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边一开始就不太顺利,玖鑫的手被门夹了,如果再疼下去,必须得去拍个片子看下……”

“我们还好,当事人只说自己喝到断片,估计是和苦胆同一桌的,有效信息太少……”

“你们好歹都调查到人了,我和平菇才是无语,连吃了两小时的闭门羹……”

新历536年12月5日,如释重负的两人推门进入龙口渡餐馆,准备与“月季”小队的其余六人会合。

“上次下馆子还是在十月初……午后的时光真难得,尤其适合与年轻的小伙子或是大姑娘们聚餐。”

“今天我和林律师给大家请客,菜单上有想吃的,就尽管点吧。”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月季”小队的其余六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苦胆”的提议,林律师眯起双眼,抽动的嘴角维持着微笑。

“我真的麻了……”

“瞎担心什么,如果不是公务出差的原因,你还不是待在司法局的穹顶下,对着公文发呆……”

“你已经在家里休息一个月了,一百步笑五步很有趣吗?”

林律师将勾选好的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很生气吗?我们可以报销费用,除了一个半百而知天命的前局长先生?”

“没,要是这点话就能让我坐不住,小欧要么把我气死,要么被我们打到爬……”

林律师将头向店长所在的一侧撇过去,瞟了眼“苦胆”的苦瓜脸上显现的苦笑。

“黄先生,苏女士,还有其他的四位,苦日子没少过倒是对的……苦胆先生,你的手机在抖。”

“顾着和你谈了,差点没发现有电话……”

“不会是莲心局长打来的吧……”

“别乌鸦嘴啊,玖鑫……”

“玖鑫可不是乌鸦嘴,不过打来的这个家伙很难对付,唯一的好状况是,他主动打给我的……”

“苦胆”点上一碗海鲜粥和速溶咖啡,拿起手机走到拐角处的空停车位旁。

“嘿,这不小欧吗?十几年没见,这么想我了?”

“人事更迭从来不是聚会聊天,听说莲心的队伍在这个月内拔掉了十个据点,四个属于袋鼠帮,两个六龙会,还有凶兽和银幕的各两个据点,后面四个就算是超额完成吧。但无论如何,客观而言她的指挥效率比你高一点,仅次于黄局长。”

“废话,社安体系从成立到现在也只有三个正式局长。我不希望莲心因此怪我,只是她在将心比心方面,还需要一些再教育。”

“所以你让决明子女士从她以前的信息档案里深挖,顺便让我搜集或编织一些真假皆有的全过程或是片段?”

“莲心早就没有以前的初心了,她勾结布列科沃和公司的人,至少我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我给过她机会,我相信她……”

“她也相信你,所以用温水和文火,借一个本来没有受害的‘受害者’的双手,烹制出你的风流韵事……”

“你他老娘的给我消停点!”

“苦胆”一拳敲在旁边的灰色双门皮卡上,

“我不知道你是在逛街,还是躲在车里或是家里干些不能被社安员知道的事情。现在只要告诉我,你那边的正事干完了没?”

“弄完了。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却可能让决明子因此陷入危险的处境中。”

如同喷气机起飞般的轰鸣声构成电话另一头的背景噪音,即使没有免提,“苦胆”的耳膜也有些发痛。

“莲心的旧部和布列科沃的内应都在,社安体系的人根本别想独善其身,如果决明子真出什么事,我……”

“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况且揪出那些潜在的叛徒不是你当年的强项吗?虽说你带出的烂泥没有比你拔出的萝卜更沉……”

“你这自己长腿跑了的白萝卜确实怪可惜,但每个团体都是如此,要么不惜以损失既得利益的代价维护初心,要么在既得利益的蜜罐中腐坏变质……”

“我会把整合好的资料先给你,至于你能否回来,就得看你和你的统合派支持者了。最后一句题外话,你旁边那辆皮卡只有两扇门,敲坏了记得赔别人。”

“我……也就是我们几个老东西还能容忍你,新派的阴阳人骇客……但话又说回来,始终能和颜悦色与你交谈的,关系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苦胆”又喜又气地挂断电话,黄玖鑫的眼神看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苦胆”悄悄对他招手。

“你赶紧过来下……去这个坐标,找灰色的四门皮卡,他会检查你的社安证,拿到资料后别急着离开,让他载你一程,在总部门口与我们会合。”

“没问题。”

两人同时推门回到餐馆内,牛肉饭、海鲜粥与小火锅的香味萦绕在头顶的暖光灯周围,以及暴风雨前的午后。

……

“我到这里了,苦胆先……怎么挂了?”

