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青铜柱边,姬无双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个烟圈来。他看着那圈飞入朦胧迷雾,起身站直。

此时距离他追丢两人已然过去半小时,路上也再没能见到任何踪迹,姬无双只得放弃无意义的追逐。他先前停在这休息了会,更用过刀柄里的应急药物对伤口进行处理,现下状态要好上不少。

可姬无双眉头仍深深皱着,丝毫不见舒缓。

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启于担忧,是明知晓这忧虑毫无意义而更加担忧的思绪。

“等我......”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道路,掐灭烟头收入口袋中,再次踏上旅途。

腕上的记录仪没有收到信号,其内置的定位器也没有反应,姬无双意识到,这是个被割裂的空间。心图世界中有许多这样的空间,通常由于认知断层而产生。可信标一般不会藏得这么深,至少在他过去的经验中还没有过。

想到那只引路的麒麟,姬无双就隐约感觉此行要比自己想象中更棘手。他一边走,一边注意路旁的青铜柱,以他的阅历,轻易便看出上面是先秦时期的浮雕风格与文字。而他也发现了,这些柱子与先前路过时的柱子虽大小形式完全一致,布置也差不多,但具体浮雕与上面的文字却完全不同。这至少代表了,这些青铜柱很有可能是历史上存在过的,只是被夸大了。先人们对柱子的记忆诞生了它们,而心图世界的模糊与扭曲则改变了它们。

先秦时期运用如此多的青铜柱,还饰以白幡彩幔,会是什么情况呢?

姬无双第一个就想到祭祀去。

在古代时,祭祀之重,甚至被认为是国家大事。凡祭必有青铜器,更要依于钟鼎,有完善的一套流程与配置。姬无双看着这些柱子便想到祭祀的仪式去,可只有柱子却不够。姬无双望向远方,不禁猜想:难道在大地的尽头,会有祭司在等待吗?亦或是天子亲导,布下恢弘大气乃至千年不变的典礼现场?

又一次路过能看懂的浮雕图案柱子,姬无双停留下来。他掏出记事本写下见闻,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图案临摹下来。

“好。”

尽管画得没白沂青那么好,但也算是长得一致。姬无双暗赞自己画技进步,随后粗略翻过本子——笔记积累将满一本,全是昔日见闻。

最新这页正画着浮雕上的异兽,长脸生角,似马似羊。姬无双笃定,这模样应当就是麒麟。

如果不是祭祀,则是殡葬。

姬无双想道,王陵多用麒麟镇守,汉以后,常以石麒麟,先秦陵墓青铜器作陪葬品颇多,且天子仍尊麒麟。如这不是祭祀之地,那便可能是陵墓。

可怎样的陵墓会被认知扭曲给变成这样呢?

姬无双想不出来,亦不作这些麻烦的猜测,只笔直朝深处走。他自认是个擅于坚持的人,这会虽然腿伤了,却仍没有一点动摇之心,忍着疼痛走在漫长道路上。

随着姬无双的前进,四周天色愈发幽深,空气不知何时隐约传来香味,随后便是丝竹雅乐,曼妙之音。在姬无双前进之路旁,一座竹林悄然出现,其中又有静谧而令人向往的小桥流水,与依石美人,一顾倾城。

姬无双目不斜视地从竹林边走过,眼里只有脚下的道路。那竹林伴随着他前进,却始终唤不来他的目光。他走着走着,脑后忽然传来劲风声。姬无双敏捷地闪开,那袭来的‘暗器’便砸在了地上,却是一把古琴,已然粉碎。

“小哥真是无情。”

不知从哪传来了艳女妖冶声线。

姬无双看了眼琴,又把目光移到那掷琴来的地方。他没有抬头,仅刚好望见一双玉足,肌肤细腻,白皙如玉,趾甲上了如石蒜艳丽的红色,拢于罗裙下若隐若现。他仅看了一眼,耳边就传来某位女性黏腻而旖旎的笑声,在耳边呵气如兰,温热得让人心头一颤。姬无双面不改色,扭头便继续赶路。而随即的,他身后便传来优雅足音,似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却始终跟在身后不远。

