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鴒還記得,當自己第一次將這個法術展示給莫滄看時,他和灰溪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從此莫滄和她約法三章,除非性命受到威脅,不然萬萬不能使用。

現在看來,這便是性命攸關的時刻了。所以現在使用它,莫滄老師應該也不會罵自己吧?

巫鴒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法術自體內向外湧出,從掌心之間緩緩流向三三的身體,她甚至能在腦海中描繪法術之流所經過的路徑。在豹靈的體內深處一番遊動之後,裹挾着屬於三三的法術能量重新又回到自己的肌體。

喚獸本質上是一種靈魂的連結,而莫滄沒想到巫鴒竟然能將這連結更進一步地深化。

辛其白攔腰抱起隱狐,重重地向地面上摔去。男孩單手撐地,靈巧地在空中翻了個身,才不至於摔在地上,他還沒有落地,辛其白又抓住了他的腳踝,試圖向遠方扔去。還好隱狐反手緊緊拽住了辛其白的腰環,才不至於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所甩出去。他和爆魂的辛其白完全不能正面作戰,自己一直處於防守方,連像樣的正面攻擊也做不到。

隱狐自以為自己拖住了辛其白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他有時方的話,會驚訝地發現時間竟然才過去了不到二十秒。這是因為每一招都暗含着巨大的風險,男孩高度的集中力讓他對時間產生了錯誤的感官。

大地被震得隆隆作響,拉齊抱着自己的伴靈遠遠地躲在戰場的另一個角落,這已經不是他能夠插手的戰鬥了。辛其白雙手握成拳頭,高舉起雙臂,以流星錘之勢向隱狐砸下。隱狐本想側身躲避,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突然一滑,失去了躲避的最佳時機。

眼看那大如碗的拳頭將要落下,隱狐睜大了眼睛,辛其白的動作在他的眼中變得很慢很慢,他知道這是自己無處可躲的心情所致的幻覺。他要中招了。

這時,側面風聲四起,呼嘯的風聲捲起周遭的藤草與枝葉,乾枯清脆的植物被裹進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狂風吹起沙塵,辛其白不得不分出一隻手來擋住眼睛,隱狐得以藉此機會脫身。

風力一點也不沒有要衰減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強,而且它們似乎是遵循着一定的路徑所吹動,很快地,便在戰場中形成了一道小型的颶風。颶風捲起沙土與植株,漂浮着的沙塵擋住了看台上觀眾的視線,他們紛紛站起身升長脖子想要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莫滄和灰溪紋絲不動地坐着,現在已經不單單隻是颶風了,沙塵形成了一道不透明且一直旋轉着的牆,將巫鴒、辛其白和隱狐包裹其中。就在大家因為看不清戰場而不滿的時候,風力又逐漸微弱了下來,漂浮在空中的沙塵緩緩地重回大地。

莫滄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巫鴒剛上手,還不能很好地適應,現在已經能夠重新找回掌控了。

待瀰漫的黃色沙塵塵埃落定,人們終於看清場上的狀況,一個個都吸了口涼氣。

只見戰場靠着土牆的一隅,赫然站立着一隻衝著辛其白呲牙咧嘴的黑色大貓。那明顯是豹靈三三,但和它幾分鐘前還奄奄一息的模樣截然不同,它的體型忽然變得猶如一頭大象般龐大,傷口似乎不見了。它的雙眼神采奕奕,豎曈所見,皆是獵物,肌肉強健有力,身軀似乎被風的化身所裹挾。它爪下的土地被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沙塵。而被豹靈護在身後的,便是面色平靜的巫鴒。

有些原本做好了對巫鴒使用食靈鬼的力量而破口大罵的人看見這一幕驚呆了,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其一·賦予。”,巫鴒淡淡地說道。

她是意外發現這一能力的,那是她的第一位所建立契約的伴靈羽蛇一一跌下山崖的時候了。悲傷之中的巫鴒意外發現,自己的法術能量竟然可以在一一的身體中來迴流淌,她做了一個大膽的舉動。為了治癒一一致命的傷勢,她將自己的靈魂能量分出一部分傳遞給它。原本只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沒想到一一的傷口不僅得到了治癒,它的力量還得到了暫時的增強。

莫滄說,把這個過程假想成靈魂返還就好。人類和自己的伴靈的靈魂相結合,便可以發揮出自己靈魂強大的力量。而在巫鴒和她的喚獸身上,角色對調了,獸靈得到了巫鴒作為人類的靈魂能量,它們進行了屬於自己的“靈魂返還”,力量便得到了增加。

屬於辛其白的爆魂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容不得自己為豹靈的突然復生所震驚,辛其白短暫地做了個深呼吸。他伏下自己的身軀以靠近地面來抵消強風的阻力,腳步不停,血紅的眼睛中只有巫鴒的身影。