黄玖鑫站在科技博物馆的门口,附近有一个多月前的对外公告,有关于武器装备的展区被重新整修,除了减少种类以外,武器周围只有等比例缩放的弹药模型,连大幅削减威力的训练弹也几乎没有。

“据说还有架直升机坠落到附近的路上,跳机后重伤死亡的那个人,甚至是怀特西尔的佣兵……”

仅有一次和“银幕”——活跃于新亚市的制裁者组织合作的场面仍然留在黄玖鑫的心中。与之伴随的那段苦痛的记忆也很快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混乱分子以及帮派……我会杀光你们,以我所拥有的一切……”

黄玖鑫的牙齿接连咬破舌头和口腔边缘,灰色的皮卡在科技广场前的车位上停住,没有熄火的迹象,似乎仅在此地短暂停留。

“来了……四扇车门,越野轮胎,还有啥都看不到的车内……”

黄玖鑫走到皮卡的挡风玻璃前,没有车窗隔热纸阻挡的视线中,只有露出褐色眼睛的小半张脸,头罩和面罩将其他部分遮得严严实实。

“果然是苦胆看重的高人……”

黄玖鑫将社安证打开并呈现在他的眼前。数秒过后,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传来响声。

“32H89S……我有点想他,可惜那时候没有做备份,恐怕他自己也不会同意……”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先拿着这些汇款记录,都是莲心女士和市政厅之间的资金往来,尽管布列科沃的账还没查完,但她在担任副局长期间的受贿行为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好的。”

黄玖鑫盯着账单上的无数个零,瞠目结舌地望着那被头罩盖住的右侧脸颊。

“没什么好惊讶的,莲心做了十几年的副局长。这里面的数字加起来……也就顶上本市一年的生产总值,焯成科技五年以上的净利润,或者是住在C区的某位公司员工在这辈子能够赚到的新亚币总额……”

“也就顶上?我……只能说更有理由把莲心从局长的位置上拽下来了。”

“这座试验都市的生活方式便是如此,一两个尽职尽责的小人物完全不可能挖掉深入果核的霉斑。”

“能挖去几个是几个,支持社安局的人依然是多数……能问个小问题……”

黄玖鑫将社安证连同拿到的资料一起收好。

“你可以问,我也可以拒绝回答,又是老一套……真要答案,就是留出时间去照顾孩子们。”

“给前辈摆了一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帮忙。”

“别太客气,能将这号码继承下来的,想必也会是位好小子……不用你说,我知道社安局总部怎么走。”

“实不相瞒,我们这次……”

“他都和我说了,至少该还他个清白,对吗?”

黄玖鑫没有直接回答,仅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小幅度点头,同时将脑袋回正。

……

“进我的办公室要先预约,苦胆先生一次都没和你们明确过吗?”

“居然还有脸提起他……我原本以为不要面子的家伙必死无疑,没想到是天下无敌了。”

“莲心”翘起二郎腿,将装有手磨咖啡的杯子的底座敲在红木办公桌上,飞溅出的褐色液滴落在苏岚雨的脸上,苏岚雨拿出纸巾,不紧不慢地将它擦掉。

“有更多的人投诉你们违规出动,造成不少的扰民事件。今天你们正好来了,这就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再犯,我有权吊销你们的社安证,给那些市民一个交代……”

“这的确是最后的机会,不过,是给你的。”

“先别急着吵架,山药。当年苦胆先生和林律师处理过一起案件,我只有个小问题——为什么把苦胆先生骗到她家里去?”

“她?我听不懂。”

“莲心”的双眼略微往上翻,露出眼珠下方带有少量血丝的巩膜。总部大楼底下传来越发嘹亮的警笛声,偶尔走过的信息干部“决明子”的神情也有些紧张。

“裴智礼,她改过名字。”

“用词需要注意哦,黄先生。我们一起陪同苦胆先生前往,他同意的。”

“至少你应该告诉苦胆,那位裴女士是谁。”

苏岚雨双手合抱,橙色的双瞳盯着“莲心”在镜片后方的双眼。

“只能说苦胆他记性不好,连她改了个名字后是谁都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知道她是谁?”

“苦胆先生不是后来知道的吗?”

