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沧,”灰溪忧心忡忡地开口,矫健的狼灵迈着轻快的步伐紧跟在脚步匆匆的男人身边,“我的朋友们传来了消息,墓地那里发现了新的尸体。正如你的预料。”

听到这个消息,莫沧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现在事情的走向符合他的预期,只要能一直猜中敌方的下一步计划,就没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最担心的是,如果他无法猜中,将会发生什么。

昨夜他追寻一位顶替了古物遗址守卫者身份的入侵者一直到追出城外,从那人的口中问出了“栖木蛇”这个闻所未闻的秘密结社。莫沧猜想,既然秘密入侵的背后有着一个神秘组织的身影,那笼罩在祖笛城上空的阴谋乌云,只怕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庞大。

“有多少人?”他机警地问道。

“刚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发现了四具没有身份的尸体,现在就不知道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全都就职于古物遗址。”

“我也是这么想的。”

“去了我们再说吧。”说着,莫沧加快了脚步。他和灰溪一路小跑出了万宴台。

仍然有不少人逗留在万宴台之外,他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地拦住了去路。莫沧不得不从人群的狭缝之中挤身出去,其实只要再走一会,过了无魂桥,便是四通八达十分宽敞的大街道。但莫沧花了不少时间才从人海中挤出去。

他抬头看看天,群星暗寂,明月无踪。丙火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黑暗如同薄薄的面纱飘渺般萦绕在祖笛城中,平日的夜辰时还有月亮的照亮,所以不觉黑暗有多骇人。星裂之夜,月亮也慢慢隐去了身影。天上天下朦胧昏黑一片,除了街边灯火的照映,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光源。

只有这个时候,莫沧才能真正感受到刻在骨子里、自先人继承而来的对黑暗的恐惧。

出了万宴台广场,过了无魂桥,街道上过往的行人很少,许多店铺也已经早早打烊。为的,都是在供奉平原上抢占一个观看星裂的好位置。这无形之中帮了莫沧的大忙,他从街边的一家客栈借来一匹好马,策马加鞭赶往城市另一头的墓园。灰溪紧随其后。

转过街角,离墓园还有几百米距离的时候,莫沧便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为墓园周遭灯火通明,提着灯笼的警备员们守卫在墓园的外围,将墓园所有的进出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和灰溪对看一眼,眼中充满深深的不安。

“站住!什么人?”

一位身材高大、蓄着胡须的男人厉声喝道,他将手中的佩刀一横,冲着黑暗中模糊靠近的两个声音不客气地说道。

莫沧举着双手,无奈地走到提灯的灯光之下。胡须男举起提灯,在莫沧的脸庞周围晃了晃,看清楚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认清来人之后,大惊失色:“是你?”

我怎么像过街老鼠一样,莫沧苦涩地做了个鬼脸,“是我。”

“雾狼之裔莫沧,你在这里做什么?”胡须男奇怪地来回打量着他和灰溪,他不知道莫沧是偶然遛弯遛到这里来的,还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特意前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沧反问道。

胡须男被搞糊涂了,“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就是我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胡须男两眼一花,被莫沧绕得沧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干脆大手一挥,“我去找总管,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南宫契一脸热情地推开墓园的大门,给莫沧来了个结实的熊抱,“看来灰溪收到我的消息了。”他对周遭的警卫挥挥手,“没事,我叫他来的,放行吧。”

守卫们听话地让开道路,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莫沧,他们都听说过莫沧的故事。除了他是个天才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三年前他离开祖迪的举动。三年前的莫沧在北望塔就职,对于这样一个难得的天才为何甘愿在遥远的北望塔驻守北疆,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莫沧的自我放逐,有人说莫沧就是冲着北望塔总司令的位置去的。后一种说法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毕竟,莫沧刚进北望塔不满半年,便一路晋升,坐到了训导总领的位置之上。

传言说南北大人在几年前便就在考虑退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才一直坚守在总司令的岗位之上。而莫沧的出现,无异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无论是从身手、智谋、待人处事以及大局观上看,莫沧都是下一任北望塔总司令最佳的人选。

