我’吧,万一奶死了怎么办。”

“明明只要说‘我也想和师姐一起上课’就好呀。”

我是与“傲娇”一词无缘的老实人:“我也想跟师姐一起上课——”

“你丫……哎,茄盒记得多放点剁椒和蒜。我放学之后再带条鱼过去,让你见识一下我家传承两千年的烧鱼技巧。”

……她大概又打算去雪鉴湖徒手抓鱼。

“我烧得绝对更好吃。要比吗?”

“就四个人比个鬼哦……小幽小鸟胃、小风止干脆只喝营养液,烧两条吃不完。要不咱们把后辈都叫上?”

“阿笙会气炸的,我的钱包也要炸。”

我家的居里表妹可不喜欢太闹腾。而且你是不是忘了艾莉?

“如果是咱俩做饭,就算收门票他们也会来吧。”

“哪有请人来自家吃饭还收钱的。等暑假奖学金到手再请他们吧,今天就消停点。扯了半天我也该问问了,师姐特地跑来我班上找我的理由是?这事晚上来我家说也行吧。”

“下周就高考了,我想找个借口翘课散心。”

即答。看来景铱的确是累了。她下句八成是“开个玩笑”,但这句百分百是她的真心话。

“开个玩笑。罗斯菲尔的事我想尽早解决,总吊在那儿我连复习都安不下心,所以——”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在景铱的刻意停顿中响起。景铱挤开椅子突然站起,抱着胳膊向门口高声宣言:

“巫妖——艾莉·罗斯菲尔,亏你能来到这里,进来吧!”

金发少女推开门,怔怔地看着眼前突然兴奋的猫耳女仆,愣是忘了进屋。

“这样演员就到齐了!让我们拉起幕布,跳起方士与巫妖之间最初的——又或是最后的圆舞吧!”

……哎,师姐的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