“是因为林律师。虽然我也不知道他那么热心提醒,是出于什么……”

“私下的交谈可以去休息室。我得先送客了,记得提醒其他的队员……”

“且慢。”

黄玖鑫走到玻璃门旁,按下旁边的红色按钮,将自动打开的玻璃门重新合上。

“如果还有要说的,裴女士现在是一位志愿者,我们偶尔在咖啡厅里见面,打发午后时光,联系仅此而已。”

“嗯……”

黄玖鑫微微点头,苏岚雨将林律师给她的手机打开,里面完整地录下了四人与裴女士的对话过程。

“我的母亲病的很重,话都很难说出口,但我知道她对于那份协议并不买账,觉得傅先生和林律师在合伙坑害我们家。某个午后的时候,梅筱莲和我说,只要他们两个能给我的母亲致歉,也许就能解开心结,母亲会因此有所恢复。所以那天,我们把傅先生……”

录音的内容被暂停下来,苏岚雨从“莲心”的手指缝里夺过智能手机,同时向后退三步。

“没想到你们和前局长学的,还有伪造证据。厉害,我也佩服,可惜是小聪明。”

“铁证如山,你终于打算像无赖一样含血喷人了,梅女士?”

“有人果然按捺不住了。我的理解是,你们在录音之前威胁过她,或是有所收买。”

“空口无凭,你……”

“你们说没有,我当然可以说有,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铁证。在你们因为诬陷社安局长而被带进监狱之前,你们还有退路。”

玻璃门重新向两侧打开,苏岚雨站在门边,玻璃门没有合上,两人在原地保持站立。

“看来两个选项对你们而言比较难,但对于苦胆先生而言,并非这一回事。”

“莲心”抿了口桌上的手磨咖啡,转动镜片后方的眼珠,摊开有少量皱纹的双手,

“如果不嫌麻烦,可以重新进行变更局长的投票。选项一,苦胆先生足够洁身自好,在裴女士的公寓里啥也没做,一个人睡着了,然后自行离开;还有第二个,你们歪曲事实,编了个故事给大家听,非常有逻辑,很接近你们认为的真相。选吧。”

“玖鑫,你手上的证据呢?”

“账单都在这里。”

“做得有模有样,我甚至都有点欣赏你,但这仅是你的臆想。老黄也曾被某些混乱分子伪造过出入某些地方的账单,尽管技术没那么高级,但若不是我和傅先生以及小欧等人竭力澄清,他恐怕……”

“你还提黄局长的事!”

“这难道不能吗?玖鑫,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关于黄局长的线索,苦胆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

“玖鑫!别听那老妖婆的鬼话!”

黄玖鑫低头保持沉默,苏岚雨快步上前,将口袋里的内存卡放到桌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梅女士。”

“抱歉,我还真不知道。”

“NA165469,说得很清楚了。”

“一辆黑色豪华轿车而已,但我的确用不着花上我攒着好几年的工资,去买四个更好看的轮毂和车顶盖……”

“它也是你离开报告晚会时所乘坐的车,没准你还在驾驶座上。这张内存卡是我从行车记录仪里面找到的。你们在此期间的所有对话,都被记录在里面。”

“还有,向苦胆先生劝酒的人是牛蒡,装备干部。他在你身旁,裴女士和醉倒的苦胆先生都在。”

“裴女士后来自行下车了,因为你和她说不必担心苦胆先生的安危。那瓶酒是牛蒡给他喝的,里面提前下好的镇静剂不会让人成瘾,更不可能致死。另外,你还和裴女士说过,要让他首先付出代价,去安慰由于他们的误判,而遭到伤害的一家人,用他的不幸,回应裴女士一家的不幸。”

“苏岚雨,把内存卡收好。等会投票的时候,在现场播放一下就行。你觉得大家会相信谁呢,局长女士?”

“看来……你们的解聘可以走流程了。”

“莲心”脸上的皱纹被咧开的笑容挤到旁边,

“擅离职守,知法犯法,与匪帮犯勾结,非法获取证据……若是黄局长还有在天之灵,他会因你突破底线的作为而心碎……”

“新亚特勤局!”

“其他人不要动!举起你的双手!”

身穿“NASS”制式重型防弹衣的三名特勤干员冲向局长办公室,三把G36C突击步枪分别瞄准室内的三人。

“眼睛对准扫描仪,把所有遮挡面部的东西都摘下来!”