就在这一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莫沧却突然做出了违逆北望塔第一大忌的举动来。守望者们原本来自各行各业,有居无定所的流民、金盆洗手的小偷强盗,也有怀有憧憬刚刚从学庭毕业的菜鸟,因为“大杂烩”的性质,所以在北望塔,并没有太多的规矩。不像祖迪警备那样,必须牢记条条例例。但在为数不多的几点禁忌之中,有一条首当其冲,那便是永远不要抛弃自己的职责。

三年前,莫沧正在休假,在祖笛城的酒馆里消磨时间。他和灰溪突然接到了来自南北大人的紧急命令,一群窃据者试图越境,距离他们最近的莫沧受命前去阻止。这本来是一道简单直接的命令,暗信上红色的封条也暗示了它的紧急与重要性。

然而莫沧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对南北大人的暗信不管不问,接到命令后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迫于无奈的南北只能另外派出其他人进行拦截,最后虽然当场抓获了窃据者,不少守望者因此受伤。

莫沧当晚的举动,解释了为何他突然从人间消失。那一晚,蒙面的莫沧闯进了祖迪海崖监狱,劫走了第二天将要被释放的食灵鬼。如果不是一位看守意外揭开了莫沧的面纱,其他人无论怎么想象也绝对无法猜到,竟然是那个莫沧,做出了如此犯众怒的事来。

在这三年之中,上面明里暗里将此事压下,也就只有在警备就职的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城主对此事的暧昧态度让人十分不解,比起将劫狱的莫沧逮捕归案,城主似乎更倾向于就此将事情埋葬,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忌惮于城主的态度,警备员们从不公开谈论此事,渐渐地,他们也将这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抛在了脑后。

而莫沧回到祖迪的事实,又将猜疑重新摆上了台面。

南宫契在前面开道,莫沧和灰溪一路无阻地通过了守卫的层层看守。他数了数,在这不大的墓园之中,竟然安排了三层的看守,究竟在墓园之中发现了什么,以致于如此不能让消息走漏?

“恐怕你们所发现的不仅仅是尸体吧。”莫沧对南宫契说道。

“嚯,你又知道了?”南宫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莫沧板着面孔并没有心思说笑,南宫契便收起了笑容,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我的人在东北角发现了棺木被撬开的痕迹,刚开始只是几具无名男尸,可后来,算了,还是你自己去看吧。”他的话刚说完,两人便来到了警备们最为忙碌的中心。

几位年轻的警备们忙着弯腰搬运尸体,他们抬着面部被毁容的尸体的头脚,将其从泥土之中抬至平整的地上。几位医师正在一旁忙着查验尸体具体的情况。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灰溪还是被尸体的数量吓了一跳,“竟然有十一具。”想到有是一位隶属于不明组织的人员如入湖的水滴般渗透进祖迪的警备力量之中,它便感到不寒而栗,这么多人集结在一起,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但南宫契想让莫沧看的并不仅仅是这个,他绕过忙碌的人群,走向偏僻的角落。角落的一旁用深色的兽皮制成的防油布覆盖在什么东西之上,根据那隆起的轮廓,莫沧只能猜测油布之下的物体身形不小。

“在墓园背后的堤岸发现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说着,南宫契掀起了油布,将提灯靠近,以便让莫沧和灰溪看得清楚。

一人一兽同时屏住了呼吸,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油布之下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尸体,乍一看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再一看,那哪里是什么蜘蛛,而是长着数条肢节长腿的巨鸟。它光秃秃的头颅了无生气地垂在一旁,畸形的大嘴张得大大的,口腔中一圈圈的獠牙向深部蔓延。身上的羽毛一根不剩地全部脱落,翅膀扭曲地伸向空中,说是翅膀,不如说更像是被扭曲了的人的胳膊,细看那翅膀的顶端,竟然还能模糊地辨认出手指的轮廓来。鸟的胸膛之下长出几只蜘蛛般的长腿,灰色的长腿泛着反光。怪物的尸体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并不同于一般的腐烂气味,而让莫沧想起了海底捞上来的生涩和腥臭的海兽分泌物的气味。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畸形的怪物,如果不是那鸟的头颅保留着明显的鸟类特征,莫沧无法辨认出这玩意生前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灰溪恨不得将自己的鼻子砍掉,它灵敏的嗅觉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一种劣势。

