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咳……咳咳……”

“妈,振作点,过了今天,一切都能放下的……妈!”

林律师刚挂掉从新亚司法局打来的电话;“苦胆”一言不发,站到林律师先前所在的窗边;欧阳语衡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早已陷入某种沉思;诸葛俊武的五指触碰屏幕,回复着高一四班家长群的消息。

“停止调查就好,这边人还挺多,回头聊……裴女士母亲的情况不容乐观,用它女儿的原话讲,她能活过今年就算是主上显灵了。”

“我活过了半个世纪,主上哪有祖上管用……”

“看来,帮这些唯心者的忙,真不是什么好主意……话说儿子那边的准备怎么样了?”

欧阳语衡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诸葛俊武的鼻头上,两整箱牛奶和一个水果篮被放在他的脚边。

“什么准备?”

“新亚文艺汇演啊……好久没提,也不至于给忘掉吧?”

“哦……我又不是你儿子的班主任。咱们班很踊跃,班长找了些健壮的男孩,还有个唱功不错的高个子丫头,王老师那边了解的情况很有限,不太方便说。”

“没事。听说致良知的这届新高一可以跨班级编排出两个乐队,表演团体节目……”

“话都是这样说,事实上,我们学校能凑齐一支队伍就谢天谢地了,去年的队伍表现真心不好,名额甚至被交给了四中……”

“不奇怪。去年的四中拿出了最高级别的水准,佳音旁边的那个男主持人就是来自四中的,那是他们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

“都聊些啥呢?你们的声响快要超限了。”

林律师示意诸葛俊武靠后的同时,将食指举到自己与欧阳语衡的视线中央,

“幸亏两位很早就退出了,不像我们,还得继续在里面勾来斗去……”

“你们是仅次于公司高管的上人。放到现在,新人若想加入,学历基础、考核成绩、背景审查,一个都少不了。就连特勤局都在近几年严控最后那个条件了……”

“不奇怪,诸葛先生,或者说……诸葛老师。只看本身能力的后果就是埋下一堆不定时的炸弹,隔三岔五就要爆一颗……”

“这次是莲心女士,上次是特勤局的黑宝晟,再往前是你那边的局长……欧阳某人不太敢再想下去了。”

“还有颗炸弹窜出社安体系了……”

“都别说了!声响是没超限,但医院前台收到这里的投诉了!不想挨电棍的就跟我进来。”

“苦胆先生,裴女士同意了?”

“对,她母亲勉强……恢复了些意识,趁她还能听到我们说话,赶紧平息这场风波吧。”

“当然。时间不会等我们。”

三人跟随“苦胆”的脚步轻声进入,欧阳语衡将被推开的房门慢慢带上。

“这是我们的一小点心意,是我们有错在先,再次对不起。”

“收下就是了,别放在心上。”

林律师来到裴女士母亲的床头然后鞠躬;诸葛俊武将两箱牛奶放下;欧阳语衡拎着水果篮子站到床的另一侧。

“律师……队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哦,是两个。”

裴女士母亲无神的双眼四处转动着,最终聚焦于趴在床头的裴女士脸上,

“你们……做什么?”

“我们才说过的,大姐。我们当时考虑得过于片面,对你们造成的不幸,我代表当时的那些社安体系的成员,向您道歉。”

“苦胆”向前颔首,右手放在左胸口前,微微下腰。

“最近的一次条律修改中,对于住宅入侵、校园欺凌和网络谣言等案件的判罚已提升到新的量级,从普遍的罚款、拘留到终身监禁,乃至暂时或终身剥夺市民权利。我们所做的,也许就是让善良的人少流泪。”

“林律师说得对,那些恶人可得好好考虑因此导致的后果。古话说:往者不可谏,但是啊,来者犹可追。”

“对。”

“苦胆”示意诸葛俊武和欧阳语衡两人直接离开后不久,电梯的铃声响起。林律师将房门重新合上,除了裴女士母亲以外的三人围坐在一起。

“是那个不必要的误解,给社安体系的绝大部分人造成大量的麻烦,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

“过去的,就让它翻篇吧,我也不对,给林律师乱出主意。”

“我也不该急于求成,错的绝不是苦胆先生他一个。”

“之前的事我也了解一些,尤其是……码头的那次行动,是你……带领社安局的大家,拯救了……无辜的妇女和孩子……”

“这个啊……是应该做的……”

“另外,苦胆先生也投身于公益事业,创新方法加深社安员与市民的联系。他告诫过我,虽然法不容情,但也绝不能做无情的法律机器人……”