“已经查明的社安员的犯罪会由特勤局派人抓捕……不会真的是……”

“他又没对你说这些,岚雨。”

队伍中间的女性干员拿出便携扫描仪,仅在黄玖鑫和苏岚雨的面前停留一瞬,随后抓住“莲心”的脖子,让她保持直视扫描仪的状态。

“确认嫌犯身份,梅筱莲。出生日期和社安号分别是……”

“参与大额受贿,利用职权谋取私利,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利用CDPOS网络威胁特定举报人,恶意诽谤……”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社安局长!”

“天子犯法尚且要与庶民同罪,局长女士身为社安体系的领头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过分吧。”

苏岚雨刚把话说完,便与黄玖鑫一同被特勤干员带出局长办公室。

“有什么话都去特勤局里说吧……”

“大家不要过度喧哗,这是属于社安局的份内事。”

“你们……真是够卑鄙的……”

“前局长先生教过我们,为了达到真实正义的目的,揭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罪恶……”

苏岚雨咳嗽一声,黄玖鑫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尤其是对手不讲规矩的前提下,即使用不太光明的手段,也是能在道德上被容许的。”

“他有说过这句话吗?”

“是他的前一任说过的。在我和岚雨看来,你从来都比不上他们两位,甚至不太像是个局长。但作为前辈,尊重是必要的。”

黄玖鑫将举起的右手换了个姿势,微微放下左手,向梅筱莲回以标准的敬礼。

“表面文章给我免了,你或许不应该来这里的,玖鑫小子。”

梅筱莲的双手已经同为女性的一名特勤干员反绑起来,

“不是能力的问题。因为老黄同样也说过,社安员维护的是城市的秩序,不仅仅只是抽象的公平概念……”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三名特勤干员把梅筱莲带离社安局总部,关掉车窗内侧红蓝相间的灯光,将防暴车平稳地开走。

“恕不远送,莲心女士。”

……

“惊奇!从局长沦为罪犯只要一下午……”

“你可少看这些只能博眼球的东西吧,傅老先生。”

“怎么能这样说,小欧?我得时刻关注市内的舆论,又不想你,整天钻在那个冰冷的赛博世界里,连和正常人怎么说话的能力都要退化了……”

“你也小点声,我们快到了,不能和人正常说话的那位还在病房里。”

“林律师跟我们发消息了,他和裴女士都在,老傅、语衡,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诸葛俊武顺着晚到的电梯来到十二楼,

“这两张脸都老了许多,一个是要带俩孩子参加文艺汇演,另外一个为了莫须有的行为焦头烂额……”

“小诸也过来了……大家拿好慰问的东西,两位说点客套话就可以了,别气着人家。”

“今天是你新亚假日的最后一天,没好好睡一觉,就太说不过去了。”

“看来这话只是对小诸说的。”

“苦胆”、欧阳语衡和诸葛俊武三人准备先后进入十二楼的四号病房。

“她的母亲还没醒过来,裴女士暂时不同意其他人进入,大家再等等,有需要说的话可以提前准备了。”

三人按照先前的次序并排坐下。

“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风波是该收尾了……”

“除了少数的主动辟谣者以外,包括留在社安局的新派,传谣的、信谣的,不信谣却保持沉默的,他们都欠一个道歉,对于某位工作虽不出色,但也洁身自好的人的道歉。尤其是你最信任的副手,梅筱莲女士。”

“小欧,其实你也是沉默者,毕竟是最早离开社安体系和九星尘的技术顾问。”

“你在前半段时间始终保持沉默,直到你……准确来说,是你旁边的律师,受到了梅女士的威胁,你才跟我说的。而且,你还欠我一个道歉。”

“请你帮忙算是人情,我会还你,但没有道歉这回事。”

“你让决明子女士陷入不必要的危险中。”

“那是她背后的布列科沃贵族和公司人干的,你要对我耍横,至少挑个僻静的地方。”

“我啊,最近几天袖手旁观即可。只是想单纯看到在体系内作恶的人会以何种方式收尾,顺便救下在事业上搁浅的傅老。”

“等我们几个好好说话的那天,九星尘也就是个历史名词了。”

“苦胆”与欧阳语衡几乎同时吁一口气。林律师站在走廊的窗边,对着手指缝间的空气做出点烟的动作,诸葛俊武说罢,继续查看家长群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