“很遗憾,我们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南宫契用手帕捂住鼻子。“我还希望你们能够回答呢。这东西像蜘蛛又像鸟,还有獠牙,简直像是从噩梦中爬出来的东西。还好它死了,要是看见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向你爬过来,我还不得给吓死。

莫沧一言不发,他蹲下身,隔着手帕对怪物的尸体进行检查。南宫契说得没错,这个生物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兽灵的分类,他问道,“你说这怪物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墓园背后的那条河。叫什么来着?”

“腥河。”灰溪提醒道。

“对对对,就是腥河。我的人本来是在清理尸体,突然闻到了空气中奇怪的味道,他们沿着味道找过去。发现这玩意被冲上了堤岸,刚刚被发现的时候,它还没断气呢。等它彻底不动弹了,我的人才敢过去看个仔细。你说要是这个玩意被市民看到了,流言蜚语又要传得满天飞。”

“你说腥河?”莫沧摩梭着下巴细细思考着南宫契的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腥河一直通往北方的群星之森是吧?”

“嗯对。”南宫契点点头,“就是因为不时有兽灵的尸体顺着那条河飘下来,大家才叫它‘腥河’的。”

群星之森......

莫沧低下头沉默地凝视着怪物的尸体,南宫契不得不佩服他近距离查看怪物的勇气,“看你若有所思的样子,想到什么了?”

“唉。”莫沧叹口气,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大侦探说来听听呗。”

莫沧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下,他必须确保没有其他人将他的话听去。“先说这个怪物吧,第一眼看到它,你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恶心。”

“我不是指这个,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种灵对吧?”

“当然啊,哪个种灵能有这么恶心......”说着,南宫契突然明白了莫沧的意思,他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已知的生物中只有一种能够突破不同种灵特征的限制。”

“妖.....妖兽吗?”

“对,妖兽。”

南宫契鼓起勇气低头看向那疑似混沌妖兽的怪物,可是脑海中出现了更多的疑问,为何妖兽会出现这里?它的死因又是什么?还没有等他发问,莫沧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头成熟的妖兽。”

“哦,所以这是头小崽子?”

“不是,”莫沧哑然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恐怕这只是一头半成品。”

“半成品?”南宫契又被搞糊涂了。

“腥河通往群星之森,我不认为妖兽出现在这里是个偶然。你可别忘了前天晚上我们两人还在为阻拦奔袭出群星之森的野灵而奋战。说起这个,关于为何兽灵涌出群星之森,上面是否有了相应的结论?”

不出他的所料,南宫契摇摇头,“调查本应该由北望塔组织,他们元气大伤,还没来得及和我们派出的兽灵学者接应。恐怕这件事要等几天了,怎么?和这只妖兽有联系吗?”

莫沧点点头,“我等会将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佐证我的说法,而且听上去十分像是危言耸听,但我希望凭在我们的交情之上,你能够相信我。”

闻言,南宫契迟疑了一下,他看向莫沧沉着的眼睛,被其中流露出的镇定所打动,“豁出去了,你说吧。你说什么,我相信什么。”那是莫沧,他的老搭档,也是他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南宫契不能说服自己怀疑他。

“只有一个解释能将最近祖迪发生的种种怪事联系起来。”

“是什么?”

“三树妖女。”

莫沧的口吻云淡风轻,但是却把南宫契吓得不轻。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因为妖女兆言而引起的恐惧重新浮上了水面。

“我想你也听说了栖木蛇法庭的事。”莫沧继续解释道,“梅千兰的报道里有一件事没有说,那就是我从头到尾都参与进来了。”

“这我倒不意外。”南宫契咧开嘴角,他一开始就是这么猜测的,只有这样才符合他对莫沧的了解。

“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于妖女出现的可能性打交道,所以我立马联想到了这件事。你想想,为什么那么多的兽灵会跑出群星之森?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关于妖女的另一个传说——妖女创造出了混沌妖兽。”

“啊!”南宫契恍然大悟,“这么说,它们是为了躲避妖女所以才会跑出森林的?”