“苦胆”和林律师都没有继续说下去,面前的裴女士掩面而泣:

“梅女士……也是我影响她的。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连话都不会说,我……特别难受。十月份那会儿,她也过来看我母亲。我太生气了,然后说……想报复苦胆,以及所有支持苦胆的人,但是……”

“你只是想发泄,没想到莲心会付诸行动,因为刚好和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利益有所交集。”

“理解……这个我理解,当年我们几个都是前局长的后辈,尤其是梅筱莲女士,我们在中学就是校友,和她的交情没准有三十年了……”

“苦胆”扶着自己的脑袋,特勤局的印象停留在十余年前模糊的记忆中,

“水池、焊枪、麻绳、椅子……都是专门为穷凶极恶的劲敌和叛徒准备的……在她面临牢狱生活之前,但愿那里的新人尽量保留她的尊严……”

“对了,还有件事,那时黄局长给我们的钱……”

“不用,准确来说也还不了,他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保卫市民的最前线。”

“这不可以!欠别人的必须得还,否则根本对不起黄局长当时的……”

“实在要还的话,找个登记在册的白色组织,公益基金性质的即可。将它给有需要的那些人,就算是对社会的回报了。”

电梯铃声再次响起,林律师和“苦胆”准备离开病房。

“再见。”

“万分感谢两位。”

裴女士回到床头,握紧母亲没有插上吊瓶的另一只手,直到母亲的呼吸变得平稳,被泪水打湿的眼皮重新合上。

……

新历536年12月6日19点32分,市立中央病院门口。

“我有一点不是特别明白,也许是完全不明白……”

“直说,就像指出学生的逻辑错误那样。”

欧阳语衡从长风衣的口袋中掏出钥匙,诸葛俊武看到停在马路对面的灰色四门皮卡。

“出国留学的钱不是小数目,黄陆鑫先生一辈子廉洁奉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没怎么回事,你难道怀疑他了?”

“别搞两派争斗的那一套,整天浸泡在赛博空间里的老……老年轻的疯子。”

“那时候的社安局不仅对外出击,对内也够凶狠,有个布列科沃的人,叫海……什么刺的,后面那个姓叫施瓦兹,标准的凯撒里尔读法。”

“海蜇刺?”

诸葛俊武坐在副驾驶位上,黑色的隔热纸将自己与新亚市的夜景完全划分开来。

“可把我逗乐了……总之我们突袭了他的住所,整整十公斤的黄金,你可以想下是什么概念。”

“金价大约是一千八百新亚币一克……我的天,E区新建的海滨宅邸可以连买三套,然后只挑中间的住……”

诸葛俊武略带血丝的双眼中冒出光来,欧阳语衡旋动钥匙,点火并发动整辆皮卡。

“别老做白日梦了,那些硬通货是公家的,后来统统上缴了,我们连骨头都没嚼到,不过……”

“前面说了一堆废话……还有什么幺蛾子?”

“你要了解的实在太多了。”

欧阳语衡将完全插入的车钥匙旋回去,等到皮卡熄火后,钥匙又被拔出一半。

“我没怀疑黄陆鑫,也没觉得你们其他人有鬼,只是……”

“关于这笔钱的来源,我可以给你几个版本。”

欧阳语衡再次发动皮卡,驶出停车位后,皮卡继续加速。

“第一种:黄先生做的是假账,这张单子是违背条律的假物;第二种:黄先生用某种手段控制了他们家,如果不承认有这张单子的存在,那么他们就不存在;第三种……”

“说完呗,别大喘气的。”

“我们贯彻文明中最伟大的美德,集体在导演一出好戏,只有那家人受伤的结果完成了。”

“我真……都不敢相信的。尤其是最后一个,像是微观的网民用来混淆视听的。”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透过厚重的玻璃,传入诸葛俊武的右耳。

“那这次就准了。后来黄先生组织了募捐,有个傻瓜拿出了一万五的新亚币,这顶得上当时E区新建的橙色屋顶小二层的首付。”

“行了,了解,我不是听你清谈的。再不走,后面的车要顶你(皮卡)的屁股了。”

欧阳语衡一脚油门下去,轰鸣声瞬间盖过后方的喇叭响,皮卡在绿灯变黄的瞬间完全通过十字路口。

“呼……他如果也像莲心那样贪赃枉法,别人再跟着做,新亚不得被掏个底朝天啊……”

“有一说一,黄陆鑫局长本人的确铁面无私,但同样看重妻儿和并肩的战友。换句话讲,只要不闹得民怨沸腾,他对自己的妻子和九星尘的大家都闭了只眼睛。”

“但那位是难得的贤惠,他们的儿子,玖鑫,住在普通的公寓和统一配发的社安员宿舍内,一个月生活费没超过四千新亚币。不像我们家的,就因为我手里没总是拿着稳定的钱,已经是孩子他们的妈了,还把我给甩掉……”

“你不是还有在焯成科技、煌武电子、南古、微观和光辐等公司上班的吗?虽说都是从羊身上取毛的,但工资不成问题吧?”