说来滑稽,明明走在大道上,姬无双自己都没有发出声音,身后却始终跟着细密足声。他皱了皱眉,从怀里取出烟盒打开,用镜去偷看后面情况——身后正有一把漆红的竹伞悬空跟随,保持着微妙距离,漂在黑暗中。那伞柄下垂挂着颗涂抹脂粉的骷髅头,随伞行动而摇晃,不时传来艳女的嬉笑声。

听着听着,姬无双收回镜子,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匕首,肩上却倏地多了股柔软触感——简直就像情人依偎过来的温柔,连鼻息打在脖颈间的温热都那么真切而暧昧,那些气息扑在他的锁骨上,顿时令那肌肤红了起来。

骤然被袭,姬无双的肩膀瞬间有些僵硬,但脸色依旧没有变化。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力不去对上旁边的东西,一心只走自己的路。如此走出去数百米,姬无双腰间就多了某种柔若无骨的缠绕,他脖间的依偎之物越发霸道,几乎快吻上他的锁骨,而腰间之拥又紧实无比,直接拖慢了他前进的道路。

“何必不理妾身?”

姬无双背上之物已双手双脚缠住他,足有两三个常人重量,压得他每迈动一步都相当难。

他身体僵硬,腿上更带着伤,现下几乎是硬拖着身体在往前走。不多会姬无双额间便渗出汗水,一路流淌至脖颈下,在锁骨窝处汇聚,又被那温热鼻息吹拂、颤抖间掉进衣领内。

可即便如此,姬无双仍旧没有任何动摇,依旧执着朝前走着,步向他认定的终点。

彼时一双冰冷柔嫩的手掌已抚上他的脸,手指轻点游走,引起鸡皮疙瘩一片。

“看妾身一眼,可好?”

姬无双没有理会,仍旧拖着身体往前走。

那手指一路游向下去,顺着他喉结滑落,停在他锁骨边上画圈。姬无双的耳朵逐渐红了起来,表情却依旧冷冽。

又一只手掌倏地盖过他双眼,挡住了其视野。姬无双先是一愣,但马上又继续赶路。他反正都是走直线,这点也碍不了他多少事。

“陪妾身说话,可好?”

姬无双沉默,继续前进。

“郎君......”

声音戛然而止,姬无双背上重量亦随之消失。他睁开眼,面前仍是那条大道,周围却多出了无数坟茔。那些坟茔边上都插着较细的青铜柱,似是墓碑。一匹多尾白狐跳过那些青铜柱,目光幽深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消逝在墓群深处。

姬无双平静地走入墓群之中,随意地在最近一座坟茔前蹲下。他轻拭去那青铜柱上的尘埃,把反戴的记录仪转到手背来对准那些古老文字,记录仪的屏幕自动闪了闪,以投影的方式将翻译好的简体字覆盖在那青铜柱上。

看到那翻译后的结果,姬无双呼吸都有一瞬的停顿,下意识捏紧了手。但随后他就恢复平常,从怀里掏出记事本来作记录——

姬禽,周文王姬昌之孙,周武王姬发之侄,周公旦长子,鲁国第一任国君。

写下这一行字后,姬无双握着记事本缓缓站起。站在这,他可以清楚看到附近那些坟茔碑柱上的文字,而那均是些姬姓诸侯君主。从西周到东周,乃至分支里赫赫有名的人物都被写上了。

重耳、姬欢,商鞅、夫差甚至是管仲。

那些姬姓一脉的人物,其名字都被写在了这里。

姬无双顺着坟茔一路看过去,便发现越后面的碑柱上所出现的人名时代越近,一直走到后面,甚至有了现代的英雄人物。而在它们其后更有多座碑柱尚未有人名,空白留在那里。姬无双呆呆望着,正好看到其中一座碑柱忽而出现了名字。

姬无双,公元2004年,医学研究者......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它是昔时天子归宿,现今世间姬姓一脉起源;它以周公庙遗址为基础,在无数后代的想象中,化为一方独立天地。一如黄帝从这姓氏开始般,它亦会揭开新的传奇......

它是华夏姬氏族墓群。

它是姬无双的心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