“其二·風覺。”

沒跑出幾步,辛其白便奇怪地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隨後他突然發現,並不是自己的重量變輕了,而是他不知何時被強風托到了空中。強風以豹靈和巫鴒為中心,越刮越強,一旁的隱狐必須死死抱住一株大樹才不會被吹到空中。

空中的辛其白對着身邊的空氣懊惱地拳打腳踢,然而就算他的力量能夠撼山動地,打不到任何實物便毫無用處。“三三,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巫鴒說道,她知道豹靈肯定因為挨了一拳的事對辛其白懷恨在心,所以便把復仇的機會交給了它。

豹靈從喉嚨間心滿意足地發出貓科動物專屬的嘟囔聲,辛其白感到自己的肢體似乎被看不見的鎖鏈所纏住了,無形的風從四面八方像蟒蛇窒息獵物一般親昵地貼近他的雙手、雙腳,糾纏、裹繞、擠壓、迸裂。

“咔嚓。”

關節傳來了清脆的聲響,緊接着又是一聲,辛其白四肢的關節竟然被看不見的風之蛇所纏繞着硬生生地脫節了。無可言喻的疼痛從身體的四面八方傳來,辛其白想要喊叫,然而聲音剛剛出口便被狂風所吹散帶走。

難道這就是最後了嗎?

有關死亡的不詳念頭如同身邊的風一樣吹進他的腦海。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死亡就像是寒冬的暴雪,由無數絕望、恐懼和悔恨所組成的層層片片的雪花累積。而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死亡是風,你不知它從何而起,只知道那迅猛之勢壓根不會留給你悔恨或者是恐懼的時間。

就在辛其白的眼角飛出淚水的時候,巫鴒輕輕拍了拍三三的尾巴。

風停下了。

辛其白緩緩地被送落在地,此時的他劫后重生,終於能夠發出痛苦的吶喊。他雙臂的關節錯位,無法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只能正面朝地地癱着,臉側向一旁,沾滿了塵土和灰泥。口中不斷流出的涎水和冷汗匯聚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個小水坑。

巫鴒強忍着秘術給她帶來的副作用,一瘸一拐地走到辛其白的身邊。馬上就要迸發而出的疼痛預感告訴她,自己不久就要昏迷過去了,但有些話,她必須對辛其白說。

巫鴒單膝跪地,湊到辛其白的耳邊,對他低聲說,“被人按在地上吃進沙塵的滋味並不好受吧?我對你本來沒有什麼惡意,你也應該知道,這是為了左樂樂。下一次你把誰的尊嚴丟棄在地隨意踩踏的時候,我都希望你能回想起今天的這一幕。”

說著,巫鴒搖晃着站起身來,雙臂攤開,平靜地掃視着鴉雀無聲的觀眾席,“你本可以在這麼多人面前輸得更有尊嚴一點,但你並不看重‘尊嚴’這回事,我又為什麼要呢?”說完,她低頭看了看動彈不得的辛其白,並不想側身去看他的表情。

事情似乎做得太絕了些,事後灰溪肯定會說她這樣做無異於上了齊舞家族的黑名單。但此時此刻,巫鴒並不在乎,她用平靜的目光掃視着觀眾席上每一位噤若寒蟬的人的臉,似乎想要牢牢記住他們的樣子。

沒有人為她的勝利歡呼,他們臉色蒼白,彷彿看見自己吃了人。

有些人的臉很眼熟,常常出現在噩夢中的臉。

有些人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滿了同情,可巫鴒需要的不是同情。

她的腳步趔趄了幾下,向前跌倒,隱狐連忙想趕過去接住她,可另一個身影眨眼之間便出現在了女孩的身邊。隱狐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他躊躇地在看台上的空位置和莫滄身上來回打量,不明白莫滄是如何快速地出現在這裡的。

熟悉的味道充溢着鼻腔,喚回了安全感,莫滄穩穩地接住了巫鴒,女孩跌入他的懷抱之中,結實可靠,如同跌入了溫柔的大海,四肢百骸被托起,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莫滄老師,可別罵我啊。”巫鴒勉強地咧開嘴角,笑了出來,靈魂的撕裂感隱隱開始出現,她頭暈目眩,知道自己無法保持意識清醒了。

“小傻瓜,”罕見地,莫滄低聲溫柔地說道,巫鴒的視野一片黑暗,她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但她能聽見莫滄磁性的嗓音在腦海中迴響,“就這一次,不罵你了。”

莫滄說完,巫鴒的聽覺便也消失了,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但她隔着衣物能感受到莫滄淡淡的體溫,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也就沒有任何的恐懼。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女孩的嘴角掛着笑。