“除了光辐,其他的都是过去式了。我的职能是设计新的程序,帮他们加强信息防御能力,没有超过一年的,虽然赚得比普通公司人要多,但弄完也就算完了。”

欧阳语衡将皮卡挤入C区的某个小巷,直到前挡风玻璃一侧的位置没有监视器的投影。

“她一定不知道我们从那些岛上回来的时候揣了多少钱,谢大夫、晁凯骏……要是当年的小吴能撑过来,就真是完美了。”

“人生无常,小吴已经尽全力了。话说回来,既然你认为她是把我给甩了的……”

“怎么?”

皮卡从小巷的另一头出来,课后的倦意愈发难以控制,诸葛俊武斜过身体,躺在副驾驶位上。

“那就先这样认为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继续吧,等回到门口了,再叫醒我也不迟……”

欧阳语衡驶上城际高速公路,挂有“NA”牌照的街头改装车和白色底漆的军用吉普车队陆续超过他的皮卡。半小时后,皮卡停在耀华小区检查点前,距离横杆还剩约两个车位的长度。

“请有序排队并出示身份卡。”

“快醒过来,(拿出)你的身份卡。否则回不了家的。”

耳边传来智能保安的电子音和中年男人低沉的喉音。诸葛俊武将手下意识地伸向卡包,欧阳语衡取出身份卡,放到智能保安面前的摄像头上,随后把卡归还给诸葛俊武。

“允许通行。晚安,诸葛先生。”

“多谢了……你说到文明中最伟大的美德,那是什么?”

“无处不在,尤其是这座文明的试验都市,我们都靠着这种美德存活至今,但是,别让你的学生们太早接触那玩意,仅此而已。”

“看来是真的欧阳语衡没错了……再见,阴阳语衡,周五快乐。”

“也祝你晚安吧,呵呵呵……”

在旁人看来带有侮辱性的外号,早已不足以让步入不惑之年的人为之动怒。

“千日战争收尾了,我们几个照样是如此不合时宜的老友……啊?今天是周五!”

欧阳语衡拨动方向盘,皮卡压着附近的碎石小道,转过一大圈后掉头,从耀华小区检查点的出口处离开,

“两个孩子的晚饭还没着落呢……麻烦可算是大了……”

……

“都快要九点了……抱歉啊,让你们俩等那么久,肚子都快饿扁了……”

欧阳语衡将皮卡停稳,拉上手刹,车钥匙被收回长风衣里,他关上车库的卷帘门,摘掉褐眼上方的隐形眼镜。

“诶?人呢?”

一片模糊的客厅内没有第二人在场,电视上依旧播放着梅筱莲收押入狱后,有关于见习社安员的当事人采访:

“现在在我身边的是月季小队的黄先生,请问……”

“32H89S……是你,没错。”

欧阳语衡摸索着拿出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将其扔回“L”字形沙发,向左拐进冰冷且一片漆黑的厨房。

“您好,我是凤梨时报的记者,可否问一下梅女士……不,莲心女士平时的……”

“她的个人习惯与生活作风我们无从知晓,但她严格的训练作风同样不可否认。作为见习生,我所了解到的就是这些。”

“那么能否问一下,她关于部分自称制裁者组织的态度?尤其是银幕和冲击伙伴……”

“还有呢,统派与新派的……”

“麻了……这种自营媒体都喜欢为难小朋友吗?”

欧阳语衡打开冰箱门,发觉周围的照明不足后,回到客厅准备开厨房的灯。

“老爸回来了!”