“具体的原因我不能确定。究竟是因为百兽们为了躲开妖女才逃跑,还是说正是在妖女的蛊惑下才引发奔腾,不好说。我的猜想是前者。我们不乏这么想,妖女想要创造混沌妖兽,那么她需要强大的兽灵作为本体。而群星之森无疑是个挑选兽灵的最佳地点。群星之森的兽灵们感受到了潜在的威胁,于是纷纷跑出了群星之森,引发了大逃亡。而没能逃出去的,或者有可能是不想逃出去的,被妖女用法术改变成为了混沌妖兽。但我想,不是每一次都成功了。”莫沧用脚尖踢了踢面前怪物的尸体。

“难怪你说它是半成品。”

“我刚才查看了,它并没有受到致命伤,最起码外表看不出来。失败的转化带来了强烈的副作用,正是这个将它折磨致死。”

“然后它跌入了腥河,被河水一路带到这里。”南宫契接着莫沧的话说下去,他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思考,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解释。“刚好在墓园背后的堤岸冲上岸是一个巧合吧。”他补充道。

“你看它畸形的外表,不也像是个转化不完全的半成品吗?”莫沧说道,接着叹息一声,“但我的猜想并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比如千兰说北望塔在那晚的兽灵奔袭之前发现了几具快要咽气的米熊尸体,其中一具在临死前竟然开口说了人话。它说了什么?为何野灵突然可以说话?以及妖女制造混沌妖兽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我都无从探起。”

沉默良久,南宫契说道,“莫沧,依我看,假若你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祖笛城正面临着双重威胁。第一重是来自秘密深入警备力量四处的栖木蛇法庭的成员。第二重便是被妖女创造出的混沌妖兽,现在北望塔被重创,尚未恢复元气。如果妖女命令妖兽从北方发起袭击,我对北望塔能够挡住妖兽可没有什么信心。”

“假设栖木蛇法庭是为妖女工作的,那你所说的双重威胁其实只有一重,我们只有一个敌人——三树妖女。”

南宫契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你说得倒容易。要是妖女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我们能有什么胜算?”

“凡人有凡人的方法。”莫沧摸摸后脑勺,将油布盖回妖兽的尸体之上,“只要我们能赶在他们的行动之前,一切都来得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刚才在墓园中发现的十一具尸体生前隶属于什么部门,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这......”南宫契犯了难,无名无姓连容貌也被毁坏的尸体,想要查清生前的信息,谈何容易。“对了,我们只在墓园之中发现了人类的尸体,并没有他们伴灵的下落。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种可能。要么伴灵们也被灭了口,要么冒充者们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给伴灵们洗了脑,让它们能够配合自己的行动。”

“你觉得是哪一种?”

“第二种。”莫沧沉吟道,“你想想,如果他们将伴灵也杀掉了,为了不让独特的伴灵透露人类尸体的身份,肯定会想办法将伴灵的尸体毁掉或者藏起来。但如果他们有能力不让伴灵的尸体被我们发现,完全有理由对人类的尸体也这样做。为何只藏起了伴灵的,而将人类的尸体埋葬在墓园之中?”

“有道理......那我们要怎么去找到这些冒充的人?”

“赌一把。”莫沧坦然地说道,他不得不承认敌方棋高一着,“昨晚我追的那个人穿着古物遗址守卫的制服,我们姑且认为栖木蛇法庭的目标只有古物遗址。副城主下令加大了那里的防卫力度,守卫中一定混入了冒充者,我们今晚就从那里下手,先揪出那里的冒充者。之后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口中问出什么来吧。”

“那假如栖木蛇法庭,或者说妖女的目标不仅仅只有一个古物遗址,而且他们打算今晚就动手的话该怎么办呢?”

“那我们毫无办法。”莫沧突然笑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巫鸰的影响,也变得好赌起来——以不可逆转的事物作为赌注。“我说了,只有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