电视音量又被调试回去,慵懒而清瘦的白色背影映入欧阳语衡的眼中,愈发严重的散光还不足以让欧阳语衡无法区分佳音与佳韵的模样。

“就是刚才。现在得准备做饭,是我来晚了……”

欧阳语衡回到门口的鞋柜旁边,在飘着余香的纸盒旁边找到自己的无框眼镜,回头看到一双澄澈而水灵的碧蓝色眼睛。

“没有,我和班里的人约好去那种……依塔利亚风情的电子烛光餐厅……”

“直接说吃了什么。不够的话,我再弄点。”

欧阳语衡展开肩膀和胳膊,将抱紧自己的双臂逐渐打开,腕部皎白的肌肤下跳动着活泼与青涩的旋律。

“真的不用了……牛排、扇贝、鸡翅……盒子里面还有两块披萨,爸先吃点,辛苦了。”

"小燕请吃的?"

欧阳语衡将身上的长风衣披到欧阳佳音的身上,回到客厅打开液晶屏幕旁边的落地空调,

“肚子吃饱是对的,但着凉就不好了,跟你说多少遍的……”

“用不着老爸那么担心的……”

欧阳佳音低着头,悄悄撅起嘴角,将长风衣右侧靠下的三颗纽扣依次扣上,

“而且不仅是姓燕的,小樱、正太还有会长,昨天表演节目的学弟学妹们,为了文艺汇演,大家都抽出空来,天语宫的作业,老爸也是知道的……”

“辛苦了,我的乖女儿……佳韵这小子呢?还在忙学习吗?或者睡下去了?”

“他去别人家了?”

“什么意思?”

“他准备在佐渡家过夜,我房间里的电吉他暂时借出去了。”

“哦哦……佐渡尚文小子,我知道的,上个月海选赛的时候,他们配合得相当好……手机借一下。”

欧阳语衡接过欧阳佳音的手机,拨通欧阳佳韵的电话:

“怎么没跟爸提前说一声?害我担心一场,你这小子……”

……

“国庆那时候你就说过,你家还蛮大的……”

欧阳佳韵将自己的鞋留在玄关,踏上铺有榻榻米的地面。

“但也不至于大到能让你们进来排练的地步,妈还在休息,请跟我过来……喂,你就别了!”

“几个意思啊……莫非是海选赛那会儿,伤到你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了?”

“你也先把鞋给脱掉啊……不解风情的家伙,怕是个外乡人……”

“你不也是吗?旅居东煌的天照人……这地板软软的,就像放满了草垫子……”

焦作仁将球鞋放回门边,背上黎辰砂借来的乐器,加速跟上准备组建乐队的其他人。

“老祖宗的发明,帝汉时期流行的居室风格,直到今天还在C区天照街的房间内广泛运用,尤其是你们家的大宅子。”

“没想到佐渡家还是个小土豪……哦不,现在大家都说中产,那天我做得确实不太好……”

“你别说了……都到空房间里,该怎么练就怎么练,我要小睡一会儿。”

佐渡尚文走下楼去,焦作仁、黎辰砂和欧阳佳韵三人聚集在空房间内,整理身旁的乐器。

“灰色的贝斯暂时归我使用。你拿这把黑红色的电吉他,那是致良知高中的镇队之宝,好好拿着它,别玩坏了……不过佳韵那把淡粉色的电吉他是哪里借的?”

黎辰砂捂着嘴看着脸红的蓝眼少年,后者羞涩地躲开绯红色双眼中的视线。

“问佳音姐姐借的……颜色就别太在意啦……”

“辰砂姐,学校的东西这么容易就借过来的吗?”

“没办法,古筝、钢琴、琵琶之类的都被借完了。架子鼓也能借到,但今天不方便带来……”

“尤其是我们这支队伍,还缺个主唱和鼓手……”

“主唱就是焦作仁啊……欧阳佳韵想当?”

“我就别了,这嗓子天生吼不响。”

“鼓手我也会想办法的……”

“有点事情,稍等,姐姐打的电话。”

欧阳佳韵的手机响起,上面显示为“内桑”。

“佳音,我还需要再说一遍吗……”

“不必了,你人在就好。昨天通电话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

“是老爸啊……佐渡同学今天中午的时候才告诉我的,下次一定注意。”

“没事没事,爸爸很期待你下一周的表现。明天什么时候回来记得说一声,我可以开车接你。你先准备吧,晚安。”

欧阳佳韵放下手机,轻抚淡粉色电吉他的琴弦。

“那今天我们做什么?”

焦作仁盘腿坐到黎辰砂对面。

“确定要唱的歌,我去找MV和谱子,佳韵、作仁,你们可以先练了。”

“好的,辰砂同学。”

“用不着您的提醒,我也会做的,辰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